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陵白大气都不敢喘,不知道他这又是演哪派的角色。
直到子弹擦着任择的手臂没入墙上孔洞,那声“放开他!”的喝声响起,孙陵白才明白他的立场。
任择反应也极快,持枪抵着孙陵白的脑袋,威胁他:“不让我们走,我们就打死他!”
幸好梁丘伏看不到防护服下的面孔,否则不知会惊异他们情人反目,还是对这个反叛分子也在他眼下溜过数回难以接受——这其实也不能怪他,因着与前与陈枪儿子陈清一同研制而出的危险指数监测屏蔽仪,在客观证据与他判断相悖的情况下,人是很难武断地信任自己的。
此时此刻,任择顶着孙陵白的后背,梁丘伏的枪又指着任择。
楼房外面传来焦急的呼喊——执行官催促着自己的同事出来,好彻底引爆这场反叛者点起的火。
梁丘伏无动于衷,盯着被挟持的人,张口声音已变得沙哑——
“放开他,换我。”
在此以前,孙陵白从没想过这么琼瑶的台词会发生自己身上。
照理来说,梁丘伏这句吓得人腿软脑瘫的话,该令孙陵白高兴——在哪都留个退路是极佳的。但孙陵白此刻的目光却不觉地变冷。他心里对梁只有一句话——“别让我更恨你”。
建立在对过去背叛之上的,将死亡的旧志向与共同的朋友的性命踩在脚下的,自私的罪恶的爱恋。
在孙陵白的思绪与火苗一同飘摇时,任择握在他肩上的手一收:“我们可信不过你。”
梁丘伏回头,才发现楼外围满了执行官,见到自己上司回头,甚至有人跃跃欲试举起枪械,瞄准点从任择晃到孙陵白脸上。
任择也看出了执行局的意思,恐怕只有眼前的梁丘伏是真心想救人质,别的都像一石二鸟,把别墅里的所有人都烧了。
楼上的火“噼啪”地大了,任择立即想把孙陵白推给最近的执行官,但孙陵白反手拽紧了他。
任择挣不开他,只好硬起声冲梁丘伏说“让他们往后退!”
然而梁丘伏却知道不可能。他最多只能将名义上的“人质”带出去,但决不能在众目睽睽下为救一个要秘密处决的人放虎归走自由党。
孙陵白见到了他的神色,拉着任择后退,直到回到上一层被他砸得摇摇欲坠的窗前——“后面执行官少,而且有你们的车,可以出去!”
引爆的倒计时响起,他们如飞鸟般冲碎玻璃,碎碴先火光一步飞射而出,像奇形怪状的肥皂泡泡,映出几百场不同形态的大火。
他们阖着眼,破碎的痛楚在面孔与手臂上如花蕾般绽开,还未绽到极致,身体已然坠落。灵魂还似停在半空。
孙陵白听到幻觉般的枪响,随即在二楼花房的挡棚上缓冲了一下,又落入灌木丛。幸而草丛太厚,土又软,除了一条腿痛得异常像骨折了,别的一切都好。
任择和小林也爬了起来。
就在他们要朝外连滚带爬地跑去时,爆炸轰然响起,巨大的气流冲击着他们的内脏,人在被掀飞的恐惧中晕厥过去......
孙陵白感到自己失去了呼吸,而成了一片在水波里晒太阳的绿藻,他有些知道这里是幻境——如果要醒来必须睁开眼,可要他是一片藻类,没有眼睛,不知要往哪里用力。
但既然“看”得见,睁不睁开眼都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他忽然觉得有点热,低头抬头,就看到了一场无声大火的倒影与本体。
许多穿着黑制服的人对通讯器强调着“一级戒备!”,手上同时握着枪支与消防水带。
孙陵白不由将视线投向他们紧张的地方——而当他甫一做出这个决定,视野就如开了广角,一道沉寂的力量将他全副心神拉近,让他穿过扭曲的铁门、凌乱的档案架、跌入鱼缸中的尸体,来到两个走投无路的青年之间。
他们相对着,而孙陵白看得清两张脸上所有的情感,面目却失去了与他全部记忆匹配的能力,连绵的头痛中,这间机密室的警报还在响。
他们的背后,是熊熊的大火,令这对含泪相视的青年挚友咳呛不止,大火中,满是火蝴蝶肆虐翻飞的纸页,以及一扇亮着“应急程序”标识红光的矿用防火门。
黑色衣服的青年说:“放开他吧,陈清已经死了。”
另一个仍拖着一具有着褐色头发的成年男人的尸体,白衬衫上已沾满灰烬和污血,他倔强地抿着唇:“只要我活着一刻,就不能让他的身体受到半点伤害。”
“他是我们所有人的......领路人啊......”
