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火灾

孙陵白打完耳光的手掌背屈着,正微微颤抖。

他看起来终于要说话了,但神色又是那样茫然。

在窗外拖长的鸟叫戛然而止前,孙陵白又举起手甩给他一巴掌。在同一边脸上。

梁丘伏垂着头,竟然没有说话。

没有出于执行官的尊严训斥、还手、报复。

似乎默认了这是自己应得的。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知道说出来你会恨我”一样。

但在孙陵白要扇他第三下时,他朝后退了半步:“声音可以小点吗,他们听见会上来。”

孙陵白胸膛剧烈起伏着,难以抑制呼吸中的颤抖,他见梁丘伏还敢提他的“靠山”,怒意更盛。

当即攥住了梁丘伏的衣领,生生把人拉得趔趄了一下,在两人鼻尖擦碰时,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梁丘伏......”

“我宁肯死也不会做的事,你凭什么替我认下!”

梁丘伏垂着眼默了默。

“他们上来了。”

楼梯的确响了。

孙陵白后悔为什么没把掐他脖子换成左右开弓再扇两耳光。

梁丘伏如愿后退了两步,仍旧是那副镇静又从不动摇的神态。只是左脸那只边缘泛红、有八个指引的大白手印,有点过于引人注目了。

上来找梁丘伏的执行官面色如常——显然对待上司也不敢不如常,他们仍拿着那份图文并茂的文件,将梁丘伏簇拥进去,又簇拥着一起下楼。

鸟没再叫过,也许是被巴掌吓到了,又也许是怕这些执行官指着它说:它的叫声是背叛族群的信号。

孙陵白靠着窗框,出神地对着墙边一副陈旧的油画——上面画着一个女人,火红头发,微微笑着,面目像锦传风而神态似西西亚。往下,她臂弯里抱着个头发稀湿的婴儿;这时再将视线往回挪,却从她神情中窥得三分怜悯。

但窗外光线渐稀,这幅画又回归褪色后的浅淡。

孙陵白不再看了。

他知道自己处于这儿,死的可能远大于生的。

如果如梁丘伏所说,自由党和反叛者真信了自己是那个叛徒,一定会以拥护自己时百倍千倍的热情来追杀自己,因为被背叛和欺骗的愤怒,是最助燃的油料。

而联邦呢,当然也乐意晚点出动——在自由党杀死自己又尚未撤离时包抄这里,既能把握住剿灭敌对势力的机会,又能干干净净从自己的死中抽身,以防未来真相败露、自己被平反后带来的麻烦。

还有谁会希望自己活着呢?

只有他自己。

梁丘伏话说的好听,但就算没有他莫须有的推波助澜,联邦最后恐怕还是会做出一样的决断。而且,自己不能指望一个执行官,会在立场问题面前救下自己。

自己刚才、以及从前对他的愤怒,其实是仗着他的确对自己有那么点可笑的情谊,但这撮情谊一旦和别的上了秤,立刻要叫人拎起来眯眼细瞧下,这玩意到底存不存在了。

他对自己,充其量是一点新奇的暧昧,也许里面还掺杂着用以调味的旧日友谊。

这是靠不住的。

因此往深了想,孙陵白刚才毫无保留地发泄愤怒,根源并不在此,而在于——这几巴掌本就是他欠过去的自己,欠常森、万青,欠整个地下诊所和所有旧日伙伴的。

自己要是也死了,就下去和常森一起诅咒他。

*

这栋房子位置不好。

一个月间,但凡下雨,乌云的边缘总卡在它的顶上。

于是房子在阴翳与阳光中割裂。

人眺望出去,也总无法得到准切的天气。待得久了,简直要如天气一样精神分裂。

幸而——又或许不幸地。

那场多方等待已久的火灾终于来了。

火起于深夜,蝉鸣从未如此刺耳,像被火舌舔舐到的尖叫。

一切物像都在波动的火光中扭曲、变形。

孙陵白裹着打湿的被子,矮身下楼。在四楼的楼梯拐角被火焰封死。他仅仅往下踏去两步,裸露的额头就感到剧烈的烧灼痛,连被子的水分也极速枯竭着——如今一定不能从楼梯逃生了,下面的火势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们可真是下了死手。

他想去扒窗户,推了两下才发现被钉死了——这才记起白天楼下突兀的铛铛声。

还有那杯最后经过他食道的微苦的可可,他只以为是天热变质了,现在想起来里面一定加了药物,才叫他哪怕吐出大半,也仍在火焰窜上四楼前一无所觉地昏睡。

抬起头,他又见到那副褪色的圣母抱婴图,它在火中格外的热烈鲜明,仿佛是从活人身上提前支取了生机。神志昏蒙间,他的手已抚摸上它的边框,以朝拜式的姿态。

下一秒,他猛然惊醒——

这画框是铝合金的材质,从理论角度来说,硬度比玻璃大,可以砸开窗!

