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联邦医院住院楼下时,孙陵白正填写体检意向时间。
作家还在邀请他参会,向他保证:“凭借你在执行官数据收集上做出的贡献,和对我的保护,自由党一定会最快地接纳你......”
“你拥有旧世界的医德,你与新世界摩擦的伤口,恰恰可以在自由党中成为一面鲜艳的旌旗。‘地动’中,和无头苍蝇一样散漫传播思想的初期已经过去,我们现在需要您这样的人,来进行专业、系统、富有人性的知识传播。”
孙陵白手指悬在屏幕上,没来得及划动,讯息通知就自己弹走了。
他静静地想:如果没有两年后不可挽回的残疾,如果还有大把健康安全的时间供他挥霍,他会去的。
那样多旧世界的思想,鹰隼般徘徊在他心里上空,哪怕不为了传播,只为了排遣——漏出两声啸唳,也是好的,他心里的闷窒也能透一透。
但他不能。
严格有限的时间里,他不能还只是输出已知,他不得不探索自救。
孙陵白停步,点进与作家的对话框,想到他多思而哀沉的眼睛。
新的消息:“即便你不愿意,我也将永远祝福你、为你提供生命以下的一切帮助,作为朋友。”
最后一条:“毕竟,人有各自的天空。”
掐头去尾的。
但孙陵白由衷微笑起来,抬头,想:是啊,绝不重叠的天空。
然而当镁弹般的日光被眼睛消解至温和,孙陵白漆黑的瞳孔剧缩!
尖啸的风刺进他大张的嘴巴、直通的喉管,凌厉地将他钉在地上——
一双庞大而脆弱的羽翼在楼顶张开,它身前纤瘦的女人被它果断地推下!
凸出楼体的衣架与树枝,传来同归于尽的声响。
而后是四溅的空气——那不是气流,像是瓦砾碎开了,在钟磬般久留的闷响中,为事故的中心腾开位置。
变故发生在刹那间。
那儿一片虚无、只有死亡。
孙陵白张了张嘴,已有平地上的几道尖叫填满他嗬嗬的咽喉。
他走上去,看到她打气筒般上下的胸膛。
是1号床。
他掰开她的嘴,取出松落的假牙,随即将她平托翻动,让畸伤的颈椎与腰椎处于同轴。担架来时,他正脱下外套,用长袖包扎她被钢架割开的右臂。
1号床被送入抢救室。
同事说:“脑电波筛查不过关,高度怀疑因质疑族谱自杀,不予救治。”
孙陵白眼前仍是那双失焦的灰眼睛,它在一刻前曾哀求过他,但他仍在出院单上签下了字。
是他锋利的笔刃,默许一切杀死了她。
“异常波动是她对我的情感,十五分钟前,我拒绝了她推迟出院的恳求,她大哭了一场。我建议仍进行救治,可在情况稳定后再细致分析。”
同事点头:“但实际上,因为她的自毁行为,启动了族谱重新评估,波动因子降为D级,她的生死已不会影响同族存续。”
他划开光幕,上面显示:
[医疗身份确认]
-基因组号:C772
-现存后代:0(-1)
-未出生祖先:1 N(需保障激活)
-等效同代:2
-危险指数:17;抢救紧急度(波动因子活跃度):D,允许放弃。
孙陵白说:“救吧。我的病人,我不想停职接受禁词检查——虽然我从未对她说过违禁词。”
同事说:“好吧,但你知道的,抢救许可要等上级批复。我查过了,前面还有两个......哦,刷新了,还剩一个B级的在插队评估,应该还要五分钟。”
孙陵白咬紧牙关,几乎立刻要行动起来。但C772在抢救室内,为规避二次干扰,与她紧密相关的人都无权限进入,也包括孙陵白。
只能等待。
和祈祷。最软弱徒劳的事。
孙陵白闭上眼,又看到她巨大虚妄的翅膀。
它将她推下高楼,但绝非真凶,那后面站着别的东西。
只用眼睛找是找不到的,除非有人陡然领悟:那里的空无一物,代表着整个世界。
似乎只有被逼到崩溃,丧失能力的人,会最清醒地认知到这个世界。他们完成了稀有的否定,但已无力团结反抗。
陈枪是对的。
在他的“代际自由主义论”中,说:“吸收新力量,我们要做两件事——一,传播思想,培养新同志;二,为走到门口、痛苦徘徊的人,提前画出接下来的路。”
而孙陵白是哪种呢?
也许两种都是。
一切的经历,都在抽取他独自行进的力量,让他不得不抬手,预备将门敲响。
方法论不同不用急,至少信仰是一样的。
孙陵白打开了作家的对话框,看到那里已静静躺着新的话:“执行官2号血液样本研究会,-1925年5月28日21时,第四大厦[剪刀手 j p g.]。”
——在两天后。
孙陵白回复:“1。”
然后打开了常森的对话框——也许对某些人来说,叫他A1206会更熟悉。
他们的对话还停留在2月13日。
C:“来不及一起通水渠了。”
C:“我不后悔。”
孙陵白能想象到,当时警笛响起,满屋红光,常森靠在床头发完最后的讯息,抠出、掰断了电话卡。
他总朝后梳的额发,被汗水溶解了发蜡,打着绺垂下来,显出当生命迈入尽头时的沉郁和沮丧。
然后呢,听说他吞下了大半瓶□□,平静得体的终结却被粗暴的大手捅破,带着他受伤的嗓子与心灵,拖曳过两个月的牢狱生活,在飞鸟般的子弹前开出红白的花。
常森。
三年前,常森说:“你不会的。你不会举报这一处地下诊所,因为这是你和我共同建立的。陵白,记忆可以纂改,但信仰会从一而终——除非遗忘。即便遗忘,它也一定会在某日浮现。你看到它,就如同看到太阳升起那样欣喜和笃定。”
可他正为信仰痛苦。
为什么和主流不同?
