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女君的诏命,自长乐宫内如急雨骤风般飞出,公文紧封,火印犹热,宛如一道道雷霆斩落死寂沉滞的朝野。一纸纸墨迹未干的旨意,铁画银钩、措辞严厉,不再是仁柔的劝诫,而是霹雳万钧的杀伐之令。
“立斩不赦”、“夷其三族”、“夺爵籍没”、“驱除朝纲之外”,这些政策句句铿锵,如山崩海啸,掀翻了百官心头那点残存侥幸。
曾在朝中沆瀣一气、借谶纬妖言谋权夺柄的宗正卿刘熹、光禄勋张禹及数名谏官,顷刻间从高位跌落入深渊。诛者已诛,贬者已贬,一朝风向骤转,众臣惶然自危。
朝堂不再喧哗,臣子不敢再妄语“女主阴强”。而邓绥,则在这肃杀之风中挺直了背脊。
她不再锋芒隐忍,直指乱象根源,斩断迷雾之根,斧正社稷之本。
“诸卿——”她每每言语,总是语重心长,抚心长叹,眼神中藏着风霜与锋锐,“今日之乱非一朝一夕所起,乃天灾亦是**之累。此非女主一人之局,乃国之大患。此乃大汉存亡绝续之秋,朕在此,与诸公共勉。愿诸公收起无谓之争,戮力同心,共度艰难。”
她言语虽温,然决策如铁。宫中肃祀,外省除妖,罢淫祠、废虚祭、禁谶纬、整吏治,手段如霜剑所指,不留情面。
可即便如此,她心中亦明,如今灾势之烈,民心之危,早已非一纸诏令、几道刑罚所能安抚。皇权再重,也压不住百姓空腹的呻吟;纸上再多策勘,也及不上亲眼所见的泣血凄声。
是夜,洛阳北门悄然开启。
一辆并无任何御用标识的青幔安车,缓缓驶出宫禁。未张旌旗,无鼓乐引路,仅有数名期门亲卫着便甲护随。他们的步伐沉稳,神色肃然,不言一语,唯那安车中的身影,在风雪欲来的夜色中,沉静如山。
此行无仪仗,无鼓吹,却是大汉皇权所至,最沉重的一次远行。
目的地正是豫州汝南郡,灾情最为惨烈的所在。
数月前,这里曾是沃野千里,涡水绕村,禾黍盈畴,是百姓赖以生息之地。可如今,大地龟裂,水源枯涸,数十里内的土地化为焦黄废墟。野狗与乌鸦啃噬腐尸,瘟疫与饥荒交织如影随形。
青幔安车缓缓停在一处由破布与枯枝草帘搭建的“医棚”前。
这里,既非庙堂,也非官署,是灾民们在死亡线上挣扎出的最后一线生机。
邓绥未待侍从搀扶,已然缓步下车。她一袭素白常服,外披旧氅,头戴帷帽,面覆药帕,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夜潭的眼眸。那目光落入医棚,瞬间沉如千钧。
空气中弥漫着**与苦艾的混合气味,四面漏风的医棚内,人影交错,呻吟低咽。
一名年迈老医者背驼如弓,汗湿衣襟,手中木勺不停地喂药,脸色却焦灼如火;他面前,一名瘦骨嶙峋的妇人,衣衫破烂,双膝跪地,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高热昏迷的小男孩。男孩面如金纸,额头滚烫,四肢抽搐,一声声嘶哑的“阿宝”如同从地狱中抽出的哭音:
“先生……求您……求您救救他,救救我的阿宝!他才三岁啊……前日他爹已经走了……我们没吃没喝,他就靠这一口水吊着命……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您别让他也……”
她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嘶哑得近乎破碎。那孩子轻轻挣扎了一下,细弱得像秋日将落的蝉鸣,便再也不动。
老医者手指颤抖,疲惫地拄着银针,神情犹如风中残烛,眼中布满血丝,透出一种沉沉的无力与深切的哀怜。他低声摇头,嗓音仿佛沙砾刮过喉咙:“妇人,非是老朽无情,实乃力有不逮……此子之疾,乃‘伤寒转痢’,热毒攻心,已蚀脏腑……老朽药石罔功,束手无策啊……”
他话音未落,手中银针颤然一顿,那针尖欲落未落,迟迟悬于空中。望着那孩子蜡黄瘦削的脸颊与剧烈痉挛的四肢,老医者眉心紧锁,指尖抖如风叶。他纵是行医数十载,今日这瘴气之地、这遍地哀魂,也让他近乎心灰意冷。
那名年轻母亲听罢,如遭雷击,仿佛连呼吸都被剥夺。她紧紧抱着孩子,颤抖着伏倒在地,双眼空洞,无神地凝视着眼前那一滩病榻,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渊。她的呜咽低哑凄切,不似人声,更像是一只濒死的雌兽,在护犊的悲恸中撕裂着生命最后的声带。
“给我看看。”
忽然,一道沉静而清冷的声音穿透医棚的压抑,如清泉击石,在满是绝望的空气中敲响。
妇人茫然地抬起头,只见一位身着素净袍服、面覆药帕的女子站在她身前。那女子气质温雅,却不似寻常官人或医者。她眼神深远澄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专注与沉定。妇人下意识地将孩子护得更紧,目光里浮现本能的警觉与茫然。