他记得,楼体外有空掉机箱和排水管,顺利的话可以沿着它们爬下去。

他压抑着呼吸,尽量不让情绪加速自己的死亡。

起初他单手拿毛巾捂着口鼻,但无论如何不能抡动那副大画框,而浓烟已滚滚而上,直熏得眼睛模糊流泪。他只好用绳子和毛巾组装了一个简易式的面巾,随后双手扛动画框,用尽全力去砸玻璃。

玻璃最初岿然不动,直到砸打的力道几乎震碎人的骨头,它才出现了第一道裂痕,后面的事就没有那么难熬了,因为裂缝随着每一下击打扩大,就像解锁了进度条。

而孙陵白也铆足了劲冲着这点希望努力。

但就在玻璃裂纹已遍布平面、只需最后一击时,半人高的油画从他脱力的手中滚落,摔入了下层台阶的熊熊大火中。

孙陵白几乎被气笑了,只觉得运气和要杀自己的人也是一伙的。

他用肘关节撞击那块玻璃,纵然剧痛也收效甚微。

大约撞了二十下后,他放弃了,朝下觑了眼火势,破罐子破摔地把还有些湿的被子朝下一丢,随即趁火焰示弱时,退后几步,随即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撞过去!

他听到玻璃的碎裂声。那不是一声巨响,又也许被他的耳鸣掩盖而错过了被他听到的机会。

孙陵白只记得,大约是介于“咚”和“砰”中间的音色。其中大部分的声源,说不准还是他自己的脑壳——因为下一秒,一路鲜红的血液就慷慨顺从地流过他半张脸。

他抖着手,上面的血沾满掌根、又顺着手腕往下淌。

他并不晕血,他只是仍然恐惧死亡,哪怕此时此刻已经有了他愿意为之而死的东西。

他的头面和脖颈剧痛,又时而被麻木统治。他带着鲜血和痛觉,像一个将要溺亡在火海里的人——他处于一种不知如何应对的情况。

但很快,他又从眩晕中回过神来,意识到逃生之路只有一条——砸破头,闯出去!

当他扶着墙站起来,预备第二次撞击时,通红的视野中忽然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景——旋转楼梯往下,三楼处有两个全副武装、穿着消防救援服的人,正向他这里来。

谁会救他?

还是来确保他死透的?

孙陵白克制住朝他们跑的求生冲动,后退了一步。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了小林的声音——“老师!是我们——我和任择!”

任择抛来一个防护面罩,让他接住了。

“医生,快跟我们走!”

这两道声音简直跟梦里传出来的似的。

但就算是幻想,孙陵白也认了!

他立刻戴上面罩,和他们四手交握。

短暂的对视后,他们一同屈膝下行。

呼吸在防护面罩中得到保障,孙陵白的神志才恢复一些,他想到外面的局势,争分夺秒地说:“我没有出卖作家,不是我,是他们设的局......”

走在后面的小林抱怨:“老师!这点信任都没有的话,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们了!”

最前头的任择也说:“医生,他们就是说你把执行局都炸了,也比叛变了来得可信得多!”

孙陵白多日悬吊的心砰然落地,登时眼眶濡湿,连身体的灼伤也轻了——他已得到比性命存活更重要的东西,几乎感到自己的灵魂已轻飘飘地飞出去,抵达了超脱生死的舒适之所。

火焰被踏在脚下,孙陵白被烟糊住的脑袋渐渐清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忘了件事——

这场火的野心,从不只想吞没他一人!

“任择,小林,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执行官一定在外面等着你们!他们把握关在这,就是为了做陷阱!”

任择故作轻松地回:“外面的人拖着呢。”

但他转过头,就猛然僵住了,孙陵白一下撞在他板直的脊背上,差点让两人都摔个人仰马翻。

“怎么了?任......”

孙陵白抬起头,见到楼梯拐角支出着把手枪。

他的问声戛然而止,有个人缓缓走出来,只在脸上单手捂着块帕斤,他的眼睛像一片死寂的蓝海,但翻腾着灰烬的暗色,那样的目光乍一触及,竟让孙陵白错以为是绝望。

那人端着枪缓缓逼近,姿态从容得像在花园里闲庭信步,他枪口似乎对着任择,又似乎对着孙陵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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