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先走了,十分钟后,孙陵白也提着裁缝的红塑料袋走出去。
大厦外的雨还在下,黄色的警戒线围着空荡荡的草木,在风将它们吹向远端的执行官时,会露出沾血的沙石。
孙陵白叹气,舌头抵住了上牙。
他收着目光,贴着最边上的路牙走过。感到蓝眼睛的执行官在看他。
渐渐有脚步朝他跑来,他快了两步,又停下,转身看到那个行刑日起过哄的执行官,他叫傅原。这是孙陵白第一次看他的胸牌。
孙陵白带着微笑,老实坦然地等着他。
傅原见状也笑了笑:“你好,别紧张孙医生:他们让我来问问情况——这里有对女父车祸身亡,你知道相关的信息吗?”
“长官,不知道。”
“你是来做什么的?”
“改裤子,15一条,25两条。”孙陵白提了提手里的塑料袋,“还有别的问题吗?”
雨水正从他眼睫间抖落,他用力眨了眨眼。
傅原飞快地拉下了冲锋衣的拉链,递给他:“雨还会下大,孙医生要保重。”
孙陵白了然地抬眼,冲他笑了笑,下垂的眼尾与翘起的嘴角间,合住了一股狡黠的劲儿——狐狸似的风情。
“谢谢。”
他正要接过,一只手先一步抢走了衣服——
是蓝眼睛。
“梁丘伏!你干什么?”
梁丘伏神情冷得像一尊雕像:“统一的制服,你也能草率地给出去?”
孙陵白说:“抱歉,我不了解……”
傅原急忙打断他的话:“是我非要给你的,你不要抱歉。”
第三视角冷眼旁观他们相亲相爱,看得他们要握上的手戛然而止。
“傅原,你以为是在演什么偶像剧,玩你在国外骗小女生小男生那套吗?”梁丘伏盯着他们看了一会,说,“我有多余的伞,让你的好医生他拿了带走好了。”
孙陵白不太想接,但更不想跟他胡搅,还是接过走了。
回头,就看到梁丘伏拎起傅原冲锋衣的帽子,用力往下一拽。
对同事都这么凶,暴躁狂。
他似乎从第一次见面就很提防自己,也限制周围的人和自己交往,真是个……神经病。
孙陵白回家了。
几天没回来,冰箱里的菜都坏了,只有酒还能喝。
那是以前烧醉虾剩的半瓶。
他想到这一夜几乎不真实的经历,不由触景生情地对着冰箱发起了呆:虾子也会醉倒吗,然后误以为在锅里跳跃是虾生必经的一步。
他一想到这儿,就没法喝酒了。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走到卧室时,又看见那本《代际自由主义论》。翻开——
“人们让渡出的是自由吗?不,还有需求。爱的需求、性的需求、甚至生的需求,当这些需求不再因为心而出现,而成为了族谱逼迫下,可被‘付出’的东西,它们也就被物化了,接着,这势必导向人的异化。”
“需求的物化尚且只带来痛苦,但一代代的循规蹈矩,最终会把痛苦也剥夺走。因为羊群的真正驯化,是从它们停止思考开始的。这就是人类真正的灭亡。这样看来,玛雅人从不说假话......”
手机屏亮起,“儿子”来电。
书又拨过半本,上面开始谈反抗的精神了。
说“反抗从来是存在的,因此,人类的进步才会产生。对环境的反抗,让人创造工具;对宗教的反抗,让人看到自己;对强权的反抗,让人高举民主......”
“族谱的故事发生时、旧世界里,也有命运,只是是由人言组成的围墙,当时爬出去的代价还很小,但绝非没有,许多我们的同胞做到了......”
孙陵白“啪”地把书合上了。
盯着封皮上的“陈枪”两字看,觉得他煲鸡汤真是一把好手,啰啰嗦嗦的,但在反叛才唱响的现下,的确有些营养。
他在字行间晕头转向,用力吐出一口气:“两年。”
手机屏还亮着,他扣紧手指摁掉了来电。
竖起耳朵等了会儿,他在可怕的寂静中听到自己的心跳,像个踩河里石头的孩子,如此好奇、过分顽皮。
窗外雨停了,但在“雨水”这个节气,无雨的时候倒是不正常的。孙陵白路过玻璃餐桌,抄起上头的伞,抖了抖,一串残雨就这么延伸出门外。
郊外,地下诊所。
小林睡眼惺忪,看到一个着正装的高大男人拉门进来时,以为自己出了幻觉:“老师?”
