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场火

闲云峰上,无数篝火燃起,如星辰般点燃了这浓稠的暗夜,火光明灭,闪着灼灼炫目迷人的光,数人穿着轻薄美丽的衣衫在月下翩然起舞,纵情高歌。

祁筠还未走近,众人似有感应一般,齐齐回眸,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潮水般,又如灿烂若锦的山花散乱地点缀在空旷的崖顶,一双双眸子亮如繁星,将黑夜点亮,奇异的光似穿透长风而来,温柔轻缓地落到了她的面上。

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心中升腾而起,她仿佛远走他乡的游子,一朝迷途,回到故园时,旧友仍在原地等待,令万山走遍的人心灵有了一丝慰藉。

她记得这一夜晚。这是一个没有烦忧,期待着灿烂美好明朝的夜晚。

多年前一个平平无奇的月夜,一场大雨过后,山中空气冷冽清新,她的生辰就举办在鹿茸山上的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峰之上。

周遭都是意趣相投的同行的好友,她会在不久后的一个明媚的清晨接过父亲手上的担子,成为新一任鹤云台宗主,好友们也会回到家族接过家族重担,与她并肩作战,一同荡清这世间妖邪,还天下一个安宁。

而她刚获得父亲送给她的结心环,可以自由地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

祁筠在此刻什么都懒得再想,她扬起一个快意的笑,快步到了他们身侧,融入了他们的舞步中。

就这样暂时忘却烦忧,偷得浮生的简单快乐,酣畅淋漓。

有人在树下抚着古琴,琴声悠扬美妙,飘忽忽地升起,与崖边吹箫人互相应和,箫声一会儿激烈昂扬,一会儿舒缓婉转,随着他们的舞步随时改变着节奏,可以窥见吹箫人高超的技艺。

那抚琴的人也不甘示弱,澎湃洒脱如滔滔江流水,细腻柔情如柔软的浮云。

一起一伏间,皆是胸中挥洒的意气。

有人抱着酒壶醉得深,摇摇晃晃地走到祁筠面前,指着她放声大笑起来,轻浮地开口:“我们还得感谢祁少主,给我们苦修多月的日子增添了几分乐趣,若不是借着为祁少主庆生这个契机,我们哪能玩得如此畅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时楣从背后狠狠踹了他一脚,他一个踉跄登时跌坐在地,不满地大声嘟囔着:“敢踹大爷我?谁干的!看老子不扒了你一层皮!”

她抱着手在一旁斜觑他一眼,冷笑道:“柳峯寻,这里不是你耍酒疯的地方!祁少主的生辰礼你准备了吗?好听的话倒是先说上了!”

柳峯寻一向知道时楣脾气不好,也不敢和她硬碰硬,捂着屁股慢吞吞站起来,梗着脖子怯生生道:“当然……准备了……”

他说着在浑身上下摸了一通,最终勉勉强强掏出一张旧兮兮的手帕,不光周围的人吸了一口冷气,他自己的脸上也出现了一抹惊异的神色。

时楣惊得嗔目结舌,她皱起眉头,带着些嘲讽:“这是哪里掏出来的腌臜汗巾?看着臭哄哄的,你就打算送这个给祁少主?”

周围人哄笑起来。

柳峯寻脸色忽白忽青,有心想要辩解几句,几乎是搜查挂肚才憋出来这么一句:“笑什么笑!这是我祖传的汗巾,如何配不上祁少主!”

人群中轻巧地探出一只箫,在还未触到那块手帕时,一阵凛冽的风便扬起,如一把利刃在转眼间将那手帕撕了个粉碎。

柳峯寻骇得步步后退,偏生那箫已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惊得猛然一退,重重跌倒在地,他顾不上体面恶狠狠地抬头,指着眼前人怒骂道:“沈逢春,你他爷爷的欺人太甚了!”

沈逢春神色冷漠地盯着他,还待再出手时,祁筠无奈地对他叹了口气,轻声道:“不要因他动怒,不值得。”

沈逢春这才收起箫来。

祁筠转身对众人道:“感谢大家来此庆贺我的生辰,礼物什么的就免了,如果准备了的话可以明日再派人送到我府上。现在就安心玩吧,不要想太多,重在心意。”

柳峯寻忙不迭点头,时楣又狠狠踹了他肩膀一脚,斥道:“你安生些吧!你哪门子的龌龊心意我还不知道吗?”

