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傩面十二相8

这里的空气有点湿润,带着一股浅浅的苔藓味。没有风,幽深寂静。两侧的石壁上点着一排火烛,点画出整个房间的轮廓。

这是一间浴室,四四方方,一排不高的阶梯将房间从中间一分为二。内侧的面积更大些,里头承装着热水,接着烛光,能看到水面升起的白烟。

墙边立着副衣架,上面挂着件崭新的黑衣,布料黑得发亮,隐约透着不菲的价值。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悄无声息的走进房间。站定了,前面那人回过头,解开覆在少年眼睛上的黑布。

“来,阿凝,先洗澡吧。看看你身上穿的,衣角都撕烂了,为师替你备了件新的。”仇怀瑾看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只当他还是有些害怕,就伸手,帮他把衣服脱下。

公冶明其实没觉得这身衣服很破。那是他出发来长安前,郡主府的管事给他备的,才穿了一个多月,还算新。

而且他不明白,师父分明才找到自己,怎么会早就备好了衣服?这很奇怪。

他见仇怀瑾已将自己外衣解下,只剩一层薄薄的亵衣,忽然意识到不对。

这半年在外,他可没少磕磕碰碰,其他的还好说,左腰上那一道大口子,还留着针脚,特别显眼,想不注意到都难。

仇怀瑾肯定会问这是怎么回事,这该怎么说?

总不能说,那日在碧螺湖畔围剿重明会和紫睛教的大混战,自己也参与了。还因为蛊毒发作,体力不支,被杂兵砍伤了。重明会也是朝凤门的人,四舍五入就是仇怀瑾的手下,自己打了师父的手下,还被伤到了。这要是说出来,想想也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仇怀瑾已经把他的亵衣解下,果然注意到了腰上的那道疤,他右眼一凝,语气不悦地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怎么弄的?”

公冶明对他比划道:“毒发作了,被人救走,那人发现我的血可以驱虫,割伤我取血。”

“割了这么大口子?”仇怀瑾伸手轻轻拂过少年腰上的疤痕,少年的腹部忽地收紧。

怕痒的毛病还是在,仇怀瑾心想,他从前也没见过有人结疤的位置会格外痒的,至少他自己不是。

他见公冶明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只一双漆黑的眸子看着自己,眼眸干干净净,就同小时候一样。

他应当没有撒谎,也不敢对自己撒谎。这孩子虽然本领不错,但毕竟是个哑巴,难免遭人排挤。加上蛊王发作时全身剧痛,动弹不得,真被人逮住的话,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如今,仅仅留下这道疤,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好了,去洗吧,然后把新衣服换上。”仇怀瑾说着,将那些脱下的衣服裤子全数搁在手上,转身出去。

他穿过幽深的走道,背后远远传来入水声。他走过一间石门,有一个少年倚着门边。

仇怀瑾以前没见过魏莲。若不是答应过魏仲元,会救他儿子,魏莲也不会在这里。重明会的黄巫医被他留下了,受了伤的魏莲也只能先在这里,让黄巫医治疗。

他看魏莲一脸似笑非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你的伤已无大碍,想家的话,我就派人送你回去。”仇老鬼以为他是在想爹爹。

魏莲眯起眼睛,笑道:“我看您把凝血剑捡回来了。”

“你认识凝血剑?”仇怀瑾眼神一冷,这小子,怎么会认识凝血剑?难道这半年里,他们见过,那他为什么不早说?

魏莲看仇老鬼一瞬间变得杀气重重,赶忙解释道:“我先前也不确定,今日看到,才知道是他。只是……”

“有话就说。”仇怀瑾喝道。

“只是。”魏莲微微一笑,“我先前看到他时,他可不是哑巴。”

“你确定看到的是他?”仇怀瑾眉头一挑。

“我不确定呀。”魏莲笑道,“我只是在想,倘若你的阿凝不是哑巴,会怎样呢?”

“你个小孩,还替我操起心来?”仇怀瑾冷冷道,他看魏莲也不怕,笑嘻嘻地往房间内走去,躺回到床上,望着天花板。

仇怀瑾走进一间格外大的房间,房间石壁上挂着长长短短的刀。

他取下两柄刀,细细看了看刀刃,又取来一块磨刀石,默默磨起来。

他心里的怒火不自觉地阴燃,倘若阿凝真的能说话,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骗自己的?他骗了自己多久?

可他分明知道,阿凝的嗓子被铁水灌过,按道理不可能说得出话。难道因为那时的他太小?难道那些手下灌的手法出了差池?事到如今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因为那些办事的手下,都已经死了。

寂静的空气中,只剩下冰冷的磨刀声,一下,一下,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磨刀声上,叠了一层脚步声。

脚步声是公冶明故意发出的,他在告诉师父,自己洗好了,也换好了衣服。

“拿着。”仇怀瑾抛出一柄磨好的刀给他,“让我看看你的刀法,到底退步成什么样了!”