她合上了书。
孙陵白径直朝二楼走去:“我打算做那件事。”
小林缓慢地睁大了眼:“那件事?”
“是的,或许你需要先休息吗?”
小林说:“可是老师,还有两年。”
“我不愿意在生命无能为力时得知真相。”
“好的、是的,老师。”她猛地站了起来。
一小时后,二楼最里间的手术室灯火通明,孙陵白脱下了衣物,平躺到手术台上。
他说:“别紧张。”
小林说:“我做过这样的手术,我不紧张。”
孙陵白瞪着天花板的大白灯:“是对我自己说的。”
“......”
一管麻药推入他的输精管。
他想起第一次上手术台的时候,老师说:随便做,这个是要死的。
他那时候握着手术刀,心里响着旧世界的希波克拉底誓言,老师的话和“我将首先考虑病人的健康和幸福”混撞在一起,迸发出的荒谬撕开了眼前的世界,他几乎以为自己握的是餐刀,才配得住这样轻慢的指示。
小林担忧地问:“老师,你绝对清醒、理智吗?”
——他把誓言念出声了。
孙陵白说:“是的,这是局麻。”
顿了顿又说:“记住,一旦我死了,把我扔进车里,开回家,然后引爆它。”
小林说:“不会的。”语气坚定得出奇。
她从头到尾咬着牙,恨不得将两只眼挤成一只,免得有片刻的花晃。
分离、切断......
“我将尊重病人的自主权和尊严。”
扭转、封闭......
“我要保持对人类生命的最大尊重。”钟磬般的声音在他脑内回荡,把现实变得像梦境。
在缝合了。
孙陵白抬头,看到小林视死如归、苦大仇深的脸,想冲她笑一笑,但怕她手抖,于是忍住了。
——要是个不熟悉她的病人躺在这,恐怕要被吓死了。
......
这半小时里,她全副心神都在手指上,而身体的其他部位仿佛都消失了。
针头落入器械盘时,“叮”的一声响,像游戏通关的音效。两人都松了口气。
孙陵白闭眼,又猛地睁开,白炽灯大亮。两人都松了口气。
“小林,”孙陵白躺着,注视着小林去关灯的背影,同手同脚的,“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
小林的眼睛湿润了:“老师,你还活着。”
“但我的‘儿子’就不一定了。”
终于房间暗下来,好给病人休息。
孙陵白静静听了会心跳,尝试挪了挪大腿,被什么东西冰了下。
他伸手去握,才发现是只止血钳。
“......”他深吸了口气。
又过了会儿,他感到自常医生被枪决时离开自己的东西,突然回来了。分明失去了一项机能,身体里却踏实了一点,有种吸冷气把魂灵吸回来的错觉。
“我可能要疯了......”彻底脱轨了。
——“但这并不可怕。”孙陵白握着止血钳,静静地想。
他的手开始发抖,并不是出于内心,而是出于对即将揭晓的世界真相的尊重,从而表演出来的。
而他压抑二十七年的心,轻易应允了这样的表演。
过了半小时,也许一小时,他仍没有睡着,神思静静地游荡。
小林敲门进来,拿着他的电话:“老师,您电话。”
他知道,是他的“儿子”。
当然,也可能不是,比如会是执行局拨来的——如果“儿子”死了的话。
他把手机悬在脸上方,死死盯着来电人的名字。
接通。
“父亲。”
孙陵白第一次为这个称呼笑起来。
他猛地坐了起来,冲小林笑。
话筒里仍在说:“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在哪,我需要定位。”
“在睡觉,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声音的确很虚弱,近似疲惫。
那边传来轮胎刹车的声音:“好吧,再晚一刻,我就到你家里了。”
“但无论如何,你该在睡前上传轨迹的。”
孙陵白说:“最近没有重大节点。”
“我需要!”对面狠狠揍了记方向盘,喇叭窝囊地嘎了声,“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了,这么久不去上班。族谱上没说你会生病。你出的乱子已经够多了,我希望,你不要把家族和人类的命运都葬送进去。”
“进哪里?”
