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疏一走,肖婆婆刚好把饼切好,这位四十岁的老人麻利地在饼层刷上麻酱,又用油纸三除两下包好。
满琦打量了这位精明的老人一番,手上的金戒指显然暗示着这位老人已经大赚一笔。
他接过来的饼被油纸包裹,还是热乎乎的。满琦心中的阴霾被这点温热一扫而空,拨了拨油纸的边缘,又放弃了这个提前尝饼的想法。
肖婆婆善意地提醒:“我们坊里人都说,热着的饼更好吃。”
满琦不爱吃加了肉馅的饼,常年的军旅生活反而让他大道至简,简单的薄饼就是最好的。但是如果是和那个人坐在一起吃饼,那什么味道的饼恐怕都是人间珍馐。
所以他开口转移了话题:“婆婆为何给谢录事单独留饼?”
这不是什么秘密,肖婆婆会为谢疏留饼。二人初识在一个倾盆大雨的夏日傍晚,肖婆婆推着小车,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去。
此时行人匆匆,根本无人顾及肖婆婆。那几日炎热,这雨一下来,带出了些许从地上出来的白气,恍惚之间倒是有了江南烟雨的韵味。
可惜江南烟雨不会有这么大的狂风暴雨,肖婆婆也看不清路,只好暂时在一棵槐树下短暂停留,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鞋袜都湿透了。她希望雨能小上一丁点,可惜雨脚如麻未断绝。
谢疏就是在此时路过槐树,大雨让她全身湿透,所以她不得不在这里避雨。
肖婆婆和她互相打量了一番,最后谢疏开口问道:“卖饼吗?”
“雨太大,饼已经凉了。”肖婆婆带着歉意回答。
“冷的也行。”谢疏掏出钱袋付了钱,竟然在雨声中把冷饼几口吃了下去。
肖婆婆从未见过行事如此粗犷的女子,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这姑娘穿着被打湿了的攀膊,腰间还挂着一把光溜溜的黄色竹剑。她的眼睛总是在打量这四周的景物,紧绷着手臂。
“婆婆住哪里?”谢疏突然说道,“雨天起雾,我送你回去。”
太多反常的事物在谢疏身上重叠,以至于这句话肖婆婆都不觉得有何不合理之处。
她只当是一个好心的姑娘发了善心,愿意送自己一程,于是感激道:“多谢姑娘,我家在南曲。”
谢疏点点头,趁着雨势略小,把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撩到一边,左手放在小车的推杆上,右手却放在了腰间的竹剑上。
小车的重量就算是一个男子也需要双手才能推动,所以肖婆婆好心提醒她:“姑娘,车子比较重,恐怕——”
话音未落,谢疏已经“咔”的一声推着小车前行了,她似乎没听清楚肖婆婆的话,于是把头扭回来,左耳翠绿的耳饰也甩出了一滴水珠,正在落在肖婆婆的鼻尖。
这点冰凉的雨滴让肖婆婆吞下了后面的半句,立马也搭了一把手。谢疏就这样把肖婆婆送回了住处,肖婆婆也因此感激这个姑娘,许诺每次为她留一个饼。
满琦不经意打量了肖婆婆的小车一番,小车不重,但是上面挤满了铁锅、锅勺、小麦粉一类的物件,整个车子的推动恐怕需要一个成人年弓着腰,双手才能推动。满琦常年从军,所以可以轻轻松松地单手推动它,谢疏长年在江杏花春雨江南,哪来的这样大的力气?
满琦思量着,似乎还想再问点什么,可惜谢疏已经捧着两碗酸梅汁回来了,他只好止住了话头。
还没等满琦开口道谢,谢疏就已经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去我家吧。“
去你家?这样热情的邀请在满琦看来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平心而论,谢疏平日里不爱说这么多话,她发言总是带着点满琦的主动。但是今天买了两碗酸梅汁怎么就开窍了?
还是谢疏终于决心对自己坦白她和那位亡妻的关系?
满琦就像是如履薄冰,甚至分不清何处才能下脚,他在谢疏身后踌躇地看着谢疏的影子,斟酌着言辞,想要问清楚这个“去我家“的深层含义。还没等他开口,谢疏居然又开口解释了。
”我今晚去慈恩寺祈福,所以不在家,满录事随意休息。“谢疏带着他向家的方向走过去,落日的余晖跌进她手上端着的酸梅汤里,像是一块泛着光的棕色琥珀。
“你去慈恩寺为谁祈福?“满琦算了算日子,四月十五,并无任何神明的日子,她只能是为现世人祈福了。
如此难得的机会,满琦已经在内心设立了好几个问题。
谢疏微微侧过头,漆黑的耳饰上的“百无禁忌”白字也随之晃动,难得认真地接了他的话:”每月休沐三次,我都要去慈恩寺祈福给定魂幡开光。自小体弱多病,只有定魂幡这根救命稻草。“
开光一般只开一次,怎么还能每个月开三次光?这是开的哪门子光?这就是所谓的越人吗?
