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宵禁,不允许随意夜行。
偏偏谢疏正大光明地走在朱雀大道中,好似不知道有这个规矩一般。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背后急促的马蹄声。
御马人技艺高超,马呼出的气吹起谢疏鬓边的垂发。
御马人厉声道:“大唐律法,晚间不得随意出坊!好大的胆子!”
谢疏站定,右手按着腰边的长剑,缓缓地转过头,目光不错地盯着他。
御马人的目光惊讶地略过她的耳饰上的文字,突然收了之前的气势,他嗫嚅道:“您是?”
可是眼前的少女既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御马人背后的同伴显然不知是何许人也,嚷嚷道:“把她抓回去!怎可如此——”
同伴还没说完,就被御马人打了一巴掌:“住口!”
御马人缓和了脸色:“失敬,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谢疏没吭声,倒是又背过身,继续往慈恩寺的方向走去。只听到身后两个人议论:“头儿,她到底是谁?”
“她是长孙大人的贵客!”御马人狠狠地扬起马鞭,抽了马一鞭子,于是马蹄声又响起来了。
“长孙大人?年纪轻轻就能做贵客?”身后的另一个随从显然也很讶异。
长孙无忌乃前朝皇后之兄长,凌烟阁功臣,身份尊贵。
闲杂人等如何能够入长孙门下?
*
慈恩寺的门房挂了一盏荷花灯,红花绿叶,望过去煞是好看。
谢疏轻车熟路地走过去摘下了这盏灯,里面的门房正点着灯读书。
“师兄看的是什么经书典籍?”谢疏问道。
那和尚双手合十,倒是慈眉善目地笑道:“是《列仙》。”
谢疏顿了顿,只是提着灯笼往寺庙里面去了。现在已然是夜晚,慈恩寺挂起了不少的红灯笼。
左殿的观音殿是谢疏常去的地方,殿内香火严洁。观音以一整块楠木雕成,三头千手,低头俯视人间。
今晚的观音殿,门前已经有人挂了一盏荷花灯。
谢疏了然,把手上的荷花灯自然也挂了上去。整理衣袍,这才走到了观音殿中。
黄色的纱长幡之间,只坐着一个模糊的白发身影。
谢疏穿过层层长幡,终于来到了这个人面前。那人身着红色的锦衣,手上煮茶的动作倒是没有停。
两人目光对接,谢疏立马换上了恭维的神色,弯腰行礼:“大理寺谢疏见过长孙大人——”
白发苍苍的长孙无忌朝她挥挥手,为她面前的茶杯加满了茶水。
“这是今年年初,江左进贡的西子雪水。”长孙无忌把茶杯向她身前推了推。
谢疏只是嘴唇轻轻地沾了些许水渍,做出了吞咽的动作。
她低着头似乎回味了一番,竟然给出了不同的结论:“煎茶水者,山水上,江次之,井为下。”
长孙无忌又给她盛了一碗,茶烟袅袅,令人心旷神怡。
“西子湖水甘甜凌冽,而这茶水却有些呲牙——”她弯了弯眉眼,“想必是井水。”
长孙无忌静默了片刻,突然与她直直地对视:“不要让我知道你背后的小动作。”
谢疏矢口否认:“从未有过。”
云雾缭绕之间,长孙无忌终于问道:“你和满弓刀过去是什么关系?”
前半生中,谢疏每日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算无遗策”。
而最大的变数就是满琦,这个不讲道理的家伙总是自顾自地就冲了过来。
曾经的花前月下风花雪月,一过眼都是不可言说。
谢疏镇定自若地回答道:“同窗。”
长孙无忌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一番:“只是同窗吗?”
谢疏笑道:“自然只是同窗,长孙大人以为是什么?”
“他对你是痴心妄想。”长孙无忌拿起银夹子,意味深长地点了点茶锅边。
这个茶锅似乎被烧了许久,黑色的火垢快要爬到银边。
银夹子与茶锅发出金属的碰撞声,在这寂静的观音殿中格外地刺耳。
痴心妄想吗?或许是说反了,痴心妄想的并不是满琦。
银夹倒映出谢疏诡谲的耳饰,夜晚的穿堂风将耳饰轻轻撩起,一片佛灯之中,只见得谢疏淡漠的神情。
良久,她终于回应道:“他痴心妄想的是关山月,不是谢疏。”
这个名字似乎带来了更急的穿堂风。
纱黄幡突然鼓动起来,佛台上火舌毫无章法地跳跃着。只是穿堂风来得太急,不得不急切地向北倒去,竟然被吹灭。如此一来,观音殿里只剩下了圆月的清辉。
两个人坐着都没有动,殿外有一个黑色的少年身影急切地赶了过来,殿外高声说道:“灯灭了!”