对面没答。
孙陵白冷静地提醒:“你该检查继电器有没有故障了,我几乎以为你骑着一只鸭子。”
“儿子”深深地吸气,声音因为恼怒,像喇叭一样变了调:“我不管你到底怎么了,我在老地方订了花,等天亮,你必须拿上它去祭祀祖父母!你不必嫌烦——反正再过两年你腿就断了,也不用去了。”
孙陵白忽然说:“你那么相信族谱,迷信命运,但你才是命运最大的逃犯。你对我有这样多的恨意与嫌弃,但分明你的永生得益于我......”
“龟老子!你究竟想说什么?”
“对我语气放友好点,”孙陵白诚恳地建议,“毕竟,要是我真如你所愿,过得那么糟糕,兴许会死得更早,到那时,你生命的秘密,要如何瞒住呢?”
——你这个,跨过了父母结合点的异种。
对面的喘息戛然而止,短暂无声的对峙后,“儿子”狠狠挤出一句:“那就一起死吧!”
电话断了。
小林也被吓得沉默。
孙陵白把止血钳递给她:“去休息吧。我们完成了伟大的验证,开心点。无论是躲开骗过了族谱,还是它本身就是个有些手段的笑话——都证明了它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也许有千百个前人,也做过同性质的实验,我们并不是‘最’勇敢的,但也是勇敢和幸运的,并且足够让自己了解到这个事实。”
这个真相。
他失去了生育能力,然而他和他的后代都活着。
他之于新世界,就如新世界之于旧世界一样荒诞。
天慢慢亮了,像死鱼翻过了肚子,呕涩的气息弥漫在大地上。
孙陵白向外揩去花瓣的露水,从花店走出来。
有人在他身侧停步。
他抬头,对上一双蓝玻璃似的眼睛。
如果这人不是阴魂不散的梁丘伏,孙陵白会很乐意从他眼里寻找真正的天空。
“去约会么?”
孙陵白蹙眉看他:“去上坟。”
执行官不记得清明是正常的,因为他们一辈子都不会见到父母、配偶与后代,他们的生命以一种除却联邦高层无人知晓的方式存续。
“......抱歉。”
“这没什么好抱歉的,坟坑里都是空的,墓碑上的名字也不认得。”孙陵白提了提单边的嘴角,抬头看进他的眼睛,“但如果,梁长官是为之前的事和这几天的跟踪道歉,倒是很正当。”
梁丘伏沉默片刻,说:“检测仪没有故障,我们试过了。”
孙陵白腾出一只手给他:“那把我拷走,如果你有逮捕令的话。”
梁不再说话,孙陵白得意地瞥他一眼,转身就走。
他走时一片百合松落,剐蹭过梁丘伏胸口时掉下来,贴着他的身体滚落,他手腕一动,竟不假思索地接住了。梁丘伏不由微微一愣。
他抬眼看向那道可气的背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店里老板扬声问:“看人家漂亮想搭讪啊?花都不买,肯定成不了的哇!”
孙陵白似乎听见了,趔趄一下,扶住了电线杆,回头递来遥远的一眼。
看不清。
但梁丘伏分毫无误地接收到信息:原来还有这个原因?
