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对宋哲一见钟情,倒不是他有多好看。那是一个普通的清晨,一场淤泥心酸的初遇。
丞相府的后门才打开一丝缝隙,便又关上,砸得春桃伸出来的头鼻一阵疼,咽下满肚子的话。
春桃一袭粉红衣裙,满怀的花,脚下也是堆着拥挤的花。花开艳丽,香气扑鼻,耳边的蜜蜂嗡嗡闹个不停。
春桃的左脸早被蜜蜂蛰了肿胀,她赶在东方露出鱼肚白之前去山上摘花,又去集市采购新鲜的花朵,一次又一次的搬来此处,大费周章,却被拒之门外。
春桃继续敲门,大喊:“赵小姐!赵姐!这些都是新鲜的花儿,今早刚从真武山上采摘的,可漂亮了!”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卖花的。
门又被打开了,春桃看到是鹧鸪,咧嘴一笑,怀里的花已经递到了鹧鸪手上。
鹧鸪不耐烦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你的脸……”
“这是我家公子从真武山采摘的,正是冬末春来,山上的红梅,紫兰,樱花,玉桃都开了。”
春桃说个不停,眉飞色舞,指着花,然后拿出最漂亮的那枝花来,双手虔诚奉上,本来就肿了的左脸,笑起来像个摆在街摊上讨喜的胖墩瓷娃娃。
就是这个可爱的瓷娃娃,嘴里仿佛得到了老和尚的真传,左一个我家公子,右一个我家公子,无不在念经痛伤别人的脑筋,简直比那嗡嗡地蜜蜂还让人心烦。
“我家公子可辛苦了,好不容易才弄到这些花,托我送来,就是希望赵小姐能够欢喜。”
鹧鸪的耳朵受难,嗡嗡的,不知是蜜蜂还是春桃。不耐烦拿花扇了扇飞来飞去的蜜蜂,然后把花无情地丢到了春桃的脑袋上,砸着她脸滑落下去,又挂了几枝在双髻上。
这一下把春桃惊得不敢再说话,便听鹧鸪说道:“也不知你家公子从哪里打听来的我家小姐喜欢花,春桃你给我听好了,回去告诉你家那恬不知耻,厚颜无耻,目中无人,不学无术的公子说,别再来打扰我们家小姐了,不然,就去京兆府告你们,实在不行也可以说到陛下面前去。”鹧鸪厌恶地看了眼满地的花,“还有这些花,上次一堆木头人,都快砸死我家小姐了!你,带上你的花,给我走,不许再叫了。”鹧鸪凶神恶煞,指着春桃的鼻子说完后,又踹了几脚地上的花。
春桃呆若木鸡。
咦,咕咕姐今天话好多啊……
直到鹧鸪把门又关上了,春桃才失魂落魄地去捡地上的花,她挑了好看的堆放在一起,打算带回去插在花瓶里。
锦兰姐姐喜欢兰花,多挑一些回去。
春桃闷头捡啊捡,碰到对面伸来一只男人的手,还被吓了一跳。春桃抬头,那人白衣蓝衫,嘴角挂着温柔地笑。
“春桃姑娘这是……来送花?”
好巧,他认识自己耶。
可春桃不认识他。
春桃闷头挑着好看的花捡走,然后去抱起地上的那一堆花,施施然起身。
那少年盯着她,也随她一同起身,春桃心里嘀咕:这人想干嘛……
“忘了说,在下宋哲。”
宋哲?是那个宋哲吗?
待春桃看仔细,那少年剑眉星目,端得是一副好面容,身姿挺立如竹,若有若无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其实她久闻他的大名,她家公子特别讨厌宋哲,今日可算是见到本人了。
“脸上有伤,要及时敷药。”宋哲见春桃没有说话,只得讪笑,然后伸出手,一盒药膏放在掌中。少年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但并不白皙,而是健康的小麦色,手上甚至还有几道伤疤。
春桃满怀抱着花,一手接过,有几枝花散落。突然起风,撩起他们的衣摆,发丝凌乱。花瓣微颤,少年的笑容消失。
“不好,要下雨了。”
春桃闻言抬头,阴云密密层层滚来,丝丝雨点飘落。
“小雨。”她冲少年微微一笑,又摇了摇手里的那盒药膏,“谢谢。”
少年想挽留她:“雨大雨小,都不妨先歇一会儿。”
春桃时常在想,她们这类小人物该只是为了大人物而服务,比如“小二上茶”,又比如“春桃去沏一壶茶来”,而不是“雨大雨小,都不妨先歇一会儿”。
春桃愣住,盯着少年看,只想好好记住这张脸。
真好看,眼睛好看,眉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
春桃一下子形容不出来他那种好看,只觉得是生在了春桃心里,漾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像青涩的果味,又像软软的甜糕。
“春桃姑娘?”
