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十年之约·下

杨守际没能保下公冶长纵的官位,他用尽自己所有人脉,还是没能避免公冶长纵被罢官的结局。

公冶长纵成了一介布衣,每日起早贪黑得养家糊口,也没能再成为他口中的逍遥剑客。

杨守际几乎不觉得他会遵守约定了。

景宁六年,他还是爬上了祁山山头,和年满六岁的侄儿一起。

那日天气很好,风轻云淡,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整个京城。在祁山上俯瞰,那是何其的繁华盛大,宛若一张金色的棋盘。在里面下棋的,都是极有权势的人,他们不一定出生富贵,但有的有运气,有的有手段,无一例外的都有着头脑。

这泱泱大齐,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废掉一批,总有一批能快速顶上来。稍稍耍些手段,留下听话的,除掉不听话的。久而久之,朝堂上只剩下些趋炎附势之辈,任掌权者左右摆布。

他们也不在乎什么骨气什么学识。他们花了大半辈子,只想要这个位置而已。至于这个位置,真如他们所愿吗?这不重要,别人问起来,得到的答案一定是好的。

他杨守际,也不算有在棋盘上下棋的资格,他家不过兴州卫指挥使,是外卫,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远。他借着祖上的威名,在京城才有点认识的人。

只是认识罢了,谈不上怎样可靠。要不然,怎么会连公冶长纵的官位都保不住呢?

“杨将军来得真早啊!”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杨守际回过头去,那个人似乎更瘦了,脸上多了几分沧桑,想来这六年过得并不轻松。他牵着个小孩,那小孩到很是可爱,白白嫩嫩,一双黑乎乎的大眼睛打量着自己。

“来,阿明,给杨将军问好。”公冶长纵把孩子拉到杨守际面前。

“杨将军好。”孩子听话地行礼。

杨守际蹲下身子,看着眼前这个面粉团子似的可爱娃娃,说话的声音也温和许多:“你叫什么名字呀?”

“公冶明。”孩子答道,眼睛往下瞟着,不敢直视他。

“来,杨均。”杨守际见孩子还是怕自己,就把小侄儿叫了过来,“这位是公冶爷爷,这位,就是你今天的对手。”

“我要和他打吗?”杨均歪着头,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上半头的孩子。

“你不能小瞧他。”杨守际提醒道,他先前带着杨均练枪,让他和孩子们比试过多次,沧州城里的孩子都打不过他,哪怕一些年纪比他大的,也是杨均的手下败将。这孩子天资是很好,可也养成了骄傲的坏毛病。

尽管杨守际胸有成竹,但他知道公冶长纵的实力,他的孙子,肯定不是等闲之辈。

“比之前,先去和他握个手。”杨守际指点着杨均。

杨均不情不愿地伸出手,他见公冶明轻轻握了下自己的手,眼睛只往地上看,不敢直视自己。

真是个胆小鬼,杨均心想着。

“好了。”杨守际把两个孩子间隔开五步,看他们各自持枪摆好架势,尽管孩子拿着是木枪,杨守际还是嘱咐道:“比武应点到为止,不可恶意伤人,开始吧!”

“哈!”杨均气势汹汹地冲上去了,他一招海底捞月起手,这种自下而上的招式很难防,他好几次都是用这招,一击就打败了对手。

可杨守际看出来了,公冶明起手就不简单,他似乎静止不动,肘肩膝却都在一条竖线上,左手在前松松握住枪杆,右手在后牢牢禁锢。这架势攻守兼备,进退自如。

他只往后一步,枪头轻轻一偏,就挡住了杨均自下而上的一击。

杨均这下意识到,自己的对手不简单。他借势晃了晃九宫步,想拉开点距离,虚晃一下对方的眼睛,再冷不丁地出招。这技法也很是管用,很多孩子就败在他这招底下。

他忽地出手偷向公冶明的腿,可他想不到公冶明反应那么快,手上的枪飞快地甩下来,拦住了自己的一击。

杨守际看得连连点头,公冶明的架势一直没变,就是他起手的架势,他左手松握,就是为了随时应变。对付杨均这一下,他只是左手往下一甩,身子都不怎么动,就从容地挡了下来。

杨守际这下知道,公冶老家伙的本事又提高了,教出的孙子只需这么几下,就能严防死守。他还只是防守,杨守际就隐约得看到结局了。

公冶明甩枪挡完这一下,枪头没停,直接往杨均脚上去了,这转折得顺滑又突然。

杨均慌忙抬腿躲避,腿上还是被刮了一下。还好使得是木枪,不然可要见血了。

他也想接机反扫公冶明的腿,只见公冶明抬腿跳起,手上的长枪翻了个大弧线,把杨均的枪杆直接挑开。

这孩子早就预判好了对方的出招!杨守际看得又惊又喜,他没想到公冶家的小孙子如此有天赋,这天赋,可能比公冶家的老家伙还强上几分。

“好!”他拍手称赞道。

杨均不服气,他知道叔叔称赞的不是自己,这下卯足了力气,要使出看家本领来了。这招拨云点月是他最近新学的,也是杨家枪法里难度最高的几势之一,意在连续出枪直击对方,出枪位置每次都不一样,但凡有一下没防住,就会受伤。

