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赶到西碣山时,满眼的草木枯败,碎石成泥,整座山被翻了个彻底,面目全非。
鹤云金印的气息已经没有了,连风姨也不在了。那一瞬间仿佛有利剑刺入心脏,照夜栖浑身僵硬,速度极快地搜寻方圆十里,仍旧一无所获。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感受着丘中所有的生命如东流水一般逝去,任凭他如何施法都留不住。
萝浮满身灰土,刚从土里爬出来,惊魂未定地禀报情况。
照夜栖沉默地听着,脸色越来越阴沉,终于颓然地垂下双手,笑了一声,笑声里是深深的绝望。
呼啸的风雨中,一只纯色火风从头顶轰然坠落,触底的那一瞬间勉强化作了人形。
是凤缃。
她虚弱地抬起头,望着照夜栖,一下子泪如雨下,她指着远处的虚空恨恨道:“阿栖!是祁筠,是祁筠!我就知道她压根没有失忆……是祁筠杀了风姨,是祁筠伤的我!她还毁了你的阵法!”
她知今日是照夜栖和那女人的大婚之日,不知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隐在城中观礼,令她意外的是,照夜栖原来并不是单纯地想要娶她,原来只是为了复活族人。
她自得地观望着这一切,直到——照夜栖因外敌的入侵而抽身。
凤缃擦干唇角鲜血,眼中满是恨意:“你走之后她便去了西碣山。我知道风姨在那里,出于担忧,我赶紧跟上……可是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整座山都被毁了,整个雁荡之丘都被她毁了!阿栖,你要杀了她!杀了她!你要给所有族人一个交代!”
凤缃情绪激动,难以自抑。
从萝浮和凤缃两人的描述中,照夜栖知道了祁筠在他走后威胁萝浮去了西碣山,之后萝浮被打晕,凤缃在她毁掉西碣山后出现,两人交手了几个回合,他在丘外看见的那几道芒光正是祁筠和凤缃争斗时牧流鞭泻出的灵力。
那般的强悍。可是祁筠是怎么隐藏内力的?她又是如何找到鹤云金印的?
西碣山会长出鹤云金印孕育的金丝草乃是因为风姨被曾篪金铃重伤,灵力外泄。而鹤云金印被封印在澜水之底,她到底是如何找到的?
照夜栖思绪不定,垂眼看着她脖子上那一道鞭伤,轻声问,语气里无喜无悲:“风姨是她杀的?也是她伤的你?”
凤缃含着泪止不住地点头。
他继续问:“金印也是她夺走的?”
凤缃觉察出照夜栖语气中的森冷,浑身一阵毛骨悚然。
照夜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到了此时,他的心反而有些平静。他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凤缃脖子上的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就好像看见祁筠挥鞭时的神态。
他最是熟悉。
仿佛本该如此。祁筠本就是这样的。之前的那个温柔乖巧的阿祁都是她的伪装。
这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在他和祁筠重逢时,便设想过这样的结局。可是他总是抱着一丝侥幸和万物皆在掌控的自信。
是了。从她和萝浮去西碣山就不对劲。他傲慢地冷眼旁观,想要看着她耍什么样的花招,却又深深恐惧真会出现自己无法抉择的局面,是以他将她困住,让她什么也无法施展,在之后的一步步试探中自欺欺人,他以为让她毁了鹤云台的扶桑神木就能真正和过去割裂,他以为她下意识的替他挡箭便是她有一刻心软的印证,他以为那些心愿中总有一个是为他而许。
“我想要和阿栖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多么具有诱惑力的誓言啊。真的有那么一刻,他相信她是阿祁,是属于他的阿祁。
照夜栖闭上眼,胸中涤荡的情绪几乎将他整个人压垮,仿佛燃尽的死灰。
他知自己绝非善人,因此愈发不能容忍自己在一丝善念驱使下犯下的这样无法弥补的大错。
风声呜咽,带来亡灵的哭泣。
十几年前他将雁荡之丘重建在鹤云金印之上,靠着这金印的灵性渐渐召回族人的部分灵魄,今日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招魂。
就因为祁筠,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她会付出代价的。
照夜栖再抬眼时,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墨色,如夜色被揉碎了,暗沉无光,他带着三分令人心惊的笑意说:“我会给所有族人一个交代。”
*
祁筠一声轻哨,一只黑影从云霄跃下,动作敏捷地落地,祁筠不和他多言,跃身而上。
黑鸟兴奋至极,冲着虚空长鸣,打了几个旋之后朝着东方飞去。
到了扶昭城,祁筠先去了地下城。
外面暑热难消,这里面却是凉风习习。她一眼眼掠过那些赌客,步子不停地向内走去。
一绿衣女子从暗处走出,如云的乌发端庄地盘成一个马尾,以两枚碧玉翡翠环扣在脑后,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又婀娜又利落。
她笑着拦住了祁筠,“哟!祁门主穿这么喜庆啊……”她说着就要上手摸,却摸到了一手的血,忽然就愣住了,低声惊呼:“你这么喜欢打架?大喜日子也不安分?”
祁筠这伤不是凤缃造成的,而是鹤云金印对她的反噬。她也不明白为何在丢失十几年后,金印就不认主了。
她没好气地说:“赶紧给我找个医师!我快痛死了!”
