第81章 女君

刘肇驾崩,哀乐未歇,国丧未解,洛阳紫宫之中,钟鼓不息,寒鸦绕殿。

那一年的冬日似比往年更寒。风卷霜雪,刮穿坊巷,天灰地白,大汉九州,万国披素,草木含悲。城中百姓自发跪在御道两旁,哭声四起,皆为送别那位英年早逝的天子。

这一场国丧,百官百姓并非因律法礼制而强作哀容,而是真心痛哭。他们记得,刘肇在位十七年,德政宽仁,多次下诏赈灾,宽税薄赋,减刑慎罚;他不亲小人,不徇私情,赏罚有据,爱才如命。如此天子,却早早撒手人寰,叫人如何不痛?

德阳殿外,风雪未停,殿前灵幡飘摇,哀乐低回。

章德殿内,邓绥一袭素缟曲裾,怀中轻拥襁褓中的幼帝。她跪伏在灵堂之前,眼底血丝蜿蜒,面色憔悴,却不曾落泪。她已哭过太多夜晚,眼泪仿佛被连夜冷风蒸干,只余坚韧如铁的意志,支撑着她。

“太后,请节哀。”侍书低声跪在身后,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灵位前沉默的英灵。

邓绥未作回应,只轻轻拍了拍刘隆稚嫩的后背,小皇帝尚不知世事,在母亲怀中安睡,呼吸绵长。

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宛如誓言的呓语:“仲举……你放心吧。我答应你,一定会把这大汉江山,在我手里,打理得比永元更昌盛。我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百姓流离,我在你灵前起誓。”

她抬眼望着那燃香缭绕的灵位,似看见他仍在彼端静静注视着她,风过旒帷,仿佛是他袖袍轻扬,遥相呼应。

“你也要在天上看着我啊……看我如何将你未竟的志业延续,如何以女子之身,执掌乾坤!”

说到最后,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凄楚,只有豁然。那是一个深谙悲剧本质的人,笑着走上权力孤峰的模样。

“郑众。”她转过头。

殿外寒风如锥,大长秋郑众披着玄袍缓步上前,拱手肃然,“老奴在。”

“传我旨意......”邓绥起身,抱起熟睡的刘隆,步步走下丹陛,声音清冷却震彻殿宇,“召文武百官,于德阳殿议政!延平之治,自今日始。”

“是——!”郑众应声而去,声音激荡在空廊殿宇之间,宛如暮鼓晨钟,宣告大汉新的纪元,已在雪中启幕。

德阳正殿之上,丹墀峨峨,金銮森列。诸侯王、三公九卿、卿大夫、列校尉、御史中丞、尚书郎等悉数到列,跪班如云。金炉中的沉香缓缓升腾,缭绕云雾之间,一袭素缟朝衣的皇太后邓绥,端坐于御阶之上,风姿凝肃,眉目中不见柔情,唯有沉沉的坚毅与不容置喙的庄严。

她没有带年仅百日的皇帝刘隆出场,而是独自临朝,执玉圭,临政事,身后没有帘幕遮掩,更无女官扶掖。她的身影被冬日晨光拉得修长,仿佛这风雪朝代间唯一的山岳,巍然不可移。

殿中寂然,唯闻她拂尘般轻缓却不容置疑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

“皇帝幼冲,承统鸿业,朕且权佐助听政。”

此言一出,犹如暮鼓晨钟,惊破寒鸦万点。群臣皆色变,面面相觑。

“——朕?”

她竟自称“朕”!

自始皇帝统一六国以来,唯天子得称“朕”以昭独尊,纵是临朝称制的太后,也不过自称“哀家”。哪怕昔日章德窦皇后权倾朝野,亦不敢逾越此名号一步。而今,邓太后却于群臣面前,堂而皇之,曰“朕”!

一时间,德阳殿之上震撼无言,礼官低语,御史侧目,便是久历朝局的三公大臣,也不禁心头起伏,隐生惶惧之感。

太常卿骆颐迈出,拱手而言,语带恭敬,言辞却不无谏诤之意:

“太后称‘朕’,未免于礼不合。自有礼制以来,天子独称‘朕’以示万邦归一,今皇帝虽幼,太后权辅朝纲,尚宜称‘哀家’以正尊卑之分……”

他话音未落,只见邓绥冷冷一笑,未有怒意,却也不见柔和。她抬手将御案上的竹简抛掷而出,“啪”然一声震响,尘埃乍起。

“太常卿此言,有违典故。你可知,文母定策于周室,吕后制诏于汉初,彼时可有‘太后不得称制’之礼?可有‘妇人不得称朕’之戒?”