宋哲被她一直盯着,莫名红了脸。
“宋哲,下次再见。”
春桃也红了脸,她大概知道了,她家公子的执着。
少年笑着目送她离开。
春桃跑到半路,绵绵的雨点突然哗啦一下子变大,顿时天空轰隆作响,倾盆而泄。她成了一个落汤鸡,急忙躲在别人的屋檐下。抹了抹脸上的雨滴,左脸肿胀,有些疼。看了眼怀里的紫兰花,还好,没淋坏。才腾出一只手来拧了拧衣裙的雨水,有些心疼,这可是她花了十两高价买来的新衣裙。
客栈老板瞧见她这副狼狈模样,问她打尖还是住店,春桃摇摇头:“大叔,我能进去避避雨吗?”
那老板却挥挥手让她走远些。
春桃腹诽:难怪店里都没人……长得贼眉鼠眼就算了,怎么还鼠目寸光?!你也不看看老娘我是谁……春桃只得走远些。
张越的贴身丫鬟又如何,张越又不在身边。
春桃想着,反正都淋湿了,就冒着大雨跑回到将军府后门。
喜娘一打开门差点以为是乞丐,听见春桃喊着“喜娘喜娘”,喜娘打开门,苦涩着一张脸:“哎呦呦我的娘嘞,春桃你这丫头,这么大的雨哇……”
“喜娘你别说话了,我都快冷死了。”
冬末春初,高山的雪还未消融,这雨一下,气温又降来。
春桃哆哆嗦嗦小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把紫兰花轻放在小桌上,脱下湿透的衣裳,拿了块干布擦干身上的雨水,麻溜地穿上粉色的麻衣。春桃擦了擦头发,忽然想到今日是个特定的日子……公子又去名人楼了。
张越的右厢房住着春桃锦兰,左厢房是清风徐来。
此刻换做平时,锦兰还正拿着洗漱的东西在门前等待,等待着公子起床,然后伺候他穿衣。清风和徐来必然一左一右,守在门口,还打着哈欠。既然见不到这个场景,只能说明她家公子又跑名人楼去抢妖妖了。
将军与公主的嫡长独子流连花楼,成何体统!公子,您是不是忘记了啥?怪不得咕咕姐讨厌她家公子,活脱脱的浪荡子!公子啊公子,回头是岸……
春桃摇摇头,连连叹气。
他回不岸,已经淹死在那满是女人胭脂粉香中逍遥快活。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总是迷离多情,蒙着层水雾,看谁都迷糊。
公子曾说,他有妖孽的姿容便有妖孽的活法。只要公子一出门,必定有女子尾随,有人丢花,有人扔帕,更有甚者,痴情哭闹上吊非他不嫁。然而公子自然妖娆的,恬不知耻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将儿女情长玩弄于股掌之间,倘若将来钟情于某个姑娘,好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
春桃:我呸!
堂堂张将军和长公主之子,不学无术,在乌烟瘴气的京中贵族子弟烟熏火燎,自称是纨绔子弟的领头羊,无法无天。
业障,呜呼哀哉!
春桃在遍遍腹诽中擦干了头发,门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春桃轻轻擦拭紫兰花枝的雨滴,花瓣她是万不敢碰的。尤记得她想扒开白玉兰的花瓣,那轻轻一扯就掉落的花瓣,惊得春桃魂飞魄散,嘶吼着一声声“锦兰姐锦兰姐”,也就因为叫声吵到了隔壁公子在斗蛐蛐,便挨了一顿打手的罚。
春桃胡乱将花插入空瓶中,瓷瓶花纹好看,春桃转了转,那紫玉兰好似也没什么特别的,锦兰却尤其喜欢。
春桃双手叉腰,站远了去瞧那紫玉兰,脑子里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又去找件晾起来的衣服,坏了,跑得匆忙,药膏丢了!
春桃痛心疾首,那可是宋哲送给她的药啊!
雨终于停了。
“喜娘喜娘!”
春桃和门外的人同时叫喊。
喜娘在后厨忙得焦头烂额,听到叫喊,先是看了一眼从屋里头出来的春桃,又匆匆前去开门,春桃跟在后头。
是张越回来了。
他亲自喊的喜娘开门,亲自敲门。最可怕的是他家那脚不肯沾染泥灰的公子竟然淋了雨,竟然裤脚沾了泥?
大胆,清风徐来怎么照顾的公子!
马车在风雨中一路颠簸到达将军府,其实下马车这段路很难避免,公子又着急,清风还没撑开伞,公子便下马车,走了几步,清风才跟上。
徐来抱着一堆破旧泛黄的书,锦兰为徐来撑伞。
“回来了回来了,哎呦我的公子耶,怎地淋得了雨?”喜娘比春桃先开口,“锦兰,快带公子回屋。”
张越走过来拉着春桃同行:“春桃我跟你讲,你现在立马去告诉我母亲,我要去国子监读书,尤其要去白书院,还有,徐来手中的话本,你和锦兰要一一琢磨通透,细细与我道来……咦,你的脸怎么了?”
