晖宜乡破烂得很,完全不像美好宜居的样子。
四处是拆了一半的危房,有的里面还住着人。
孙陵白和任择拉开车门,开始挨个询问见到的人,问他们知不知道小林。
从北到南问完一块地儿,人就跑回来挪车,到下一块地。天亮问到天黑,车子启动又熄火十多次,终于问到了一个老人。
她是个半聋,开始还眯着眼挥手驱赶孙陵白,但当看到手机上小林的照片时,惊喜地“嗳哟”了几声:“你找沈拜身啊?”
孙陵白说不是,找的是个叫林相生的青年,女的,二十二岁。
但半聋仿佛成了全聋,完全不听,只一味使牛劲拽他,要带他去找沈拜身。
好吧,孙陵白死马当活马医地去了。
到了晖宜乡最南边的老砖房,半聋停了,终于撒手,从背后搡他一下:“人在里头,你去吧?”
夕阳没了,月亮还没上来。这时经过身侧的河水是黑的,咕嘟咕嘟响,像童话里女巫熬制的毒药,而那只灰扑扑的砖房,里头仿佛该有个辛德瑞拉或是现实点的——民间的黄大仙。
而不该蜷着个活生生的人。
孙陵白走过去,看不清脸,但单看骨架也知道那是个瘦条条的男人,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要喊醒他吗?为什么半聋会把小林当成他呢?
孙陵白看了一会,那人自发睁开了眼。
转过脸来,才看清狭狭两条眼缝不是睫毛上反的月光。虽瘦脱了相,颧骨像给攀岩者抓的岩石般抢眼,但眉眼山根处攒紧的那股气,还是和小林一模一样。
猜不出他年岁,因为他的病色早已盖过了衰老。看过了脸,连瞧尚黑的头发,也总疑心底色里泛着白。
穷啊,惨啊。
苦啊。
如果族谱是这么写的命运,就没有人会救助他。
那人开口,虚弱斯文的腔调:“你迷路了?”
“没有,”孙陵白蹲下来,在洞口和他平视,“我说要找林相生,有个耳朵不好的老婆婆就把我带来找你了。”
“我不是林相生。”病人想转过身去。
“你认识她吗?你和她长得很像......我叫孙陵白,是他的老师,也是联邦医院的医生。”
病人半圆的眼睛睁大了:“她没有回去吗?可她早走了。”
“我、我是她的......是她的家人。”
孙陵白眉头微微皱了点,很快又捋平了,怕吓到病人:“她失踪三个月了。我查到三个月前她来过这儿,她是来做什么的?来看你?你们是什么关系?”
病人咳着嗽,抖着臂弯想起来,但最后还是像受伤的蝴蝶般跌回去了。
“她怎么会失踪呢?”
“我、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她当时也是不告而别。”
“你叫孙陵白?我要看看你的工作证——我听林相生说过你......”
孙陵白将工作证递过去,由他盯了很久。
他颤抖的呼吸加重了,终于咬着牙点了下头,说服自己似的:“我都告诉你,反正我也没什么豁不出去的了。”
*
二十八年前,感情叛逆矫正所。
一个叫沈拜身的少年被押入治疗室。
冷冰冰的治疗师进去又出来,吊着只带牙印的手,说是个硬茬。
门没关紧,来实习的林越江朝里面看去,看见个受难的耶稣。不过这个耶稣是坐着的。
——手被绑在电椅扶手上,后背的衬衣随垂落的头颅绷紧,印出一条脊椎的凹陷。像砧板上的鱼。发丝微微颤抖着,卷曲的末端分不清是天生还是因通着电。
林越江鬼使神差地说:“老师,我想试试。”
带教当然不指望她解决这个难题,只说想练手就进去吧。
一双白皮鞋又出现在沈拜身眼下,他愤怒至极地抬头,才出去的那个治疗师又回来了,还带着个一脸蠢相的学生。
学生有点好奇地打量他,仿佛他是什么动物园里的濒危物种。他一下被羞恼点燃,乱蹬乱踢着吼:“滚出去!”
但没有人出去,除了电流调大时他的灵魂。
学生不太熟练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年纪多大,因为什么进来这里......
他像狂风中的叶片那样猛抖,喉咙里唔嗯唔嗯地响着。
耳鸣又盛大回归,像噩梦的伴奏。但在他快抽离这具痛苦的躯壳时,窜在身体里的电流突然安静了。
他尖锐地喘着息,感到有涎水屈辱地淌出。
掀眼时,那只电流的控制器到了学生手里,老师正不太赞同地盯着她。
“好了,现在听得清了吧?我再问一遍——”
沈拜身冷笑着打断她,尾音还有点发虚:“问什么废话?就诊单和病历不会自己看?”