她缓缓起身,神色如水沉沉,却每一句都如山石砸心,回音荡荡,惊醒殿上群臣。

“规矩,若非为世所循而利天下,便是陈规陋习。朕非恃宠而骄,亦非僭越无道,但凡为国为民有益,皆可立为礼,改为法!”

太常卿再谏言道:“今太后奉孝和皇帝遗命临朝,臣认为,应当垂帘。”

“垂帘?怎么,女子就不能直面群臣,受万民敬仰?”一言未毕,她步下御阶三层,目光如炬,扫视满朝文武:

“天下女子,自古深陷名分之牢,身份之桎。若因一‘垂帘’,便遮去天光,岂非又重返那旧日幽闭之制?何以昭正道?”

她话锋陡转,神情愈发激昂:

“若女子不可居于前朝,何来文母之明?何有吕后之威?朕既临朝,便须直面群臣,受万民所视。朕若垂帘遮面,岂非再一次自缚手脚,拒国于明政?”

“天下至今,仍有多少病中女子,因医者不得近身而香消玉殒?又有多少婴儿女胎,方出生便被弃于沟渠,只因一句‘女子不能传家’的陈词滥调?若今日朕不破此旧制,大汉将千秋而不改其病!”

言毕,她站在金阶之下,广袖如云,广殿无声。外殿传来钟声十响,仿佛天地亦为之默然。

邓绥静静地转身,缓缓重归御阶正位,再度坐下,薄唇轻启,字字如金:“自今日始,朕坐北朝南,临朝理政。大汉之治世,由朕主之,朕即天下!”

众臣俯首,山呼:“太后英明——”

“且慢。”御阶之上,邓绥倏然开口,声线沉稳,却有凌厉之势,如长风破晓,直贯金阙。

群臣闻言,再度肃然屏息,望向那素衣而立的太后。

“‘太后’一称,终困于深宫之内,似幽兰不见天日,亦非朕心之所安。”她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铁石敲钟,透出不可违逆的决然。

“朕既承先帝遗命,肩负社稷,辅佐新君,即不应再以‘太后’之名拘于闺帏之制。从今往后,朝野之内,内外文书,皆称朕为——‘女君’。凡上奏者,皆称‘陛下’。”

一言既出,殿上文武再惊。此举,不止于称谓,更是颠覆千年礼制,确立女子称帝之先声。先有自称“朕”,今又以“陛下”为尊号,邓绥意图之深远,早已超脱权宜之计,而是直指立制为君!

群臣一时未敢言,旋即齐齐跪下,高呼:“谨奉女君之命,陛下万安!”

她面色不动,目光却越过众臣,落在殿角那垂落的帐幔后,仿佛穿透了此间宫阙与风雪,望向未来的大汉山河。

“还有。”她复而启唇,话锋一转,语意沉着有力,“赐班昭金印紫绶,位比丞相,从今日起,与朝堂议政。文稿奏章,可独署其名,不必交由中书润色。”

众臣再度喧哗。班昭,一介女史,竟得封以宰辅之职?金印紫绶,非上公不得佩。今日邓绥之举,实为破天荒之策!

“班氏聪慧深谨,续《汉书》以承史传,其才堪佐时政,其识可耀百代。尔等岂可因其为女而弃其用?”

殿中片刻沉默后,有识之士微微颔首,心中暗服。

“再者。”邓绥目光一沉,拂袖高声,“封虎贲中郎将邓骘为车骑将军,仪同三司。”

“邓骘——”邓绥扫了一眼御阶下的兄长,那个昔年在邓府当中处处护着她,爱护她的‘邓大郎君’。

“臣在!”邓骘出列,拱手行礼。

“汝虽为朕之兄长,朕却不以重任相托,只需你约束邓氏家族,都统雒阳京师卫军,恪尽职守,让朕于前朝无后顾之忧。你可能做到?”

邓绥此举,是避免落他人口实,让她有‘外戚干政’之嫌疑,也是变向保护好她的家族。她不是不知道前朝诸如窦宪、窦笃等专权外戚的下场,她不要让自己的家人,遭受荼毒,惹来杀身之祸。所以赐予车骑将军,只是给了体面而已。

“臣定不辜负女君所托,为大汉江山肝脑涂地。”邓骘跪下谢恩,想起了刘肇密诏他托孤之时,赐予他的天子宝剑,内心中坚定万分。

“最后——”邓绥顿了一顿,语调却忽然缓和,似流云渐入松风,“先帝贵人冯岚,温婉淑德,谨恭勤慎,昔日为宫闱中人,今予其尊号:嘉慧皇太妃,与闻喜长公主,同朕一同居住于长乐宫。其余先帝嫔妃,皆不用遵守旧制守卫皇陵,每人赐定数钱粮,王青盖车,荣归故里,自行立业。若想留东观读书学习者,朕随时欢迎。”

此言一出,百官皆惊。汉制有嫔妃遣散之例,帝崩之后,除皇后与少数有子者可保封号外,诸贵人多遣归故里,不得受封,尤不得居中宫重地。而“皇太妃”之称,前所未有!