春桃才想起来,她还要去找宋哲的药膏。
吃过午饭,日头正阴。
春桃整个人都蔫蔫的,听完锦兰的讲述,张越一如既往地痛苦早起,准时准点地到名人楼里去抢妖妖的牌子,又是一如既往地高价买下了妖妖的倾城一舞。
有人调侃他,次次来抢,次次再创高价,还不如娶了算了。张越扇子一展,眉开眼笑,风拂面而来,发丝飞舞,嘴角张扬地笑:“那是自然,会娶的。”
他甚至朝屏风后面那婀娜的人影挑眉。
春桃若是在场,又得隐忍不发,默不作声地拍掉一身鸡皮疙瘩。
他张越要娶妖妖,那他对赵小姐又是送木头人,又是送花的,意欲何为?
张越和妖妖一番讨教,如何取得女子芳心,皆在那些书中。
妖妖媚眼如丝,纤纤玉手一伸,声音魅惑:“张公子,拿钱来。”
于是张越豪掷千金买下破旧泛黄的无名书籍,正准备回去研究研究,便又听妖妖好不担心地道:“张公子心系赵小姐,实在可歌可泣,但我怎么听说,赵小姐好似对某个人十分上心,还贴心地为人家量身裁衣。”
“何人?”
“国子监白书院白祭酒的关门弟子宋哲,丞相府门客,哦对了,他还是您的义兄,少时西南参军与张将军甚是投缘……”
张越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却只能隐忍不发,笑笑:“妖妖,懂的真多。”
然而少年的眼里全然没有笑意。
春桃背后一凉,徐来敲着门,说是来送药的。春桃应声小跑过去,锦兰把紫玉兰摆好,找了把剪刀慢条斯理的剪去其他花的枝叶,配上紫玉兰,甚是漂亮。转头去看抱着一堆书的春桃,书上有几瓶药膏。春桃肿了半边脸,眼睛圆溜溜的,分不清是怒目圆睁还是因为肿胀。小俏鼻一吸,打了喷嚏,嘴里咕哝着什么,大抵是又在骂公子了。
锦兰好笑的前去帮她分了一些书,二人摆在桌子前,翻看一眼,都抬眼看向对方。
坊间的话本故事热卖,其精髓就是男欢女爱让人肝肠寸断。
公子这是要效仿这些话本故事?
春桃觉得张越在话本来扮演的角色顶多就是那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子。
春桃再翻看另一本书,里面乱页夹着厚厚的一叠银票。她抽出来给锦兰看,锦兰顿时和她的眼睛一样圆了起来。
好吧,公子是那个浪子回头金不换,从前无知错爱他人,后来遇见真爱,痴迷留恋,默默付出的男主人公,结局是抱得美人归,承欢膝下,好不快活。
锦兰把同书本一起送来的药瓶打开:“春桃,还是得先敷药。你这几日就好好在房里研习这些话本,公子由我来照顾。”
“锦兰姐,我还要去殿下那里一趟。”春桃方才想起来,张越跟她交代的那些话。
“我去说便是了,殿下估计又去了真武山,我去和老夫人说说,去一趟便回。”锦兰伸出手指,沾了些药膏,“头伸过来些。”
春桃仰头,把身子凑过去。锦兰轻轻的涂抹上去,涂完手上又继续往药瓶里捞,又继续上手涂抹。春桃半边脸被涂好之后,锦兰忍不住地道:“年幼时,你我便一同服侍公子,都说你性子跳脱,我沉稳内敛,我倒不见得,你呀……”
春桃扯了扯锦兰的衣袖。
“我就不揶揄你了,那我且问你,此番出去,可有什么收获?”
锦兰把药瓶盖好,一脸温柔地看向春桃。那瓷娃娃一样的人,其实更像个捉摸不透的玉石,晶莹剔透,心思玲珑。
春桃抿了抿唇,眼睛转了两圈,方才想好措辞道:“在名人楼打探过,人名年龄相似者之多,除去无亲无故,也是有几十号人家。”
锦兰蹙起眉头:“十几号人,家家户户上门,也需花上半月,除此次送花之外,以后单独出门的时间怕是没有了。”
“总会有的。”春桃眼眸清明,没有了之前那个愣头愣脑的模样。
“今早去真武山,我在一处庄子打听,京都城外的庄子数不胜数,种荷花的庄子,亦然不少。”她眼眸一暗,原本就瘦弱的身子,此刻脸部肿胀,盈盈泪水旋转在眼中,好似个落魄的孤儿,无依无靠,被人拳脚相加,蜷缩在巷子里,连哭都不能大声。
“锦兰姐,你知道吗?我看着那热闹的花市,艳丽的花儿迎着客人笑,其实早离了自家的土壤,亦或者被折断截枝,心底一阵怅然。而我,上山摘花,又何尝不是暴徒?”
她顿了顿,擦了擦没落下的眼泪。
“这十几年来,我已然不记得他们的模样,如若我两个兄长还在世,当真不曾想过来寻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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