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元二之灾(9):定国三策·下

“第二策——南向拓土,再造鱼米之乡!”

邓绥的声音如钟磬回响,携着南风千里之意,徐徐展开于满殿肃然的空气之中。她未再多言,素手轻扬,指向殿侧那幅丈许高的天下舆图,手指如点江山,落在长江以南那片尚未彻底开垦的沃壤之地。

那一指,仿佛穿越千山万水,直落江陵、豫章、长沙、会稽之间,落在云梦泽畔、洞庭湖滨,落在那曾被称为“蛮夷之地”的深林泽国,亦落在汉室未来命运的转折点上。

“朕令:自今起,移荆、扬二州灾民、流户、赈济户,分道南迁,实土著之薄郡,筑鱼米之沃野!”

她语声一顿,眼神凌厉如电,落在众臣之间:

“江南郡县,凡是愿自迁之民,授田加倍,免赋五年,户口簿上书‘拓土之家’,后代优先入仕!迁徙之资,由官府专司发放,沿途供粟、牛具、农械,令其无所后顾!”

群臣闻言,惊疑不定。江南?那片瘴疠之地?自古以来多称荒服,九流十家之说尚不能通,且沟壑纵横、水泽瘴毒,非良田美池之域。若强行迁徙灾民,万一……若成废功……

邓绥未理众议,自顾自登阶,素衣曳地如云,她站在御阶之上,神色冷峻,声如钟鸣:

“昔楚之兴,起于荆蛮之地。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开山泽而植稻梁,浚水道而通江淮,凿章华台、立大梁宫。几代之间,强横诸侯,问鼎中原!”

“今日之江南,沃野千里,水陆并济,稻可三熟,桑麻并植。春有细雨润苗,夏有湖泽调气,冬不封土,民可不冻饿。然朝野旧习,多视其地为蛮瘴之邦,弃之如敝屣,实乃坐失良机!”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丹墀:

“中原凋敝,十年难复;江南初启,一朝可兴!此地若治,仓廪可足;若耕,则天下之粟、半数可出于此!此乃天赐之仓廪,未出鞘之利剑,正待我等执剑者之手,砥砺锋芒!”

下方群臣一时噤若寒蝉,惟太尉徐防轻咳一声,缓缓出班,拱手拜道:

“女君远见卓识,臣不敢妄言,唯忧江南地湿气重,瘴雾流行,迁民之策,民惧如虎;且荒地未垦,水道未通,修筑沟渠、开垦良田,恐费钱粮如水、劳民如牛,恐有未济之忧……”

“太尉之虑,不无道理。”邓绥并未呵斥,语气却比利刃更冷,“然非常之世,必用非常之策!若因病畏药,因瘴不前,岂非坐等国衰?朕再问诸卿:若不拓南土,北境几时可复?若无新仓廪,太仓支撑几日?!”

她话锋一转,眼眸如炬:

“授田加倍,免赋五年,三代之内,仕途优先!此等重利,不信无人愿往!凡走投无路者,皆可望江南如望天恩!”

“至于瘴气水患?可遣良医防治,可修堤坝以引水,可焚山伐林以化蛮烟!朕自会派军护送,遣督运粮,沿路设屯以作歇脚之所。朕不信,在朕在位之年,不能开出一片锦绣江南!”

她转身,手一指舆图上“会稽”二字,目光炽烈:

“会稽为江南枢纽,三江交汇、九郡咽喉,水陆辐辏,山海环绕。今朕任命新太守郑弘,统筹江南诸事,专司垦田屯兵、水利开渠、安置流民、修建义仓义学,吏治教化,尽在其手!朕授你专断之权,无需步步上报,五年为期,若不能成效,提头来见!”

话音落地,全殿震撼。

郑弘乃清廉正直之臣,闻言只觉血气上涌,面露壮志,双膝一屈,长跪于地,激昂发声:

“臣郑弘,愿披甲携民,南下开疆!若五年之内,江南未成谷仓沃壤,未能济北方之粟,臣当伏剑庙堂,以谢国恩!”