“吃干饭的。”
学生一时愣住了:“只是确认你的身份。”
治疗师按了按学生肩膀:“你出去吧。”
这个太不配合了,完全没法发挥示教作用。
然而在学生带上门的那刻,沈拜身出人意料地说:“让她回来,我和她说。你出去。”
治疗师皱了皱眉,把林越江叫回来,低声说:“那你就再试试,不行就出来。不用担心,这里有监控,我帮你看着。”
林越江眼里有担忧,又隐隐有死灰复燃的跃跃欲试。
“你为什么又想和我说了?”
沈拜身抬头,把绷得累了的脊背靠在椅背上。
一张清白的面孔笑起来,有些不知死活的得意和挑衅意味;“你不电我,而且你看着很菜,不会逼人回答。”
当下,林越江真想猛按下按钮,剐去他那层可恨的轻浮,叫他老实。
但她没有。她有自己与人认识的一套章法。
她蹲下来,略仰头注视沈拜身:“我叫林越江。如果你能配合我70%,我就争取一直来做你的日常记录。你也就不用被电了。”
沈拜身闭着眼,不情不愿地答应:“但不许问我‘你的自由爱人是谁在哪怎么认识的’这些问题了。”
“为什么?”她问出口,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
但少年没追究,反而为了长期合作耐心解释:“因为我没有那种东西。一切的爱都是扭曲的。族谱上的是在演戏,族谱外的是在宣战——我的意思是,被称为‘自由爱人’的人,其实并不在爱着对方,他们有个共同的真正的情人,叫做‘自由’。他们爱自由而不爱人。”
“我明白了,你也是为自由抗争的。”
沈拜身满意又骄傲地瞟她一眼。
但她很快接连说出讨人厌的话——
“我以为你太绝对了。相信自由的人,应当也相信它结出的果子,里头就有自由的爱,个人可能不拥有,但群体中它一定存在。”
“并且,我很不解:没有自由爱人,为什么还要拒绝这方面的安排?你大可在心里念着你的自由,减轻被施加的压力。你看,现在你正因衡量得失的不当,深陷麻烦之中。”
沈拜身问:“你会吃屎吗?”
望着她惊愕的面孔,他满意地重复:“如果有人说,你吃屎就能活下去,你会吃吗?还是会生理性地恶心拒绝呢?”
“又或者,你有信仰吗?比如——信仰族谱?信仰命运?有一天有人逼着你背弃它们,然后苟活,你会答应吗?”
“江什么林,我正在同时遭受这两种痛苦。”
林越江思考了一会:“我不该和你在这儿上哲学课。”
但比起治疗室,他显然更能接受课堂。
然而糟糕的是,课堂里的老师并不是自己,几乎成了沈拜身。
“沈拜身,我不觉得族谱和命运是信仰,人只是怕它。”
“那恐惧和信仰的区别是什么呢?”
“人迷恋自由,但很少迷恋死亡。”
沈拜身狡黠地翘起唇角,黑亮的眼睛有穿透皮肉直达心灵的魔力:“你似乎也并不‘虔诚’。”
林越江把目光收回手中,思考似的,很快将手里按钮摁了一摁。沈拜身的笑容就在电流的冲撞中抖碎了。
他切齿痛恨,翻着白眼怒道:“你干什么江呃林!”
林越江回神,按停了电流,平静地纠正:“林越江。你叫错两次了,拜先生。”
“......”
“我问你按电流做什么?不是说不电我吗!”
林越江“啊”了声,真诚道:“抱歉,我忘了。下次不会了。”
“刚刚我只是想让自己冷静一下。”
沈拜身更抓狂了:“你冷静电我干嘛?”
从祸源处解决问题。
林越江咳嗽一声,打开记录本:“你见过族谱上的配偶吗?”
沈拜身重重喷了口气,慢半拍的回答里怒意未消:“......没有。但无论如何我不会接受,因为一个人尚能抗争并保有有限的自由,但人一旦结婚、接过父母的复现就完了!全完了!更多的枷锁捆绑住你,连自由党都要求妥善安顿好家人才能参与行动。”
“所以,就算你喜欢你的谱定配偶,也拒绝结婚,因为你认为这两件事没有导向关系,并且你为自由抗争的心不可动摇?”
“是的,你已经可以为我答了。”沈拜身有些欣慰。很高兴她听得懂人话。
“你在过去的十七年中,经历过哪些子女的强迫与施压?”
“全部。所有的一切。我没什么好说的,和你能在叛逆期规划师那听到的故事一样。”他表现出厌烦和疲倦,这也符合“回避痛苦”的防御机制。
林越江依次举例,而沈拜身闭着眼摇头点头。
“你最恐惧和陌生配偶的相处、已婚的状态、还是迎接父母的复现?又或者,是自然走向生命终点的这个过程?”
沈拜身唰地睁眼,用力地吐字:“死人机。”
“白讲了刚才,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一个我都不能接受,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归属于同一个概念——”
“束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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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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