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渐次落座,这是青年酒吧唯一一次这样像会议室——
所有的桌子被垒叠到吧台边,椅子与沙发朝同一方向摆放。四十七道目光所向的驻唱台上,套着深灰毛呢西装的中年人,正浑身冒汗。
这还是孙陵白第一次在他的绿眼睛中看到紧张。
他说:“相信大家听说过我,我是‘悖论闭环假说’的提出者于前。今天为解密执行官的基因修饰,和大家见面。”
场下很安静,没有人把“种族毁灭主义”往他头上扣,也没有人站起来把他赶出这里和自由党——也许得益于微埃特提前的说明。
于前抖了抖手中厚厚的一沓资料。
“5月7日,我们对执行官1号进行数据收集;5月14日,我们对执行官2号进行数据收集。实验流程依次是:采集血液与表皮细胞、催眠和脑电波成像,孙陵白同志负责采血、收集细胞样本和注射,锦传风老师和任择同志负责催眠,脑电波由我负责,微埃特同志负责记录。”
“我们得出了以下主要结论——”
他开始发放资料。
孙陵白也从皮包中掏出另一半复印件,两片白浪就这样朝中间推涌。
“你是?”
“孙陵白。”
“你加入自由党了吗,听说你还是名医生,真了不起......”
“了不起”不是说新世界的医生,是说受严格管控的医生还能亲近自由党,真是件困难到不可思议的事。
孙陵白言简意赅:“还没有。”
台上于前褪下了外套,解开了两粒扣子,双手撑着讲桌,俯身前倾——他几乎像个炮筒,迫不及待地借助这样的姿势,急速地将话语吐出:
“我们在1号、2号的染色体检测中,均发现了一种新的修饰蛋白,将它命名为X。X缠绕在DNA端粒上,一般情况下不影响细胞分裂,甚至还会帮助修正正常生理程序,一定程度上类似我们说的“长寿基因修饰”。”
“如果族谱也是刻在我们基因上的一段序列,那X蛋白也许与它有一搏之力——当然,这建立在后续实验与改造乐观顺利的基础上。”
“事实上,在我们三周的实验中,它已展露出危险的一面:在2*10^5个携带X蛋白的细胞中,有35%的细胞非正常死亡,高于对照组的9%,且多个实验组细胞中的X在死亡前染色中,发生变性或表露异形——”
“我们怀疑,X在受到特异刺激时,会启动自毁程序,通过爆炸或绞断DNA序列等方式,最终导致机体的死亡,机体表现为猝死——和历史上执行官的死法一致。”
轻而碎的交谈像爬虫一样游行于地。
听众面色凝重、严肃地讨论着,其中不乏许多叹息。
“此外,还有意识诱导的结论,请锦传风老师为我们详细展开。”于前如释重负地走下台,由一块高大的铁板,变成一只驼背的鹌鹑,然而过分人模狗样的衣着,还是让他保留着英俊聪慧的学者风度。
他径直来到最后,坐到孙陵白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很快有人为他挤出一个屁股的空间。
“真是累死我了,”于前把孙陵白的那张资料甩得啪啪响,“做这些图表资料和写发言稿,耗去了比我做实验多出两倍的精力!”
孙陵白微微踮起脚尖,他感到左右人的大腿很烫,会议室简直像一架烤串机,而他们这几片牛肉,被穿在同一对青椒之间,简直要热出油来。
当下只能勉力扬起笑,鼓励他道:“真为你的顺利完成高兴。另外,你今天很精神。”
于前毫无所觉地侧头,挨他更近了:“太好了,你也这么觉得?我换上衣服,才终于意识到我有肉身,而不是一团思想了。虽然肉身本就是思想绑定的烂摊子,但的确也能讨乐子。”
“你感到精神从□□中得到了快乐?”
“是的。”
“你认为你的思维更强大有力了?”
“是的,噢敬业的孙医生,您在对我问诊吗?”
孙陵白终于如愿以偿推开他,示意他朝台上看去:“亲爱的于,你的领带与外套都吊在话筒架上。”
这可怕的腔调,让于前想起了蠢得可爱的1号执行官。
然而他已经顾不上调侃:“天哪,它们要‘坠楼’了。”
孙陵白猛然一愣,感到自己的眼珠朝后一缩,几乎叫眼皮瘪下去。
然而住院楼上的情境不在眼前,在他永远的记忆里,除了死亡再也不能躲开。
“你怎么了,孙?”