“好!”邓绥重重一点头,素袖扬起,宛若鼓角先鸣。

她仰望那卷舆图,仿佛已看见,数年之后,江南水网间稻浪翻涌、桑叶如茵,千船竞渡于吴楚之间,米仓粮舟溯江北上,北国灾民重得温饱。

她低声自语,几不可闻,却如雷霆在殿中炸响:

“江南一启,天下可安。”

邓绥此刻也许不会意识到,她这一诏令,影响了后世千秋万代的江南百姓,也为南朝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第三策——俸禄改制,通钱谷之血脉!”

邓绥的声音一字一句,清冷如金铁相击,带着不可违逆的威压在大殿上空激荡开来。她的眼神锐利,穿透群臣之间波动不安的气息,落在大司农与少府的身上,落在帝国政务最深处的命脉之上。

“自今而始,凡朝廷俸禄,改‘全粟发放’为‘半钱半谷’。凡秩比六百石以上者,钱谷对半;六百石以下,钱三谷七。所节省之谷,悉数囤于太仓,以备荒年;亦得转作江南垦殖、黄河河工之用。”

此言一出,如投石入水,满殿惊澜。

百官俸禄,自西汉以来便以粟为本,这是定制,是秩序,是几代人对“奉公守禄”最本能的理解。而今骤然更改,不亚于拨动天下官僚体系的根脉。

“女君!万万不可!”

少府卿樊准率先出列,神情惊惧,声调都因激动而拔高了几分,拱手几近哀鸣:

“百官以俸为命,谷为实物,可充家用,亦可赡亲、雇役,一应可得;若改为钱,恐生诸多不便!一则,铜钱价值浮动,时有贬升,远不及粟米来得稳妥!二则,官吏得钱,仍须入市购粮,若遇奸商囤粟,粮价暴涨,岂非变相削减俸禄?三则……”他顿了顿,语气低了下去,“国库钱币,亦非充盈之境,若支出骤增,恐……”

“你在怕什么?”

邓绥静静地看着他,眸光冷得像落雪,声音却如寒冰碎裂,带着不容辩驳的锋芒:

“你怕铜钱贬值,怕市价不稳,怕百官抱怨,怕国库告急,可你可曾怕过,灾民无粮、饿死沟壑?你可曾想过,那些太仓里的粟米,明明堆积如山,却因制度滞涩、流转不畅,生生烂成黑霉,长出蛀虫,而北地千万人家,一夜清锅冷灶?!”

她下了御阶,一步一步走向樊准,素履踏在丹石之上,仿佛踏破了那些陈年旧制的沉痼腐骨,语声愈发高远:

“你只知官吏得粟自食自用,却不知他们转手售卖,抬高粮价,哄抢谷市,反使市井之中钱谷两空;你只知以谷为俸是‘安稳’,却不知此制绊住了整个帝国的流通命脉,使财富滞留,使商旅衰微,使百业凋零!”

她猛然一挥袍袖,从怀中取出一枚光泽已暗的五铢钱,倏然举起,那古朴沉重的铜币,在烛光与天光交织的映照下,泛出一抹幽冷的青芒,仿佛一个时代的魂魄。

“此物,乃万物之引,通商之媒,兴利之匙!”

“俸禄改制,一则,官得钱谷兼有,固其生计;二则,粟得存于官仓,应急所需;三则,钱入民间,商贾得活,市集得旺,工艺得展!百官之俸,不再闭塞于囤粟之内,而是流转于江湖之上,化作盐铁之工、布帛之易、车马之役,激活天下之流脉!”

她目光灼灼,如剑刺人,声音陡然拔高,压得殿中百官齐齐低首:

“再者,若百官须以粟易钱,自会抛售谷物,囤粮之商唯有下市应市,才不致坐地哄抬!此为平物价之策,活市井之计,救万民于寒饥之间,岂非一举三得?!倘若仍执迷不悟,困守旧法,那便不是‘固吏治’,而是‘阻生机’!”

