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叛变

没有风信子,不是旧房子。

这里背靠永处遗忘的湖泊,与长云区隔水相望。

半月前,由激进派反叛者放的大火没能将孙陵白杀死,但给了联邦清理他们的借口与追踪的线索。而至于孙陵白,由于实验室研究需要的变更,也暂且保下了一命。

在这座有准点钟声的灰白老房子里,甚至没有联邦的专人看守,生在房子外角落中的,是个总打磕睡的老头。唯一有威慑力的,是卡在孙陵白手上的监测仪。

孙陵白自骨折的腿能勉强沾地支撑一下后,就常常踏过黏腻的地板,来到桌前,一伏案就是几个小时。黄昏的交界线劈在他身上,他无知无觉。

直到那支老牌钢笔的墨水吐尽,他才停住动作,像一个被抽去提线的木偶。他的骨节咯吱咯吱乱响,他左手捻起那些满字满图的纸张,看过一遍,去煤气上点着了,而后在灼痛中迎接它的消亡,当灰烬落到他手上,如同半刻前上面写过的东西也更深刻地属于他、被他铭记。

他一遍遍演练、计算、尝试,只为在可能的机会中,将复苏记忆里的一切最快地传递给组织。

有时火焰的止息比思绪的停歇来得快,他也不再点第二次火,来到窗边,将手心里焦黄与惨白混杂的碎纸往下撒,顺着向下的力道,它们如同串在线上蹁跹的纸蝴蝶。

那条线只在靠近地面上的困老头时崩断,纸片四散而开,老头拍了拍脑袋,茫然地抬头、仰头,在看到他时,又飞快收回了所有神色。

梁丘伏有时会来。

他说外面的物价已经很可怕,钱几乎成了废纸,人们去商店不是去等价交换的,而是排着拐到街角的队,去卖钱堆成的废品。

他说孙陵白不该再盼着有人来接他。

——“你以为还有人信你,但他们只是想将你骗回去,压榨完你的研究价值,然后为他们的信仰杀死你。”

“真正会无条件相信我们的人,都死在了四年前的大火中。”

孙陵白常常不说话,只在他失控地摇晃自己肩膀时,会蹙眉或冷笑。

“我一直好奇一件事,梁丘伏。你现在和我说话的立场是什么?”

“你是一个迷途知返的反叛者,还是希望我顺服你的执行官?”

孙陵白对他步步紧逼,直到梁丘伏的脊背抵上他平时焚烧纸稿的灶台。

两片眸子相照。

一个冷漠,一个失望。

“还是说,因为梁长官的族谱上没有写,所以连答也不会答?”

孙陵白嘴角都因挂着嘲讽的笑疲累,但他心里仍觉得不过瘾,就在他要骂出余下那句“族谱巨婴”时,梁丘伏颓然开了口——

“你知道四年前,我被允许参与那些死去之人的族谱销毁时,看到了什么吗?”

“在他们自己看不到的角落,标注着他们注定成为反叛者的命运。什么都是写好的,正如人想象不出没见过的颜色,我们也做不出族谱不允许的事。”

孙陵白却显得镇定而困惑:“那不就是危险指数吗?原理基本和旧世界落后的测谎仪相近。”

梁丘伏沉默一瞬,坚如茅石地反对他:“不,那不一样。”

“过去的你、我们、他们,为自以为是的造反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大吗?”

“不够!”孙陵白的目光骤然收紧。

“如果一直匍匐在地,没有自保能力,等族谱记载的命运陡转急下,对人类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梁丘伏叹了口气,肩膀松垂下来,他打开上方的橱柜,将咖啡豆倒入机器,缓慢地绕着手柄。

“你应当养病,也许是这栋房子里太无聊了,你才会杞人忧天。”

他向孙陵白伸出手,等待那张滤纸放上来,正如他们曾在自由塔里做的那样。

那时从窗里望出去,是狭隘的蓝;现在是无边无际苍茫的灰。

咖啡豆粉被冲泡开,仰躺在烘焙机里。它开始嗡动。

“下次我给你带个‘倒走钟’来,好么?”

梁丘伏把咖啡递给他,在孙陵白要接走时又握着不放。他诚恳地劝孙陵白——

“你的腿会康复,到七十岁仍健步如飞。死亡与族谱的责任会遗忘你的存在。在你这具身体的机能大幅下降前,你唯一要思考的就是怎样度过这段不再有危机的自由时间。”

“为什么还要管别人的事呢,孙陵白?”

孙陵白看着他,开始耳鸣。

“你认为战争中,也会保持对族谱的迷信吗?”

当局按之不提的战争就这么被孙陵白大剌剌地提了出来,但在场的人都神色如常。

“是的。”

“你说过,自由塔会不复存在,我查阅过塔上清洁工的族谱,他们得到的是死亡而非解放。他们死于战火中吗?”

梁丘伏说:“不是族谱害死他们的。”

孙陵白越说越觉得疲惫。

梁不仅认为族谱无罪,还对它无条件地信任,而他甚至还是联邦手握决定权的人物。

孙陵白忽然做了个决定,他放轻声音问:“如果是呢?”

“如果族谱不是记录,而是诱导与催眠呢......我知道,你又想说‘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在天马行空地假设、做着无用的东西’,但这次不同——”

“要是我告诉你,你并非生来就是子然一生的执行官,而是被它剥夺了许多你本该有的东西才成为这样的呢?”