孙陵白勉强笑了笑:“在听锦老师的分析。”
——“1号对象,意识评估为有序,自我认知、环境认知正确,语言反应、指令执行、疼痛反应迅速;2号对象,意识评估为相对有序,在自我认知上存在异常,无法报出自己的基因组号,但也存在对执行官群体特殊存续方式暗示的可能。”
“1与2号,均认为族谱是一种‘记录’,符合主流认知,但又均有‘是族谱选出了执行官’的表述,我们目前未能向更深处引导。但做出以下两种推论:”
“一,族谱本身具有选择能力,也许是算法,也许......有意识。”
“二,存在一群对族谱本质、机制了解深入的人,挑选出执政官后,在族谱上动了手脚,让执行官成为‘合法自由人’,甚至是断开与后代联系的‘绝对自由人’。”
于前说:“可惜他们知道的太有限了,出乎意料的有限。”
孙陵白早已站起,贴到后面铁门上,甚至想悄悄拉开一条缝:“因为他们有三年记忆大清洗。”
回归台上,锦传风已说到第二点——
“对话中,仅有2号对象对执行官的存续问题做出有效回应。他提到了‘基因锁’,认为它和执行官的死亡有关,并将基因锁与对族谱的忠诚联系起来。”
“我们做出以下推测:一,当执行官对族谱的忠诚下降,基因锁会被激活,造成死亡;二,‘基因锁’因潜伏性、特异性、破坏性与X蛋白符合,推断基因锁可能是X蛋白。”
“后续,我们将对X蛋白进行更深入的研究,也将争取到第三次意识诱导实验,来推进我们对族谱世界中执行官这一特殊群体的认识。”
“感谢大家。”
她鞠躬。
孙陵白忽然说:“要有用,还得拐2号来。”
于前笑起来:“逮着一根草薅啊?”
旁边有人问:“你们是怎么搞到执行官做实验对象的?还是两个!”
孙陵白:“......顶着极大的危险。”
于前说:“也许是‘周瑜打黄盖’。”
任择从铁门后冒出来:“孙医生艺高人胆大。下次要是出了岔子——人醒了,直接给他片成黄瓜网,叫他出不了实验室。”
“......”
孙陵白面无表情:“他们两个说梦话。事实上,我们用空了储备的麻醉剂。”
问话的人点了点头:“真是一项危险的工作,向你们致敬。”
前排站起个大胡子,朝他们转身看来,说了句什么,就有许多人传话:“于前——于先生!”
于前就到前面去。
找他的是陈科——“首先,敬佩和感激你们的付出。但是,我有一个疑问:你们是如何确立起基因锁的特异性的?你们连刺激源都没有找到。也许,那只是一种随机变异的病毒呢?它的潜伏并非有意等待,而是癌症那样的自然发展呢?”
“如果真如你们所说,它存在信息接收锚点,那么,为什么剩下存活或是说无变异的65%的实验细胞,没有改变呢?”
于前说:“所以我们配合了催眠。”
“如何保证它是真相,而不是实验对象的幻想加你们的揣测?”
于前沉默,锦传风耐心地解释起意识诱导的正确概率。
台下铁门边,任择沉重的眼皮几乎要闭上了,他强迫自己同孙陵白讲话:“对催眠,你是怎么看的?”
孙陵白也曲膝仰着头,和任择一起竖直地躺在铁门上。
铁门有轻微的持续的嗡鸣,震源也许来自于他们的心脏,也许来自于台上的争辩。
也可能是它自己的心跳。铁门在报废前自发计数的倒计时。
“我不了解催眠。但人总要尽快迈出一步,哪怕错误。”
他呼吁允许错误。因为探索从不是剧本式的直通成功的,老话都说烂了,是“螺旋上升”的。
再不迈出去,过两年,他就没脚了。
“你见过小林吗?”
任择蹙眉,把自己从铁门上“摘”下来:“你没见到她?多久了?”
“十四天。事实上,02号实验那天早晨,我原本会带她一起来,但她发信息临时拒绝了。七天前,回复我‘一切都好’,并和我短暂通过电话,只说有私事要办——我猜想是她族谱的大节点到了,此外,再无信息。”
“她有后代?”
“没有的话联邦医院不会让她进入,但我的确没有见过她的后代,甚至没有遇见他们做任何的沟通。”
任择说:“我上次见她,在十四天前,5月......12日,她、我、作家、锦传风——我们四个在这里打了两个钟头的牌,我说起于前想拉我入伙的事,然后我们一起讨论闭环悖论。”
“晚上十一点半,我送她回家,一切安全正常。”
孙陵白说:“我替她请了假,但再多一周,就要她本人回来当面陈述理由了。如果那时她还没回——”
一定是出事了。
“我会去找她。”
任择的眉头更紧更浓:“我也去——我是她的培养人。”
我知道“竖直地躺”=“靠”,请陪我玩一会儿文字艺术(其实是抽象游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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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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