黑衣青年躬着腰,把瓶中最后一点水倒尽在唯一一块半干的帕巾上,替同伴捂住了口鼻,随后轻声问他:“你自己也顾念着信仰,为什么要让我出去矫言求生?”
浓烟熏得他们睁不开眼,白衣似乎轻笑了声,但隔着毛巾的声音闷闷的,又像在哭:“你是执行官啊,你有可以活的机会,为什么不活!”
他们躬身朝外,然而当脊背顶抵上最外围的钢制门时,纵然火势再大、想活的意愿再强烈,也无人再踏出一步了。
他们知道,如无意外,背后门上紧靠的两个身影,很快会萎缩扭曲成焦尸,他们的眼泪也将被烤干,尸油会代替它们流出。
他们过去的一切,包括情绪、记忆和已死的挚友,都将在这场消弭一切的死亡中迎来更彻底的毁灭。但是——
白衣青年从陈清的脖领上摸出了一个微型摄像头——它被挂在银色的细链上,尽职尽责地注视着一切。
“信号没了,但还有这个——如果你能把这个带出去!”
火舌舔舐的声音太吵,黑衣青年唤出的同伴姓名消融在焮天铄地的火光中。
白衣不为所动,用力拉开了门,在门“嘎吱”一声响同时,子弹便如骤雨般稀里哗啦倾泻过来!
还在踟蹰中的黑衣青年迫不得已拿起扩音器——
“执203号!执行机密任务!反叛者已全部清剿,放下枪械,协助灭火!”
连喊了三遍,外面零星的火力才止息。
漆黑的摄像头被他攥在手心,冰冷而黏腻的汗不断渗出,他终于朝外迈出一步,安然无恙。
然而在他带着侥幸转头时,门后的人冲他温柔地笑了笑,那简直像擦过人心湖的最洁净松软的一团柳絮。
他心里陡然生出地震般的不安。
他的名字被轻轻念过了,如同珠子被主人的手最后一次滚过。
随后在半边乌黑的天穹下,那人拉过他的手——他手里的枪支,抵在自己的心口。
那人的语气是温和从容的,只是嘴唇不受控地微微发着抖:“这里,还有最后一个反叛者。”
他摇着头,竭尽所能偏开准心,但最后也只能在一声几乎叫他失聪的枪声中,成为闯入族谱中心的最后一个幸存者。
他那双幽蓝的眼睛盛满了泪,眸光像一场火灾中的碎玻璃,瞳仁可怜地缩颤着,里头还映着同伴倒下时遗憾的微笑,但他再也不能知道那人未说出口的话了。
也许是——梁丘伏,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这里的一切,谁是怎样死的,有什么遗憾,不要让下一批同志再栽倒在这里。
还有:你能活着,真好。
孙陵白终于记起这张脸,记起他的名字。他游荡的意识有一瞬进入了倒下那人的身躯中。
他看到漫天火光和遍身尘土,看到有人的泪破开满面尘烬,最后有风吹来,带着过往二十多年记忆,拂过人的发梢、恰遮住小指的衣角,掠过被敌人称为“功臣”的同伴,最后穿入冷清的地下诊所,找到了那本明黄色的童话书,把它翻开,仅仅在最后一页最后一句的“于是他们死去,然后复活,直到在生命中接受死亡,或在死亡中找到生命”作短暂的停留。
而后“砰”地一声,像开枪,盖上了封底,也合上了人的眼皮。
但精神受到的指令与之相反,彷如听到发令枪响,飞快地穿过无处不扭曲的时空隧道,而后在等同摧毁的复苏中,让人醒来。
然后他看见了那双梦眼般的蓝眼睛。
一双满是灰烬和泪光的眼睛。
它与自己对视了不到两秒,就飞快垂下了,掩在眼睫和尘埃之后。
它的主人说:“你活着......孙陵白。”
声音很嘶哑,像乌鸦。
孙陵白想不明白的事有太多,他在想,如果把第三块记忆泪晶也植入进来,是不是此时此刻就没有疑惑了?
他不知道。
还在迷茫,那人的手就攀住了他的脸庞,替他揩去了一行被光刺出的泪水。
指腹和过去的梁丘伏一样,和暖无害的。
“梁丘伏。”孙陵白叹了口气。
那人抬起头。
“你告诉我,梁丘伏,三年前,你犯的罪是什么?”
他答:“我救了一个人。”
“为什么?”
“因为是我差点杀死的他。”
孙陵白此刻像个胀到极致的气球,明知最大的可能是爆炸毁灭,但还是为那一丝半点的对“梁丘伏做的一切都有苦衷”的期许,忍不住想泄了所有气流泪。
他张了张嘴:“那个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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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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