话罢,她俯身一掷,将那枚五铢钱重重掷在御阶之上!

“锵——!”

一声脆响,清清楚楚地击在殿中每一位大臣的耳膜上,也击碎了他们心头关于旧制的最后侥幸。

“樊准。”她目光冷冽,“再言祖宗成法,便问你:祖宗可曾教我们如何葬百万饿殍?!”

那一刻,殿中再无人敢出声。樊准如遭雷击,面无血色,低头颓然退下。其余百官,皆不敢抬眼,只余那枚孤零零的铜钱,在御阶之上,微微旋转,发出回荡不绝的叮鸣之声,仿佛宣告着一个旧制的终结,亦昭示着新政的启程。

高殿之上,邓绥目光如炬,衣袂无声地拂过御案,那三策已定:

一策定根基——田归于民,得以安身;

二策拓疆界——江南为田,得以转机;

三策通血脉——钱谷并行,得以活路。

她未言,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白衣女主,已在权力最深处,擘画出一幅足以重铸帝国根基的恢弘蓝图。

洛阳南宫的楼台依旧巍峨,但空气中弥漫的,已不再是绝望的压抑,而是一种百废待兴的、带着泥土与汗水气息的蓬勃张力。

一份来自南阳郡的奏报被当廷诵读:

“遵女君陛下《公田赐民诏》,本郡清丈无主荒地及官田共七万三千四百余亩,已悉数造册,授于还归流民及本地贫户三千六百二十七户……今岁秋收,新垦之田虽薄收,然百姓得果腹之粮,无不感念天恩,言‘此田乃女君所赐,活命之根’……乡野之间,炊烟渐密……”

另一份来自会稽郡的快马急报:

“太守郑弘督率吏民,于山阴、上虞诸县,开凿沟渠三百余里,排干沼泽,得良田万顷!又筑海塘抵御潮汐……今岁试种之双季稻,首季已获丰收!虽不及中原旧地,然稻浪翻滚,前所未见!南迁之民,得倍田之利,安居乐业者众……郡中商贾,闻中原新钱流通,已多有携江南稻米、渔盐、葛布,溯江北上贸易者……”

最后,是大司农周忠亲自奏报:

“俸禄改制,半钱半谷施行一载。太仓因省下俸禄之粟,得以续开赈济,活民无数。更拨出巨量存粮,支撑江南开荒、河工……市井之间,变化尤著!洛阳东西二市,商肆较去岁增三成!布帛、陶器、铁器交易量激增。粮价虽因灾后缓慢回升,然因官吏俸禄谷入市及俸钱流通,涨幅远低于预期,未生恐慌……钱币流通,确如活水,泽被百业……”

一个个平实却充满希望的字眼,如同温暖的溪流,冲刷着德阳殿金砖地面沉积数载的阴冷。朝臣们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眼中也多了几分光亮。那些曾经激烈反对的庞参、樊准等人,此刻垂首肃立,神情复杂,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邓绥端坐于德阳殿之上,静静地听着。案头,一份来自汝南郡的密奏静静摊开,上面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幅笨拙却情真意切的图画:一片新开垦的田地上,稀疏却倔强地挺立着金黄的禾穗。一个衣衫依旧破旧的老农,跪在田埂上,双手捧着一把谷粒,虔诚地举向北方洛阳的方向。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新禾熟,谢女君。”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在那画中沉甸甸的谷穗上,轻轻拂过。

殿外,高远的天空湛蓝如洗。一群鸿雁排着整齐的人字形,正奋力向南飞去,飞向那片正在苏醒的、充满无限可能的锦绣江南。阳光穿透云层,泼洒下来,照亮了宫阙的飞檐,也照亮了殿前的空地上,一枚不知何时遗落,沾着泥土却依旧锃亮的五铢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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