为什么不肯豁出去坚守它?哪怕愚昧、鲁莽、无用,如果豁出去,死在一次粗暴的反抗中,是不是就能在拥抱信仰的亢奋中死去,而不是仍远远踩在荆棘之上。
抢救室的门打开,白布盖上了。
孙陵白让到一边,1床的家属扑上来,急切地大叫着“命债钱偿”。
新世界的职业道德、亲缘观念和性与爱,都异化了,但只有钱,还是让人亢奋发狂的钱。
会不会存在“钱”也异化的新新世界呢?
到时候,还剩下的、原模原样的,是什么?
**裸的**?本能之一?
可本能又有什么好谴责的呢?他想活,不也是一种癫狂的希望吗。
孙陵白不合时宜地胡思乱想,手背被1床的弟弟抓伤了。
他把人往医警那一推,剥下医师服,说:“我去写事故报告。”
他走得很快,风把他和世界隔开,当他停下时,一切思想沉落,郁积成对世界的厌恶,甚至因无能和无知,将自己囊括在内。
诊室外墙上的文件袋里,塞了体检通知,让每个医务人员签字。说是6月1日去,还出了排班表。
拨开门,反锁了,孙陵白坐到椅子上,瘫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
然而:常森死了,1床也死了。
死是一件那样草率的事。
幸好,孙陵白的活着,是一件少草率一点的事,因为他至少知道自己要反抗什么。
可是......好了,不能再想了,虚无主义会杀死他的。
今天已经够乱了。
孙陵白捂着脸,溢出一声抽噎。
他攥紧拳头,轻敲了记桌子,中止了它。
*
-1925年5月28日,晚八点半,孙陵白出现在第四大厦外。
有个守门人拦着他进楼,倒三角眼上下打量他:“干什么来的?”
“改裤子。”
“你还有多久‘献祭’?”
孙陵白不答了,蹙眉看着他。
三角眼嗬了声,恶狠狠道:“一个小时内不准出来。”
孙陵白觉得奇怪,猜想他是自由党的人,但他的表现又过分紧张,甚至神经质。
八点四十,来到裁缝铺,他问:“今天楼里怎么这么安静?”
裁缝呸了口口水,把小圆眼镜上的结污搓开:“又打过架了。”
“为的什么?”
“鸡毛蒜皮的。”
“大厦门口的是谁?拦路的。”
裁缝挤出额纹,用方言骂了句:“撒沃森(杀千刀的讨债鬼)!恁闷题那楞撒恁多(你问题怎么这么多)?让作家和你说。”
“那人是我们的人吗?他看着要生事。”
裁缝把他往里推:“去去去找微埃特去!老头子不知道,老头子就想做工!就这点爱好了,你们每天还搅得我鸡飞狗跳......”
孙陵白被推搡进了地道,他拽了拽单挎皮包,隔着皮料把资料按向自己的胯骨。
打开铁门时,他们正大声朗读微埃特在“地动”中发表的《撇捺人》——
“
人诞生的方式,决定他的自由;
人死去的方式,关乎他的尊严;
我们并非要求一场泡沫般虚荣的美梦,
我们不是激进的种族自毁主义,
我们不在制造混乱,而在寻求解放!
解放的要求只有一句话:把命运拿回自己手中!
一千九百年,族谱面前:
我们不做时间的囚犯,
我们当握住创造的力量,保有改变的权力;
我们不刻肉身为木偶,
我们应释放人的爱恨,拥有表达的权力;
我们不奉它为神,
匍匐只会被诅咒之火先一步炙烤,
我们不忍让屈服,
软弱只会在灾难来临时束手无策!
我们要,反抗的权力!
我们曾为存续妥协,
但族谱没有怜悯之心,
等到那日——
它要我失去健康、破灭理想、杀死爱人、践踏人性;
等到那日——
它要我发动战争、经历灾疫、毁灭种族、走向灭亡。
人类再不能从族谱的夹壁中求生,
因为它从不是命运仁慈的耳语,而是严厉的诅咒。
我们应当团结,不要限制轨迹,相互束缚;
我们应当独立,不要交托生死,子女定命;
我们应当谋划,不要循规蹈矩,不要飞蛾扑火。
人当在恢复人性的烈火中重生,
我们不要为他人活,为他人死的复现,
我们要——
成为人!
”
秒针喀哒,九点整。
1号床病人相关内容,在第1、6章。
第1章中,违规生育的是她的后代,被人为处决后,会在族谱上标注(-1),标注见第9章。
第6章中,有她对自己故事的倾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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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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