邓绥没有多言,亦不被阻拦之举所动。她缓缓蹲下身来,毫不在意那满地的秽泥与血污,素手伸出,三指稳稳搭在那孩子纤细得几近透明的手腕上。
那脉搏细微如丝,跳动混乱,似断非断,已经是岌岌可危只状。
她眉心微蹙,又抬手拨开孩子的眼睑,察其瞳光;轻捻舌苔,察热盛寒微之象。她动作娴熟,神色冷静,然而周身之气场,却令人不敢轻忽。
围观的灾民与医工皆愕然,这素衣女子是何人?为何既通医理,又气度雍然?而她身后,那持剑侍立的几名期门护卫,虽便装在身,却凛然威势难掩,使人心头生寒。
“取我的药囊来。”邓绥轻声吩咐。
侍书立刻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青布所裹的药囊,恭敬地递上。
女子展开布囊,里头是分门别类封好的药粉小包,蜡封严密的丸药,还有几根银色小匙与药钵。她动作娴熟利落,先取出一撮黄白相间的药粉,再取出一枚深褐色药丸,以小刀轻刮药面,调入粉中,比例精准,手法灵巧,显然是深谙医术之人。
“温水半盏。”
侍书立刻取来热水,邓绥微启唇轻尝一口,眉头稍蹙,似在权衡药性冷热与婴儿体质之平衡,旋即点头,将调制好的药粉兑入瓷盏,轻轻拌匀。
“将孩子头部稍抬。”她吩咐得极轻,仿佛怕惊扰那奄奄一息的小魂。
侍书极为小心地托起孩子头颅,女子则拿起竹制小勺,一点点地,将药汁送入那紧闭的嘴中。
动作极慢、极轻,仿佛在与死神争分夺秒。
孩子在昏迷中微微挣扎,却在药汁入喉的片刻,喉头竟生出微微吞咽的反应。
她这才微微吐出一口气,对身旁仍愣神的老医者轻声道:
“此乃‘葛根黄芩黄连汤’加减所制之急救丸散,取其清解阳明热毒、存津止痢之效。此子阴阳失衡、肠胃俱败,需急退火毒而护脏腑。再辅以‘白头翁汤’佐攻,徐徐解毒,方可保全生机。”
她的语声不疾不徐,药理交代得清清楚楚。那老医者听得目光炯炯,连连点头称妙:“妙哉!夫人此方,胜我百年药经也!老夫一时昏乱,竟未曾思及!”
“试试看罢。”邓绥淡淡道,眸光却依旧凝在孩子脸上。
片刻后,奇迹般地,孩子蜷缩的四肢不再抽搐,气息虽微,却渐有平顺之象。原本高烧滚烫的额头,也略略有了温度回落的迹象。虽未转醒,却有如枯枝初霁般,生机可感。
“活了……阿宝……我的阿宝……老天爷开眼啊!”
那名妇人忽地惊觉,颤抖着探向孩子额头,手指接触到略退的热度后,她仿佛从地狱一脚踏回人间。泪水如决堤之潮,瞬间崩溃涌出,她猛地伏地,双手重重磕地三响:
“活菩萨!恩人哪!谢谢您救了我的阿宝!救了我这一条命!不知恩人是谁,我该如何感谢恩人?”
周围灾民亲眼所见,群情为之一震。原本麻木木然的面庞,浮现出骇然、敬畏、与那久违的希望。
邓绥抬手制止了妇人的长拜,她声音依旧温和:“好生照看。他还未脱险,药我会留下,每六个时辰喂一次,夜里务必守着。等后续药材送来,再调续方。”
她没有说出她的身份,也不需要百姓感谢她,因为这些都是她应该做的。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邓绥起身,扫视四周。所及之处,皆是干瘦憔悴之面,布满风尘与病苦。那些眼神,起初满是空洞,如今却因她这一举动,似有光亮如晨曦微现。
邓绥走至医棚中央,语声不高,却极其清晰:
“朝廷的粮草药材,已在路上;雒阳的良医、官员,也即刻将至。朝中之主,与尔等同悲共苦,非高坐金銮,不知人间烟火。只要你们还愿意活,就要相信女君定会与你们一起,拼出一条生路。”
她回身,目光掠过泥地中跪伏的妇人、满棚的病患、以及那些围拢过来的灾民,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眼底却燃起一道星辰。
“此劫,天不可夺我炎汉社稷;人,更不可自弃!”
话音落地,久久回荡。
这一刻,无须仪仗、无须旌节,那些灾民终于知道,眼前这素服女子,不是凡人。
她是那个在风中不倒、乱世中行医、宫中施仁政、人间亲抚的皇太后,是大汉的女君,邓绥。
那一夜后,“阿宝”之名,在汝南传遍每个窝棚。
因为那孩子活了。
因为人们记得,有一位素衣女子蹲下身来,在这人间炼狱中,救了一个垂死的孩子,也点燃了一国之民的希望。
这一天,突降疾风骤雨,天边乌云低垂。
而邓绥,却在汝南大地上,步步走入灾民之间,听哀哭、见死生、亲探疫营……她不再是九重宫阙中的女主,而是跋涉泥沼,仁德并与民同呼吸的苍生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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