时楣又是心疼又是气,抓着她的手往里间走,她知道今日仙门百家聚集到一起是为了活捉祁筠,但没料到她真会被伤到,“你这伤是怎么搞的?那些仙门的酒囊饭袋也能伤得了你吗?”
祁筠不知想到什么,冷笑着打断:“被妖气反噬的时候,谁都能杀了我。”
时楣眼神一暗,不再多言。但心里又清楚祁筠眼下并没有出现被妖气反噬的症状,那惹得她一身火气的人,想必也就只有那照夜栖了。
祁筠脱了那身繁复贵重的嫁衣,换了身轻便的素色长袍,沉默地坐在床边,目光定定地凝视着那枚流转着日之光辉的鹤云金印。
时楣给她换过药后,坐定在她跟前,她愁眉不语,还是在祁筠受不了她的目光后,才开口:“祁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祁筠忧思难遣,但看着眼前的时楣,又什么都说不出口,纵然交情深厚,也不是能无所不谈的,她不想将时楣牵扯进来,因她而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于是她敷衍道:“怎么了?时大神医金盆洗手后倒是忘了医者的修养,行医最忌讳的就是好奇心过重。”
时楣无奈:“你……我只是关心你,说得这么难听,你也真是,唉……”她一向拿祁筠没办法,“行行行,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祁筠收起并没有怎么显露的愁容,咧开一个笑,一把抱住时楣的胳膊,撒娇道:“我就知道我们时楣是天底下最好的闷葫芦!”
“闷葫芦”是祁筠给时楣取的外号,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叫她了,这叫时楣的思绪回到往昔。
当年时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后来一遭落败,时楣因天资聪颖就被送到了鹤云台,她为了有一容身之地拼命地修习着自己不喜欢的医术,后面也算是学有所成,承担了为鹤云台修仙者治伤的职务。
其中就以祁筠为代表。时楣对祁筠的印象只有两个,一个是贼厉害,另一个是贼麻烦。三天两头来的人里面,闭着眼睛也能猜到其中定少不了祁筠。
大抵有本事的人脾气都不太好。时楣也不外如是。
一来二去和祁筠熟了之后,她脱口骂道:“祁筠,你是有打架的瘾吗?整日带这么些伤回来,浪费我的好伤药!我迟早要告到祁宗主那里去,说你是因为出去惹是生非才受伤的!”
祁筠急得一把捂住她的嘴,一股子血腥味又涌入时楣脑海,让她想吐。
祁筠半撒娇半威胁道:“好时楣,好姐姐,你叫做个老实的闷葫芦不好吗?我半夜翻墙出去揍人的事你可千万别告诉爹爹,算我求你了!”
话是这么说,却没拿出半点求人的态度,甚至短刀已经抵到她的腰间。
往事如尘,回想起来竟恍如隔世,叫时楣有些怀念。
祁筠休息好后,和她道别时打趣道:“希望下次见面不要那么快。”
时楣没好气地睨她一眼,哼道:“你自己知道就好。”
寂静的夜里,脚步声愈发刺耳,像是山寺的钟鼓一般,一步一回想,总叫人想要落泪。这座水云疏柳的城里,唯有回忆温暖鲜活,值得依托。
时楣想得出了神,眼中不觉已有泪光。
脚步声骤然急促起来,她思绪被打断,却是祁筠转身而来,她将她拥住,声音有些闷闷的:“楣儿不要背叛我。”
时楣一怔,一把把她推开,她就知道这个人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她在望着她的背影伤情,缅怀,而这个可恶的家伙居然在担心她会背叛她!
她又气又恼,指着祁筠的鼻子大喝:“你这般揣度我,你下次来地下城看我不打死你!”
祁筠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安抚似的把时楣的手压下,这么多年她的脾气还是一点没变,祁筠敛尽情绪,郑重道:“接下来扶昭城可能不会太安宁,地下城最好是不要参与党派之争,你若还想安稳度日,那就不要和何明澜来往,我知道你想帮他,可若他不考虑你的安危,那这个人不要也罢。”
时楣却听出她的画外音:“也不能帮你吗?”
若在从前,祁筠定是不会和她客气的,可到了此时,她心底生出隐隐的愧疚,时楣这么多年替她搜集情报,其实已是仁至义尽,换做旁人,她可以权势压之,可以利益诱之,唯独时楣,无欲无求,她愿意出手相助,纯粹是出于她们往日的情谊。
然而这情谊又能经得起多少嗟磨呢?时楣心思澄澈,不会不清楚这个道理。
“暂时不需要的。”祁筠沉默须臾,低哑地开口。
时楣心中大抵明白她的想法,也不强求,“行吧,若你需要我,随时派七胭过来即可。”
她望着祁筠,眼神坚毅起来,“地下城的人,愿为鹤云台肝脑涂地,万所不从。”
这样的话祁筠已很久没有听过了。
一股子热血涌上心头,穿越了十几年的记忆又急卷风雨而来。
“为鹤云台而战。”曾是无数青年人的无上荣光,曾是几代人誓死捍卫的信仰。
她坚定地抓住时楣的手,郑重地承诺:“鹤云台会回来的。我们的家会回来的。”
时楣知此路艰辛,她缓缓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滑落,轻声道:“会有回来的那一日。”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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