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分出的一缕斜光擦过窗帘,横在梁丘伏脸上。
他偏了偏头,替病床上的人掖被子。
“你不用管。你不认识。”
他说完,就感到流动的空气凝结了起来——孙陵白正盯着他,直到他再无法承受这样的目光。
他一边朝门走,一边弥补似的说:“想吃什么?我去买。”
孙陵白不为所动:“你救的是我,对不对?那根项链去哪了?”
梁丘伏握着门框的手发起抖来,他不可置信地凝视着说话的那人。
神情也泛上些恍惚,如在梦中。
“不说话,是有监控吗?”孙陵白挣扎起身,发现自己身上被纵横交错地捆成了大闸蟹。
门口的人顶着杂乱的头发,轻声答他:“没有。”
“那你回答啊,梁丘伏。”
“我不知道。”他这次答得飞快,“我好像把它藏起来了,但我不记得去哪了。‘他’——过去的我不想让我知道。”
“那我换个问题,你的忒修斯之船,已经重生了吗?”
梁丘伏抬起湿润的眼睛,像一片蓝色的田野——似乎在梦醒后,孙陵白就看得懂里面的情绪了。
他说:“没有。”
“那从来不是一艘叫忒修斯的船。”
孙陵白很难描述这一刻的感受。他不知道为什么梁丘伏毫无根据地说没有,自己就信了。仿佛苏醒了的记忆,还强烈地影响着自己,让自己认为这四年的时光不存在,他们还是从前的自己,而从前那架爬坡过多、承重也过多的单车还存在。
还存在吗?
蓝玻璃把变异的光射进他眼里,他感到自己正处于摇摇欲坠的时间里,过去坚硬如冰,未来一切真相都被晒化,而现在一切都与确切相反,猜和感受是决定当下真相的一切。
当自己问出口,仿佛就是一种盲目的信从。
这是愚蠢的。
他听到自己像个下坡路上愈滚愈快的车轮,难以克制地问出一连串的问题,越来越快......轱辘轱辘——
“火灾里,挟持我的人还活着吗?”
“你记得地下诊所的一切,为什么还是杀了常森?”
“你后来有回过......那里吗?”
“你忘记了草丛上我们做出的誓言吗,为什么做了这样多......帮他们的事?”
“你的心,到底在哪儿啊,梁丘伏。”
梁丘伏不说话。
孙陵白让他回来,重新坐回自己床边,免得他再仗着距离沉默。
说了两遍,那人终于动了脚尖。
坐回了孙陵白上半身的影子处。
孙陵白捏住了他膝盖上的手指,有那么几秒,他们在只有过去的幻境里对峙。一个沉默是金,另一个逐渐加重力道,直到两只手都成为对方的刑具。
“他们,还活着,逃走了。”
“其他的,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他低垂着面孔,低垂着声音,仿佛这样就能不用面对诘问和自己真假难知的回答。
“不是你告诉我,要活下去,是你告诉我......我是执行官,是你告诉我,要怎样捱过火灾后的等待......”
“为什么现在又要苛责我?你知道......因为没有感情,被记忆排除在外的感觉吗?”他另一只手捂了捂心口,用力阖上了眼,仿佛正有东西在那折磨他,“当我醒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低着眉眼回忆,近乎沉着地陈述那段过往。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过去的人就在我面前,他被反剪双手,他的头抵在我的枪口,与其说是我戕害了他,不如说是他在逼我。”
“我开了枪,因为我是一名被族谱牵系的执行官,是被选中的,这是使命......”
没有人站在他身后,没有人知道他的一切、然后告诉他该怎么做,他被所有的身份排斥着,他仿佛得了解离症。
“他......”他停住了,颈愈来愈拱起,头愈垂愈低,每一次心跳,都引起细微的可怕的颤抖,直通指尖的可怖战栗,然后他说,“常森死了。”
他的话又变得流畅,光线偏转,更庞大的影子投罩在他身上:“常森死在了我面前,我杀死了他。他还......弯着眼睛对我说:‘没关系’。还有,‘梁丘伏要保重’。”
他手指变得冰凉,像一条条吸收着冷气的蛇段。
“我并不觉得难过。”他抬起了头。神情神思仿佛一刹聚拢了,但孙陵白心里更不安。
“就连常森的尸体向前栽倒后,接替他对准我伤口的你出现,我也心里也平静无波。但后来我总做噩梦......也许称不上噩梦,只是过去的事——但梦里,我有情感。”
“那段时候我几乎疯了。我杀了很多反叛者,一段时间后,我又反过来为他们杀族谱局的人。”
孙陵白垂着的眼睛抬起了。但他没有打断,因为他知道,除了原谅和子弹以外的打断都毫无意义。
但梁丘伏也不继续讲了,仿佛是为最大程度控制谎言和罪恶的权重。
他用足够的铺垫,引出表达着“你不能苛责我的......孙陵白啊,我那时只是个有着一段奇怪记忆的执行官”的眼神。
——难道他这样做就不痛苦吗?