柳峯寻又捂着脸默不作声了。

在祁筠的主持下,无数长明灯在他们的手中升空,如游鱼入海,倦鸟归林,波光粼粼缓缓沿着雾露而上,消失在白云深处。

而他们虔诚专注,许下了少时的愿望。

时楣朝着虚空兴冲冲大喊:“我才不想当什么天下第一神医呢!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离开鹤云台,彻底地主掌自己的人生!”

她说完摇了摇沈逢春的胳膊,沈逢春只是温和地笑,声音波澜不惊:“希望家族能一直昌盛下去,希望家人安康,我爱的人平安。”

其余人也很是兴奋,眼里噙着耀眼的光芒,“我要成为世间第一剑客!”

“我要杀尽世间所有的妖孽!”

“我要去很多很多地方,九州那么大,我不要困在家族里!这宗主谁爱当谁当吧!”

……

沈逢春温柔地看向祁筠,问道:“祁筠,你怎么不许愿?”

祁筠哪里还有什么愿望,她静静看着冉冉升起的长明灯,心中一片平静,她轻声道:“我应该没有什么愿望。”

沈逢春倒也不意外,点点头说:“没有愿望也是好事,这说明你想要的都得到了。”

祁筠也不反驳他,她在此时忽然想到了阿鹤。

她凭着记忆朝左侧望去,发现了他的身影。他正懒洋洋地躺在树上,斜着眼看她,一只脚勾起来,另一只悠闲地轻轻晃着,从虬枝处落下一角雪白衣衫,随风慢慢地晃荡着。

他是妖,在这修仙者云集的聚会上本就格格不入。尤其是还有人大声说着自己的愿望是杀尽世间所有的妖。

他隐在暗处倒也正常。

她想起当年,自己把阿鹤叫来,问他许的什么愿望。

阿鹤笑眯眯地说他早就许了愿了。

可是此时,她忽然就不想叫上他了。他躲在黑夜里,在想什么呢?是如野兽狩猎看着这些愚蠢的猎物那般,看着众人天真地欢欣雀跃,载歌载舞,梦想着成为宗主,成为第一剑客,成为绝世高手,然后去绞杀他的同类吗?

阿鹤在这时也注意到她的视线,笑意由他的眼中弥散开来,嘴角慢慢翘起,他坐起身子来,歪了歪头,似乎在思索。

青白的月光从树梢漏下,落到他精致美艳的脸庞上,离合的波光点点,给他的面容镀了一层靡丽朦胧的光辉,如镜花水月般,遥不可及。

他笑得自由不羁,带着一股子身旁人都没有的天然质朴,又似裹在一层清透的雾里,下一秒就要潇洒地乘风而去,毫不眷恋地离开这喧嚷凡尘,离开她。

祁筠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但她仍静静地站在原地,想看看没有她的推动,这些回忆会如何发展,阿鹤会做什么。

阿鹤也就这么盯着她,两人对视许久,他终于笑意有些僵硬,眼中的得意自信淡去了几分。

祁筠还是没有开口,其实她并没有很恨阿鹤,不然她也无法这么平静地站在他眼前,她恨了这么多人,到头来最恨的还是自己,如果自己没有存一念慈悲带他回来,没有执意要和他在一起,那一夜的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所有的事态就不会演变到今日这一步。

她只是,有些恨自己。

终于,在长久的对峙后,那人轻叹了口气,从树上一跃而下,飞掠到她跟前。

他弯下腰看她,有些担忧地问:“筠筠,你不开心吗?”

他惯常叫她祁筠,原因在于二人觉得其他的称呼都会显得很肉麻,但他偶尔也会叫她“筠筠”,因为阿祁,祁筠,祁少主,都有人叫了,唯独筠筠这一称呼,由他一人独享。

祁筠在抗争几次无果后,也就由着他,最后甚至习惯了这一称呼。

祁筠眼中情绪复杂地看着他,语调缓缓:“那你开心吗?”

阿鹤有些疑惑:“什么?”

祁筠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在鹤云台过得开心吗?”

阿鹤纵然不解,却是脱口而出:“筠筠开心,我就开心了。”

“真的吗?”祁筠脸色冷下来,她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嗓音却有些破碎,“是因为你这么说,能让我开心,你才这么说吗?”