历来只称“太妃”,今加“皇”字,并有封号“嘉慧”,既破旧例,更显无上荣耀。在这深宫之中,冯岚自此地位仅次于邓绥,与长公主并居长乐宫,地位之尊,亲密之情,皆非寻常。

而冯岚此刻,身着素衣立于金阶之下,眸中微润,轻轻俯身谢恩,不言一语,却已泪落无声。她知女君此举,非但予她体面与地位,更是赐她与女儿永世平安。

殿中众臣已然明了:今日所见所闻,不止是新朝肇始,更是一场新的风雷启幕。这个被称为“女君”的女子,正用她的手,改写这朝代与天下的规则。

而这场风,终会吹过中原九州,也吹进千年之后。

夜色如墨,宫灯幽微,深宫之中只余虫吟低语。长乐宫内,红墙黛瓦笼在一片静谧的冷光中,宛如与世隔绝的秘境。

小皇帝已在内侍的安抚下安然入睡,闻喜长公主也被安置在偏殿,由乳母守夜。冯岚独自一人捧着一盏温热的清茶,穿过檐下的流苏与烛影,步入长乐宫前殿。纱帐轻垂,案上灯火映照着批阅奏章的邓绥,那张姝丽如玉的面庞在烛光中添了几分沉静,几分倦意。

“臣妾给女君请安。”冯岚轻声道,话未落音,人已跪下,身形纤弱,发鬓微乱,仿佛一朵低垂的白梅。

邓绥猛地抬头,手中的紫毫笔险些滑落,神色骤变,立刻起身绕案而出,疾步上前将她扶起:“阿岚……你在做什么?为何向我请安?”

冯岚垂首不语,良久才柔声答道:“女君如今执掌天下,是大汉女皇。臣妾身为旧宫之人,自当谨守礼法,不敢僭越。”

她的话语柔顺得近乎低微,却如一柄柔刀,慢慢割裂着邓绥心底那份旧日的温柔。她怔了一瞬,喉间仿佛哽住了,连呼吸都微微滞涩。眼前这个曾每日依偎在她怀中,唤她“绥姐姐”、笑着说“世上最好的人便是你”的女子,如今却隔了一重“女君”的尊号,低眉顺眼,仿佛再不敢靠近一步。

“阿岚……”她轻声道,唇角浮起一丝带着自嘲的笑,“你怎会与旁人一般看我?我是你的姐姐。从前我是皇后,我们尚且有诸多顾忌。如今我为女君,反倒可不顾一切了,朝堂归我,天命在我……你为何反倒与我生分了?”

邓绥在冯岚面前,故意不称“朕”,就是为了拉近二人的距离,她们的关系同旁人不一样。

冯岚依旧低着头,声音柔弱:“女君尊贵,臣妾身份卑微,怕是……”

“又是‘女君’,又是‘臣妾’,你是故意来气我的吗?”邓绥打断她,佯作怒意,背过身去不再理会。

冯岚一惊,慌忙欲再跪,刚屈膝便被邓绥一把扶住。“别这样,”她声音中多了一丝哽咽,强自压抑的情绪几乎溢出,“在他人面前你可敬我,避我,称我一声‘女君’。可这里是长乐宫,是我与你共居之地。我不是女君,你也不是宫妃。你是我的阿岚,是我想拼尽一生守护的爱人。”

冯岚抬起眼,眼波盈盈,终于软了声音:“绥姐姐……阿岚不说了,姐姐莫气,若是你气坏了,阿岚可要心疼了。”

一句“绥姐姐”,熟稔的称呼似春雪初融,将邓绥心中的坚冰尽数化开。她轻笑一声,转过身来,将冯岚的手紧紧攥入掌中。

“这才对嘛。”她望着冯岚的眼睛,语气温柔得仿佛能将人包裹,“从今往后,我们同食同寝,同起同息。长乐宫是女君所居,亦是你我的容身之地。来日再多风雨,这里也永远留有你我的一隅清欢。”

冯岚听着这句话,鼻头微酸,终是放下所有戒备,将脸埋入邓绥的胸前,静静依偎。她听见邓绥的心跳,一如当年,她方是美人时,在那增成殿的寝宫中,两人同披一衾。那心跳节奏,是她这一生最熟悉的安慰。

宫灯微明,帘影摇曳。长乐宫前殿,书案尚燃,奏章未毕,两位女子执手并肩,于沉沉夜色中,写下属于她们的传奇。一个不靠帝王恩宠、不受命运摆布,由她们自己亲手缔造的传世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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