公冶明接住刀,就见仇怀瑾飞快地攻过来,他条件反射地后撤。

“怎么,你不敢进攻吗?”仇怀瑾喝道,手里的刀毫不留情地往他身上劈去。

公冶明清楚,自己不该畏缩的,只这一点点畏缩,他就将进攻的主动权交给了师父。而仇怀瑾简直不要太了解他,这孩子就是他一手教大的,他的一招一式,仇怀瑾都无比熟悉,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看到公冶明终于挥出手里的刀,刀抵着自己的刀刃,往自己手腕上来。

嗯,还算没有忘记。仇怀瑾稍稍一侧手臂,就将他手里的刀拨开去,接着顺势递出刀刃。刀刃擦着公冶明的腰身,堪堪而过,将他换上的新衣服划拉出一道口子。

“我不是说过,你要少吃点吗?”仇怀瑾喝道,“你个头长得太快,内力跟不上,身体的控制力还不如从前!”

公冶明定了定神,握紧了手里的刀。他回想着,这半年来,他应该没有荒废多少。自从白朝驹送给他刀后,他都会在夜里练习,难道是缺乏对手的缘故,师父才觉得自己的刀法退步了?

“来,进攻。”仇怀瑾对他喝道。

公冶明看师父面色不好,眉头紧皱,觉得是自己真退步了。他微微后撤半步,摆出架势。这招是师父勒令他练好的杀招,就是直穿对手眉心的那招,他确实许久没用这招了。这半年来,他出招越发地随心所欲,加上学了枪法,他的招越来越杂。

他不知道的是,仇怀瑾就在等这招。

公冶明全神贯注地握紧手上的刀,他得像从前那样,不,得比从前更好的刺出这招来。他先把刀往后一收,接着快步迈上前,连带着刀花,极其迅速地往对方脸上刺去。

当他刚刚迈步上前的时候,仇怀瑾忽地出刀,刺向他的膝盖。

公冶明刀花的方向一转,朝仇怀瑾手腕劈去。照以往的经验,他出这招时,仇怀瑾只是看着,并不会突然袭击。

不过师父说了,要试试自己的刀法,进攻也不奇怪,公冶明这样想着。

仇怀瑾眼睛微微瞪大了一瞬,这孩子反应还是很快,机敏地避开了自己的这次进攻。这时,他瞥见公冶明刺出的刀微微侧了个角度。

他不敢伤自己,也对,他没那个胆子伤自己,仇怀瑾想着。

只这一瞬间,仇怀瑾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猛地抬手,用刀柄,对着公冶明的出刀的手腕狠狠击去。

公冶明条件反射的张大嘴,他差一点点就喊出声来,但在千钧一发的瞬间,他忍住了。他感到自己手腕一阵剧痛,仿佛被折断那般,手指又胀又麻,几乎感受不到手里的刀。

接着,他感觉自己的下颚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死死捏住,手指逼着他把嘴撑大。

“张大!”仇怀瑾喝道。他想看看,这孩子的喉咙到底怎么样。

公冶明已经把下巴撑到最大了,他听到师父依旧不肯罢休,又喝道:“再大点!”

他已经尽力了,他嘴里都是愈合的疤,要张大嘴,本就比别人更费劲些。

仇怀瑾借着石壁上的烛光,往他嘴里看,越往里看越是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

要人张大嘴看喉咙,本来就是不现实的事。可仇怀瑾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只觉得气愤。他无可奈何地松开手,反手在少年的面颊上扇了一巴掌。

这清脆的一声,扇得公冶明脑子嗡嗡的。难道师父已经发觉,自己欺骗了他?

可是,师父又何尝没有欺骗过我呢?

他忽然觉得一阵屈辱,他或许根本就不该回来,他应该勇敢点,跟着白朝驹一起跑的,就算死在一起也没关系。

他感觉自己很蠢,他单以为自己回来,可以安抚师父。可师父根本就不在乎他,那白朝驹呢?他是不是也很危险?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模糊起来。

就在这时,右手手腕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钻心剜骨地痛。

那是他方才被仇怀瑾用刀柄顶撞的位置,现在,仇怀瑾抬脚狠狠地踩了上去,踩得骨头吱吱作响。

公冶明猛地惨叫出声。

他以为自己会叫出声的。

这猝不及防地一下实在太痛,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也没想到,师父真的要废了自己。

他眼泪克制不住地往下掉。偏偏这时,他哭得厉害会失声的毛病救了他一命,他偏偏没能叫喊出声来。

仇怀瑾漠然注视着公冶明,见他脸部肌肉狰狞,喉结剧烈地抽动,明显是在大喊,可只有一点嘶嘶的风声。

无声的惨叫后,他微微张着嘴,嘴唇颤抖,脸上全是泪痕。那往日里黑漆的,空无一物的眼底,罕见地露出几分绝望。

“真是个废物。”仇怀瑾冷冷道。

他满意地松开了踩在少年手腕上的脚。

他现在放心了,这孩子,依旧是个哑巴,不可能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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