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传风解开口罩和帽子,一头海藻似的红卷发弹落下来,灿烂而盛大——虽然催眠对象在昏迷,但她还是习惯用最亲和的形象处理工作。
接着示意任择将灯关掉,房间里一时只有仪器监控屏发着幽幽绿光。
“开始深度诱导。”锦传风低声说,指尖按下“提取”按钮,监控屏登时雪白一片。
头盔轻微地嗡鸣,梁丘伏眼皮抬了抬,有一瞬间,孙陵白以为他会醒来。
但是没有。
“梁丘伏,”锦传风的嗓音沙哑而温柔,像一片羽毛落在意识表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他的回答平稳而机械,像人工智能刚被唤醒时,从一无所知的钢铁架构中挤出的应答。
“很好,”锦传风微笑,指尖轻轻敲了敲监控屏,“告诉我,你的基因组号是什么?”
头盔震了下,监控屏上的雪花有一瞬被暴风切断,梁丘伏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基因......组号。”
“是的,每个人都有基因组号,即便是被族谱扼杀于胚胎中,无法降临于新世界的人。”
梁丘伏沉默了几秒,呼吸渐渐急促:“S3327......不,26......”
“没关系,慢慢想,在你被编入执行官系统时,你名字旁边的代号是多少?”
“是......零......”
头盔的监控屏上,海马体红光乱窜,几乎发了疯。
孙陵白不解,和任择咬耳朵:“这是怎么回事?只是问个基因号......是因为他意志坚定、想要醒来吗?”
任择纠结地张了张嘴,把银框眼镜取下来,心虚似的擦了擦镜片:“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他背不住自己的基因组号?”
“......”
孙陵白想翻白眼,那联邦真是完了,让个智障做过高级执行官。
任择戴上眼镜,努力圆回去:“说不定是真的呢?上次我做催眠时,那个叫傅原的,不是说他们体检中有记忆模块的测试吗,还有每三年一次的......‘洗脑’?”
“抱歉,我忘了他们的术语叫什么了。你们医生也有吗?”
孙陵白看向梁丘伏青筋暴起的双手——它们正妄图挣脱束缚带,和它激烈地搏斗着。
任择说:“应该是没有的吧,我听小林说,你们的地下诊所建了很多年,要是有,你不早就忘——”
“忘过。”孙陵白猝然打断他。
任择一瞬间惊异得嘴巴大张,叫作家想护住监控屏不被他吞掉。
孙陵白平静地说:“手段不在明面上,大家心知肚明,也几乎都毫无芥蒂地接受了。”
大清洗,只会让人更好地融入新世界,成为一名更优秀的执行官、医生、监察员......
谁也不知道自己忘掉了什么,又或许幸运地什么都没忘掉。
无人追究,因为这是规则。
——规则就是对同一种族内的个体,一视同仁地剥夺。这样的剥夺竟被认为是正当的。
换言之,人类的公平,就是在不公平的基础上,虐待那些尚未被伤害的个体,当苦难在每个人头上盘旋,它就会成为平平无奇的云层。
任择说:“这太糟糕了。”
孙陵白说:“太糟糕了。”
他们把注意力落回一旁的催眠引导上。
锦传风正问到:“你认为,族谱是什么?”
“人类的生存法则。”他答得很快,监控屏上是他十六岁那年接过执行官制服,和同伴一起宣誓的画面。
屏幕里,他柔软的额发像船帆,笼过明亮好奇的钴蓝色眼睛。
这是联邦史上最年轻的一名执行官。
在此后数年的工作中,也证明了他是最优秀的。
但锦传风否定了他满分的回答:“不,那是他们搪塞你的,你探索到、思考出的是什么?再想想。”
“是......记录。”
“记录?那为什么执行官的父母、配偶、后代全不存在?”
梁丘伏又开始挣扎,直到于前给监测椅通了电。
涔涔冷汗下,露出一双痛苦的眼:“因为,我是被选中的。”
“被谁选中?”
“族谱......”
“你不是说它是记录吗,为什么会做筛选?”
这回通了电的监测椅也缚不住他,他几乎让整只座椅跳跃起来。
于前和孙陵白上前按住他。
锦传风说:“好吧,我们不聊这个。”
“梁丘伏,你见证过同伴——其他执行官的死亡吗?”
这是很奇怪的事——经有限统计,除在暴恐中殉职的执行官,其余所有执行官的死法都是猝死。
梁丘伏说:“见过。”
房间内主导实验的五人,不约而同看向监控屏。
然而,上面没有人,只有用粗糙的像素点模拟的基因。
锦传风蹙眉凝视:“这是什么?”
孙陵白抬着下颌,喃喃:“......基因锁。”
锦传风看向他。孙陵白走近,轻声说:“可以问他:族谱面前,基因还有什么用。”
锦传风依言传话。
梁丘伏答:“忠诚。”
“对什么的忠诚?”