他出枪,只见公冶明松开左手,只拿右手持枪竖在身前,左右摇摆,就将自己的拨云点月接连挡开。

杨均不信邪继续点他,见他左手忽地放到枪杆上,惊觉不妙,但已经晚了。

杨均见他拿枪杆挑起自己的枪杆,缠住,在空中翻了个大圈,把自己的枪杆压在底下;接着他挥着枪往前,拍了下自己的手,就将自己手里的枪打落在地。

“精彩!”杨守际拍起手来,上前搂住垂头丧气的侄儿,安慰他道:“你表现也很棒了,这招拨云点月,你才学了三天,就能使成这样,很厉害了!”

杨均只是嚎啕大哭,他不信这个比自己矮上半头的孩子有这么厉害,他分明连那些比自己大六七岁的孩子都能打赢,怎么就打不赢眼前这个小家伙?

“别难过呀。”杨守际一时也手忙脚乱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打不赢咱就回去练,等练好了,再和他比过!”

“好!我一定要打赢他!”杨均啜泣着点头。

“你意下如何?”杨守际问向公冶长纵。

公冶长纵摆了摆手,说道:“孩子之间的比试,让孩子们自己决定好了。”

说罢,他拉过躲在身后的小孙子,把他拉到刚刚擦干眼泪的杨均面前。

“阿明,他以后要再约你比试,你答应吗?”

孩子看了看眼前三个人,点了点头,对自己爷爷小声问道:“我要输给他吗?”

“哈哈哈哈哈。”杨守际听得大笑起来,对公冶长纵说道,“你这小孙子,可比你会做人啊。”

“不行!”杨均也听到了这话,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着急地拉着公冶明的袖子,大喊道,“不行!你一定要好好比!”

“可你……”公冶明欲言又止。

“我不会哭了!”杨均把脸上的泪渍擦干,“我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打败你!”

“好侄儿!有志气!”杨守际拍了拍侄儿的肩膀,问道:“那你准备练多久?多久之后再比一场?”

杨均思考了会儿,说道:“十年!”他其实也不懂十年有多长,他只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数字,就随口说出来了。

“好,那就说好了,十年后的今日,还是这个山头。”杨守际对公冶长纵说道,“你可别放松了。”

“当然。”公冶长纵说道,“十年嘛,一言为定!”

十年,还是太长了。

十个月,也太长了。

十天,也太长了。

祁山告别后的第六日,杨守际就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手脚都是冰的,头皮发麻。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只觉得这不是真的。

“快备马,我要立刻前往良州。”

良州,是公冶长纵归衣后的住所。他说过,良州是个不错的地方,山清水秀,物价也便宜,随便就能买起间屋,安享晚年。

杨守际走进公冶府的时候,手都是抖的。他当将军多年,也未见过这样多的血色。石板地缝隙里都渗透着已经凝固的鲜血,红褐色的。

一路走过去,到处是望不尽的惨象。

杨守际的心已经悲痛到麻木,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这一切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

公冶长纵,那样一个武艺高超的人,怎么可能被人打倒呢?怎么可能保护不了他的家人?他到底得罪了谁?是谁要这样对他?他怎么不告诉自己?他难道不相信自己会帮他吗?

“尸体呢?尸体都在哪里?”杨守际总算恢复了一些理智,慌忙问向衙役。

“都在这里了。”衙役把他带到一间偏房,里面简简单单摆放着五六具尸体,男女都有。

杨守际一眼就见到了自己的老友,他遍体鳞伤,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双腿几乎被砍断,露出森森白骨,难以想象他究竟支撑了多久,而对手又是何其的强大。他已经竭尽全力了,可还是没能打败那个人。

杨守际又看了遍其余几具尸体,唯独没发现那个小小的身影。

“都在这里?”他问衙役道,“整个府都搜清楚了?”

“都在这里了。”衙役答道,“这府一共就三间破屋,里里外外都翻遍了。”

杨守际掠过一丝庆幸,那个小孙子,应当侥幸逃脱了。自己一定找到他,把他带到杨府,替老友将他抚养长大。

可随即,衙役的一句话,让他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我听邻居说,前几日有个样貌古怪的人来过,说要出重金买下他家的小孙子。这老头拒绝了,言辞很是激烈,说什么要拿命来换。结果就这样了,我看小孙子肯定是被怪人强行掳走了,可惜了,还不如把孩子卖了呢,也不是不能再生一个,结果命都搭进去了。”

“你别胡说了!”杨守际激动地大声喝道,这小小的衙役,怎么可能懂得公冶家小孙子的才能?那样一个武学奇才,不论别人出多少钱,都不可能卖的!

“你刚刚说那个样貌古怪的人,究竟长什么样?”杨守际逮着衙役问道。

“这你还是去问问邻居吧。”衙役看他红着眼睛,一脸暴躁的模样,又战战兢兢的补充道,“好像说他哪只眼睛上长了个肉瘤,挺可怕的。”

杨守际知道那人是谁了。仇怀瑾,一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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