三年前,他什么都没做,踩着同伴的灰烬,却被吹捧为联邦的英雄。他想落泪,但连眼泪也会被描述成胜利的喜悦。
所有人都夸他办的案子漂亮,连难以捕捉踪迹的陈清都被他处理了,但只有他知道,他“杀死”了他最重要的人,并且,那是他们共同理想的一次大幻灭。
当时孙陵白的那枪打歪了,他没有死,梁丘伏据理力争是自己的枪走火,他不是敌人而是案件的协助人,顶着上面的压力保下了孙的命。
但他已无力阻止联邦为孙和自己安排的记忆清洗,也没有理由阻止。
在清洗前,他们有一刻那样近——族谱局要梁以性命担保孙的忠诚,如有意外,两个一起死。这也是后来,在孙恢复记忆后他们重逢第一面里,梁丘伏急切地拽他做检测的原因。
因此,后来的族谱病毒杀人案中,梁丘伏才会成为他地图上的小黑点之一。
那时的事儿......多扯啊,一个人在面对死亡的威胁时,非但不去杀了目标,还要舍命去保护他。更可笑的是,那个人还不知道。
虽则是为防止与他联结的自己被波及,但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胡指为旁的情感,似乎也是可被纵容的了。
而毋庸置疑的,他们二人这样的捆绑是前所未有的,梁丘伏已记不清除去情感前的想法,只知道,“新生”后,对这件事的情绪变成了恐惧和后悔。而这份后悔的内容又变了许多次,到后来他“爱”上孙陵白,他后悔的是最初的反叛和所执的信仰。
——如果没有最初譬如蜉蝣撼树的叛乱,他和孙陵白就不会分开这么久、那样远,他们会长久安稳地相处。
事实上,梁丘伏还在孙陵白不知情时,见过他一面。
他失忆的第二年,危险分子在联邦医院附近投放毒气弹,许多医务人员中招了。梁丘伏带着防毒面具出任务,救了孙陵白。
当时的孙陵白看不到他的脸,但一点儿不影响这人清醒后,躺在病床上冲他开玩笑:“面罩这么厚,不闷么?你把它拿下来,要是好看我背着族谱偷偷和你谈恋爱啊。”
彼时的梁丘伏正苦恼:自己还能怎么消化过去的记忆与复苏的情绪呢?
在这场被他视作“覆盖”与“新生”的大火后,他想他找到了新的方式。
——一切对自由党的愧疚,都可以集中到这一个人身上;一切说不出口的情感,都可以拿最无端又无理取闹的“爱恋”当挡箭牌。
他对自己的恨意、对旧日同志的愧疚有多深,对孙陵白的爱意就有多重,这些情感几乎是同时与日俱增的。而现在已经剥离不开了,像霉斑和面包,白颜料和画布,时间与人,族谱与命运......
又绕到族谱了,在这个世界上,你不得不承认,无论你信不信仰它,都被它影响着,因为它就是这样一种遮天蔽日的统治。
此刻的梁丘伏,感到自己像个被纵剖的蚕蛹,血淋淋地等着唯一全知者的审判。
他多希望自己的痛苦能就此缓解。
多希望每一次付出巨大代价的挽救,能打动眼前这个人。
然而他忘了,真正站在秤砣中间的,不只是孙陵白,而另一端托盘载着的,也不是孙陵白薛定谔状态的感情花蕾。
是他作为反叛者,曾犯过的罪。
“梁丘伏,你不能做了错误的事,还要理解和原谅。承认它和为此感到歉意是基本的,但你甚至连后者都没有。”
孙陵白早就松开了他的手,殷切的脊背也靠回了床板。
夕阳早在干瘪的沉默中坠亡,光收束回了黑暗。
夜晚的钟声响起,震荡着疏松的老墙体。
梁丘伏没什么特别的神情,他浮弱而徒劳地说:“对不起。”
然后问:“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买。”
孙陵白没有答;他等了会儿,在原地踩着他的影子,又拖着走了,到门口时,清透的如同蝉尿的两滴,灼坏了他的影子。
夜晚的钟声停了,被惊醒好梦的人困倦地吐息,很快又沉回意识的混沌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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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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