......绝对没有。
故意曲解他的危险分子。
梁丘伏面无表情地想。并决定:这辈子都不会在这家花店买花。
那头,孙陵白白着脸回到车上。安全带托着他,让他吊着口气缓过神。
——他不确定,现在再测危险指数,自己会有多少。
又要进行反观测意识训练了。
*
这几天小林都不在地下诊所,自由党那边......应该热闹得很。
按作家的话来说,就是“在艰苦而粗糙的打磨后,自由之剑终于要出鞘了”。
不知道是新的理论,还是危险的行动。
据说于前邀请任择加入他的“闭环悖论”实现计划,但被拒绝了——任择是坚定的时间锚点理论拥护者。虽然他的偶像陈科并不会邀请一个满脑子幻想的小年轻加入团队。
任择的培养人是锦传风,听作家说他们在编写新的剧本、富有人性和旧世界道德的故事化的教科书。
孙陵白想:要是写得够好,也许陈枪会赏识他们,在他的介绍下,任择就能顺理成章结识陈科了。
他祝福任择。也愿意祝福自由党。
浑浑噩噩地从午觉中醒来,下午的门诊又开始了。
很不幸,那位热情过分的执行官,傅原,又来了。
他挂了号,含糊其辞,被丢出去做了零零总总四五样检查,最后捏着全部正常甚至好得过分的单子,坐到本是小林的位置上——孙陵白的身后。
孙陵白问:“你的假很好请么?”
傅原把兑了桂花蜜的水杯搁在他面前,伤心欲绝地道:“孙,非常不容易,要是你可怜我,就不要拒绝下班后和我一起去FLOUR HOUSE用餐。那里的烤布朗尼蛋糕很好吃,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坐在这里,让我的病人很紧张。”
傅原立刻从善如流地脱掉了制服,嘟囔道:“我想,穿上会更帅一些。”
见孙陵白注视自己,他带着微笑朝后撑了撑肩膀,让结实强壮的线条起伏峦动:“放轻松点,sweetie,只是恋爱,又不是生孩子。即便真有了什么,我也有豁免权——你知道的,我们总不得不枪毙一些旧世界党,在监察局档案中改变他们的记录,这的确是需要上帝批准的事儿,但注解权归我。”
“和我在一起,你也会拥有一部分这样的自由。”
孙陵白摇了摇头,刚按下下一个病人的接诊按钮,挂号单就被推到了他跟前。
他抬头:“梁丘伏?”
“是。”
“哪里不舒服?”
“腹痛,呕吐。”见孙陵白在电脑上记病历,梁丘伏见缝插针地看向傅原——对方冲他挑了挑眉,“傅原,你的事假不该浪费在这种事上。”
“哦,梁。我和你可不一样,我觉得爱当同旧世界宣扬的一样伟大,这是值得的。”
孙陵白坐直,切断他们目光的交锋:“具体是腹部哪里痛?多久了?”
梁丘伏摁了摁左上腹:“这里。早上起来就痛。胀痛。”
说完,他又偏头对傅原道:“你我不赞同你分成十几瓣的爱是伟大的。即便只有一瓣,上一个被你抛弃的女士——Cynthia,她控诉你的长达三百页的PDF,也该足以叫你的下一任,望而却步。”
孙陵白对他们的拌嘴置若罔闻,他朝病患倾身,按上去:“这里?我换个地方——这里痛吗?嗯,这里呢?昨晚吃什么了?”
“蛋糕。”
“去做个血常规。”
傅原委屈地叫嚣:“那天,花店门口!你不是发誓对孙没兴趣吗?我不过是被允许坐在这里,你就这样抹黑我?”
梁丘伏回想了下,他当时说的是“我没有在追他”。
“傅长官,我不认为‘有兴趣’这样的措辞,能表达你对孙医生的尊重。”
孙陵白深吸了口气,把单子甩给他,咬牙切齿地微笑:“你们两个,都出去。”
他看向梁丘伏露出后领的猫抓痕:“顺便,去打个狂犬疫苗。”
傅原的恳求无效,在走廊的瓷砖上拖着沮丧的步履。
梁丘伏压低声音:“你最好回去上班,之前检测仪的波动,你也看到了,他始终是个危险。”
傅原无精打采地掀眼看他:“亲爱的,你为什么要在两头都挑拨离间呢?如果你愿意,我们三个也能很愉快地......”
他话没说完,被梁的手肘痛击肚子,立刻有了和梁一样的主症。
“我向执行局报备过,他们将他交给我了。”
——调查孙陵白的任务。
傅原愣了愣,满脸写着“你来真的?”,但随即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但这也不会耽误我和孙的恋情。说真的,这份工作、这个被族谱统治的世界都无聊透了,我根本不在意谁是叛乱者,谁的危险指数又高得‘牛逼’......”
“——你们是这么感叹的对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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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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