但是满琦对她的体弱多病更感兴趣:“第一次西市见面你身手不错,你会用剑吗?”
谢疏点点头:”略懂皮毛。“
体弱多病还能帮肖婆婆单手推车?
满琦没有戳穿她,谢疏这个人从上到下不知何处是真实,所以他半开玩笑地笑道:“我在你家过夜,你这名声传出去哪家敢娶呢?”
谢疏没接话,因为十年的愧疚,所以她现在对满琦的容忍度格外高。
钥匙在自己身上,于是让满琦端了两碗酸梅汤,自己空出手来从袖子里掏出了钥匙,金属哐当一响解开了门上的锁。
院子很小,甚至没有花草树木,只有一个横着的简陋竹竿在晾衣服。左边的房子是灶房,右边是卧房和正厅,打量一眼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谢疏去厨房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二人在院子里洗了手,坐在屋檐的台阶下开始吃饼。
常言食不言寝不语,但是这样的规矩在谢疏身上显然统统化为了百无禁忌。她喝了一口酸梅汤,竟然回答了满琦的问题:“我没有嫁人的想法。”
满琦一时觉得不可思议,谢疏现在对他竟然会句句有回应!
又听到谢疏继续回答:“我家因为水患,已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嫁人对于女人来说是逃不掉的相夫教子,对于男人来说,我没有所谓的世家门第,更不可能选择我。我现在好不容易上岸大理寺了,真正做到了老有所依。”
满琦咽下了口中的饼,问她:“如果现在有个男人既守男德,婚后也不需要你为他相夫教子,男人家庭和睦,没有所谓的恶婆婆,你愿不愿意嫁?“
谢疏用一种“你在说什么鬼话”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忍不住说道:“满小将军不要进了鬼宅附近就被鬼上身好吗?”
满琦两口嚼完饼,又收拾了自己位置上的酥皮,拿起瓢倒着水洗手,继续补充道:“这个男人和你每天朝夕相处,而且外貌也属长安能拔得头筹的少年郎,多年来洁身自好,相信谢录事这样善于发现美的人一定已经看见了他,你可以慢慢考虑。“
谢疏还在啃最后一口饼,终于反驳道:“我是头婚。“
言下之意就是嫌弃满琦的二婚经历,满琦暂时还拿不出谢疏和亡妻一人论的具体证据,他只能抚膺长叹:“其实我和她没有成婚,所谓的亡妻论只是拿来挡一挡家里人的说辞。”
谢疏拿起一边的水瓢,也蹲下来左手把着瓢,把右手上的油渍洗干净,背对着他继续说道:“你是不是还想说其实她没有死,我就是你的亡妻。”
谢疏站起来甩了甩手:“我对于成家立业没有任何追求,我的追求只在于不要在三十天内丢掉大理寺的铁饭碗。”
此路不通,满琦换了一个话题:”我总不能白住一晚,总得给谢录事一些甜头?“
谢疏拿起一旁的谷穗扫帚,干干净净地扫了地上的酥皮,又把他带到里面去:“你帮我把屋子守好就是最大的报酬。我今天才换了新的被褥,满录事凑合着用吧。”
谢疏的房间只有一张竹榻,其余的地方可以说是堆满了鸡零狗碎,从宣纸到书籍,堆了一地。
谢疏不以为意:“满录事小心脚下。”
“你这些书不能找个地放在一起吗?”满琦终于忍不住问道。
“白天他们在床上,晚上就是放地上,毕竟长安城寸土寸金,我也买不上房。”谢疏弯腰把捡了两本书,“这两本不错,晚上可以看看打发时间。”
满琦接过来一看,是当今市面上的传奇小说,名字分别叫《死而复生的刺客》和《破镜重圆》,都是一个叫正剑的人写的,花花绿绿的小说读物,正是市面上广受欢迎的题材。这个名为正剑的作者久负盛名,不知何许人也,只知道其文峰回路转,广受好评。
满琦正准备对谢疏的品味质疑一番,哪知道一回头,谢疏早已不见人影。他捏紧了书脊,突然轻轻地对着竹榻叫了一声那久违的三个字。
屋外窗台边站着的谢疏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回应道:“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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