梁取下戴得愈来愈勤的眼镜,折好塞进口袋,他面上一派平静:“它本就是从基因库中挑中我们的。”

“它的‘挑中’,恐怕与你想象得不太一样 —— 我见过你的母亲。是的......她存活在世上,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没有打任何主意,只是想帮你了解族谱的真相。”

“她有一双和你一样的蓝眼睛,但更温柔细腻,善于观察......我取了她的头发,和你的,做了亲缘鉴定。梁丘伏,她真的是你的母亲。”

梁丘伏轻轻压了压他的肩膀:“好吧,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推着孙陵白,想送他回床上休息,但孙的脚像在地上扎了根。

“梁丘伏,你知道执行官的性命为什么那样长么?简直就像个水位稳定的蓄水池?”

“因为你的父母就是你的水源,等他们死去,就轮到你的祖父母......而等你‘报废’了,你也会成为别人的养料,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族谱恩赐’。”

听到自己的死亡,梁丘伏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

“我的母亲?是谁?”

“还记得基因族谱病毒案吗——是第一个受害者,死在联邦医院体检部的,叫覃越风。”

“她的样本还在吗?”

孙陵白抿了抿唇。

梁丘伏懂了:“你拿去给陈清......陈枪了?”

“是。我不可能为了说服你,就冒险暴露他们现在的位置。”

窗外响起拉长的警报,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二次了,政府称它为“民防警报”,但异常的物价与舆论气氛,还是暗示着欲来的风雨。

在簌簌惊抖的树叶下,孙陵白说——

“你如果想验证,就凭自己的能力去,反正执行官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有妈。”

*

梁丘伏失踪了半个月,期间只回来过一次,带着联邦实验室的研究员,抽取了20毫升骨髓液。

孙陵白白着脸说:“你们真把我当移动的原料库了?这点东西,做十次诊断都绰绰有余了......”

等梁丘伏也要离开时,孙陵白拽住他的手,和湿抹布甩到路过的狗身上似的。

问他:“怎样,信我的话了吗?”

梁丘伏是不答的,蓝色瞳孔扩大一瞬,若无其事地说:“倒走钟给你放在客厅了。”

随后就拂开他手走了。

孙陵白注意到他袖沿下的手背上,有新的鞭痕的尾巴。

到底是谁有责打最高执行官的权力呢?执行局上头的族谱中央局?不会,那样的话梁丘伏该在牢里,而不是来去自由地给他带钟。

倒走钟咔嗒咔嗒地响着,在来到它面前以前,人不知道钟声的存在,等离开它再回到原处时,秒针的动静却被刻在了心脏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除掉。

就像有些念头,只会将根越扎越深。

孙陵白想过,梁丘伏会因自己的话受到什么影响——一定有详查执行官身世,或许有加强战前戒备,但没想到,他能直接从根本上动摇立场。

在倒走钟来到这栋破房子里的第三个深夜,它发出了沙沙的信号接收声。

孙陵白被吵醒,顺着噪音找到它,然后摆弄了一通,成功弄懂了调频的操作。

他调好载波频率,发送了和作家联络的信号——说真的,他有些忐忑,因为作家被捕了、情况不明,而除几个亲近的伙伴,党内许多人因联邦的挑拨对他的立场持怀疑态度。他不知道谁会回他的信息。

幸而,那边说他是任择。

他了解到自由党已囤积大批军火、米粮,并建造地下避难所。等着战争爆发后,在浑水中搅出些不大不小的乱子,然后出面摆平收买人心。

那边说:“谁都是这样,总要往乱子里扎,才能彰显出自己的能力;没有乱子,就创造乱子。没有谁是例外......”

孙陵白几乎要怀疑他不是那个理想主义任择了:“你怎么了?”

那边答:“不是我,你放心,我不是这样的。”

以及——“我们这里没有变得更坏,当然也没有变得多好。夏雨泡坏了两双牛皮鞋子,我没有第三双了;锦传风变得很难过,她原本打算在年中和微埃特结婚,激昂大家的士气,但微埃特正生死难卜;还有可怜的霍夫卡,他的新文章只完成了一半,陈枪得知了想帮他补完,然而又怕他出来了和大家生气......这人可不许别人往他文章里掺半个字。”

有一次甚至提到梁丘伏。孙陵白也正是从他这听到的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梁丘伏保下了几个出探查任务的自由党人,甚至为放走他们往自己肩膀开了一枪。

孙陵白问:“他疯了?为什么这样做?”

那边答:“这应该问你吧。你都和他说了什么。”

孙陵白迟疑着问:“我有说我和他见面了吗?”

那人答得有些慢:“大家都知道。”

含含糊糊的。

到底没说是从哪得知的。

后来他们又来往信息几次,最初将自由党囤物待战的动向带过后,就没有什么机密的信息了,更多时候像是聊天——是在寻岸花园底楼打牌时会做的事。

孙陵白感到对面似乎格外孤独,像被雨帘囚禁的人,终于在他这找到了一个可说废话的窗口。那些他真正为之苦恼或如何的秘密,仍是不可能对孙讲的,但这样的隔靴搔痒,也让他情绪得到好转。

有几次,他告诉孙陵白他买了一束很“生”的花。等雨停花开。

一日,终于出太阳了,孙陵白整个人抱着倒走钟,躺在窗边阳光影格里。他抚摸着钟黑色的盔甲般的外壳,注视它逆时针倒走的指针。喀喀的如肋骨摩擦般的响。

他忽然发出一条问话:“你到底是谁?”

那边不再回复。

雨停了,不知道那人的花还活没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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