“对族谱。”
任择问:“什么意思?”
无人应答。
孙陵白又问:“执行官的生命,是靠基因而非族谱延续的吗?”
“是......”梁丘伏皱着眉,忽然抬头看向孙陵白,吓了他一跳,“我不知道。”
梁丘伏缓慢地挪转着头颅,喘息难以忍受地急促起来。
显示器又变回绿色。
锦传风说:“给他麻醉,他要醒了。”
孙陵白把药剂推进去,听到一直沉默的作家,托着他的记录册从角落出来,说——
“我想问他一个问题,可以么?”
锦传风说:“我帮你转达——”
“......”
“好的,梁丘伏,说说看:如果族谱崩溃、人类自由了,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于前已站在监测椅边,预备揭下电极片,闻言哈哈道:“爱幻想是族谱也抹杀不了的天性。”
任择说:“人类的天性可真多。”
孙陵白看向梁丘伏,犹豫着往他靠了两步。
这位疲惫的执行官,吐出两个字:“紧急......”
紧急协议。
——包括全境医疗、教育、司法、行政等临时预案。
而这些预案的存在,并非代表人们有强烈的回到旧世界的期望,而是为应付联邦机构每年更新法案的指标。
作家兴致缺缺地放下笔,挪开的笔尖下,洇开个黑洞似的点。
任择和于前关掉了监测仪。
锦传风打开了灯,在一边盘发一边回听录音。
只有孙陵白慢下了解束缚带的手,等他说完。
梁丘伏睁大了那双失焦的蓝眼睛,一瞬间里面流露出的无助,让孙陵白不假思索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声带振动出模糊的音节:“紧急协议。”
没有意外。
“然后......”孙陵白的手被他陡然握紧了,“找到‘他’。”
“‘他’是谁?”孙陵白下意识问,他相信所有人都会这么追问。
梁丘伏没有再回答,双目紧闭。
锦传风从后门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要醒了。轻点抓——会留印子的。”
孙陵白换了口气,说:“抱歉。”
他忽然说:“我还以为,梁丘伏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被催眠。”
锦传风摇头:“事实上,精神越集中的人越容易陷入特定的情境,像作家这样的人反而最安全。”
路过的作家:“啊?”
锦传风微笑。
“当然——医生,如果你愿意,免费催眠的服务永远向您开放。”
梁丘伏被孙陵白挎着两条胳膊,半拖半背地挪到隔壁。不过一分钟的路程,孙陵白被他覆压的半边肩背就被焐出汗来。
同伴们正致力于将一切恢复原样。
孙陵白拒绝了于前过分严谨的提议——他想在孙陵白脸上揍一拳,好叫他的牙疾瞧起来逼真些。
作家帮锦传风提着白大褂的另一只袖子,等她的手插对了空子,又招呼孙陵白过去,和他小声谈论“地动”,说起即将建立的富有人性的地下教育组织。
任择和于前走出门外,任择仍在摇头,也许于前又在勉力说服他和他的老师加入自己。
在清理完空调的异物后,他们鱼贯而出,只剩牙医和孙陵白在里面。
于是当可怜的执行官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兴致勃勃盯着自己的孙陵白,和正昏昏欲睡等下班的牙医。
一切都是那么的正常,除了轻微的头晕。
也许因为这多余的空调,他要感冒了。
孙陵白冲他晃了晃手腕,上面掉下个十六棱的手环,折着黑曜石般的光芒:“谢谢你,梁长官。礼物我很喜欢。”
“不是......礼物。”梁丘伏头疼地叹了口气。
这只24H危险值监测仪,究竟是怎么被他带得像饰品的?
梁丘伏起身,攥住孙陵白小臂近端,接住那只搁浅的手环,缓慢往上推。
当他的食指蹭到孙陵白的茎突,他停住,将手环收紧了,用指纹启动了它,立刻有一层冰凉的介导材质自内旋出,发出上锁的“喀嗒”声,严丝合缝地箍住了这只手腕青筋、血流、脉搏的峦动。
但比监测仪更冰冷有力的,是梁丘伏的手。
梁丘伏正静静注视着,一条生命的溪流越过监测仪,平稳恒长地存续。
孙陵白转了转手腕:“有其他颜色吗?”
梁丘伏直视他,重复:“这不是礼物。”
孙陵白故意听不懂他说话似的,挑衅地扬了扬嘴角:“你答应陪我来补牙,还送我这个,不就是约会么?”
......是代价。
但梁丘伏已经放弃和他斗嘴,孙陵白是个将事实扭曲成绕绕糖的刺头,一切有逻辑的人都说不过他,只能自寻烦恼。
当他们走出诊所,守株待兔的傅原愣了愣。
孙陵白还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
而梁丘伏平静无波地瞥他一眼,落后半步,挡住了目光与风。
傅原大惊失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礼物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