僧人步履匆匆,急忙提着油灯前来,双手合十。
少年的步子又轻又快,走近了才发现是跛子。
谢疏借着僧人的灯火看清了他的脸——原来是那日西市的盗贼包道守。
包道守是长孙无忌的门客?那么自己那日在西市的所作所为自然被长孙无忌尽收眼底。
身居高位者,人心难测。
谢疏的脊背僵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长孙无忌,对方的眼光如吴钩般锐利,并不畏惧谢疏的质疑。
僧人的布鞋声,交谈声,佛灯的铜底座放到木台上的闷声,终于一一退出去了。
“您不信任我。”谢疏终于厉声说道,“既然长孙大人并不信任我,为何还要将我送入大理寺?”
包道守拔出黑剑呵斥她:“不得对长孙大人无礼!”
“你现在还没有和我发问的地位。”长孙无忌放下银夹,也示意包道守收刀,“记住你的命是谁给你的。”
他挺直脊背:“你都敢陷害你的叔父,我怎么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心地交给你?”
谢疏的手无意识地抓皱了袍子,长孙无忌欣赏了一会她的手足无措,才开口道:“我知道你没有喝茶,因为你担心有毒。”
“我这样的地位,哪里有喝茶的机会?”谢疏显然是把长孙无忌的话呛了回来。
“狡兔三窟,对亏了西域今日进贡的一种特殊毒药,吸入就是致命。”长孙无忌从袖袋里拿出一个蓝色的小布包,层层打开,有一粒褐色的药丸。
他把药丸放到谢疏面前:“每月一次解药。”
谢疏不可置信地看着这颗药丸,自己竟然已经不知不觉中进了长孙无忌的圈套!
既然给了解药,必然是还有要用自己的地方,她没有规矩地侧着身,笑道:“长孙大人身为宰相,还有需要我这样的人的时候?”
“我需要你帮我做两件事,完成之后,放你自由之身。”长孙无忌得意地抚了抚白色的胡须,“首先是击退突厥。”
突厥?近日和突厥有关系的也只有所谓的起居册被盗窃的事件。起居注记载了太宗当年的玄武门之变,不翼而飞的起居注引得各方都在关注。
谢疏开门见山问道:“长孙大人是已经得到了具体的消息吗?”
“正是需要你去帮我调查。”长孙无忌如此说道。
谢疏自然地推辞:“那长孙大人实在是抬举在下了。”
“大胆!竟然还敢推辞!”包道守显然对于谢疏的态度格外不满,“事不过三——”
谢疏倒是飞快地打断他:“你们大人没有教过你,不要插嘴吗?”
少年显然不满意谢疏的话,怒气冲冲地走近谢疏,却被长孙无忌挥手退下。
长孙无忌站起身来,面朝观音,谢疏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落在了茶锅边上。
“因为我知道——”他的声音突然有些苍老,“眼下能把起居注案件调查清楚的人只有你。”
他跪在蒲草垫子上,双眼闭目,双手合十,继续喃喃道:“你叔父战功赫赫,一生从未看走眼。他把你用白幕篱藏起来,打着所谓的倾城美人的旗号,其实是想一箭双雕。”
“当年的曲江宴,你艳压群英,无人不晓算无遗策的关山月。若是谋反事成,你就可以被嫁出去,通过联姻来稳固你叔父的地位。”
“但是他大概也没有料到,你确实算无遗策,把你的叔父也算进去了,自己倒是从谋反的风暴里功成身退了。”
“如此才智双绝的人,怎么可能不了解起居注,何况——”他突然笑道,“你叔父不就是盗窃起居注的陈国公吗?”
太宗年间,陈国公侯君集勾结太子起兵叛乱,盗窃了记载玄武门之变的起居注作为免死金牌。
玄武门之变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太宗起兵夺权,腥风血雨,太白昼见。这些事实全都被史官记载在了所谓的起居注中,连太宗也未曾见过。
具体是怎样的史实,实在是无人敢去再次撰写,于是企图让后人去遐想。
哪里知道,现在竟然有大理寺的探子回报突厥得到了这个所谓的玄武门起居注。
简直是奇耻大辱!
谢疏点点头:“我自然清楚,那日大理寺也讲过这起案件。可惜我运气不好,没有机会去别的部门调查。”
“我不管你的手段如何,我要在突厥谋乱之前得到起居注。”长孙无忌冷冷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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