是因为如何做能讨好我,你便这么做吗?

阿鹤更疑惑了,他不解地低下头,小声道:“当然要想着如何让筠筠开心啊,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或许是真的没有问题。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算了。”祁筠颓然地退后了两步,从怀中取出那两枚指环,这一刻,她给不给又有什么意义呢?结局已定,过程如何都不重要了。

阿鹤却很开心地接过,眼中噙着亮晶晶的光,如缀了满天星辰那般,他欢喜地问道:“这又是在哪里得来的宝贝?”

她以往下山降妖伏魔,都会带回很多战利品,什么有用的无用的都往阿鹤房里丢,是故他以为这也是什么无足轻重平平无奇的宝物。

祁筠没有解释,也忘了曾经为什么没有告诉阿鹤这送出去的指环代表着什么。印象中,她是个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父亲说过无数次,身为修仙者,身为鹤云台继承人,有了感情便是有了软肋,有了在乎的人便是将弱点暴露给敌人。

她深以为然,因此想要将阿鹤藏得深一点,再深一点,不叫旁人发现他的好。可是她又须得叫旁人知道自己对阿鹤的重视,这样才无人敢冒犯他,伤害他,这样的两相矛盾之下,阿鹤应当是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情意的。

祁筠很庆幸阿鹤并不知道她藏在心底的情感,否则在这场对峙中,便是未战先败。

阿鹤将那墨色指环举起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似乎很是喜欢,最终依依不舍地戴到了自己的指环上,有些郑重其事地说:“筠筠送的嘛,我都会留一辈子的。”

一辈子。

祁筠记得很清楚,和照夜栖重逢后,并没有看见他手上戴着这枚指环。

她笑了笑,释然道:“一辈子太长了,谁说得准呢。”

阿鹤固执地摇了摇头,坚持着:“这件事是能说得准的。说了要戴一辈子便是一辈子。”

“那以前送给你的东西怎么没见你如此珍视?”祁筠难得多问了一句。

阿鹤笑得有些得意,哼哼道:“你如何知道我没有珍视?”

他笑得肆意无拘,明艳单纯,和心思缜密、阴晴不定的照夜栖简直判若两人,祁筠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们二人联系到一起。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施施然对他招手,“阿鹤,过来许个愿吧。”

“可是我已经许好了。”阿鹤骄傲地扬起眉,露出神秘的神态。

祁筠倒是对他的愿望感兴趣了,记得照夜栖当时也这么说,于是她问:“那阿鹤能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吗?”

“这是一个秘密。”阿鹤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可惜,她至今未知。祁筠没有那么大的探求欲,见阿鹤拒绝了,她也懒得再问。

阿鹤眨着澄澈干净的眼靠近她,认真地问:“那筠筠许了什么愿望呢?”

祁筠淡淡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可是藏在心里也不一定会实现,你告诉我,我也许能帮你实现。”阿鹤拍拍胸脯,斩钉截铁。

祁筠深深凝视他一眼,叹了口气,她不知自己此刻在想什么,只觉脑中一片混沌茫然,心里也始终空落落的,她说得轻柔且慢,没什么情绪:“我已经告诉你了啊。”

她的声音冷清而低沉,响在幽深的夜里:“在我还是我的从前,在你已不是你的以后。我许下了最初也是最后的心愿。”

阿鹤茫然地盯着她,一副确实是被她搞糊涂了的模样。

周围人载歌载舞,喧嚣扰攘不绝,长明灯在云海中翻涌,风声呼啸在耳边,送来些清淡的花香。

这一刻的场景竟和多年后奇诡地重叠,她其实已经忘了当时的愿望是什么了,不过十几年过去,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阿鹤的愿望这么多年会变化吗?应当会变的吧。

弦月高悬,云雾轻轻袅袅地散开,月光大盛,衬得那些长明灯暗淡了起来。

祁筠的视线投向虚空,有些怅然若失。

阿鹤安静地站在她身侧,偏着头看她。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天地间在此时黯然失色,周围的声音渐渐隐去,唯有那道嗓音清明,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

“虽离乡数年,游历数载,观世间措大,仍念念不忘心安处。过往之事非如云烟,历历在目,你骗得了自己,却骗不得我。”

“祁筠,就留下吧,留在这里和我作伴有什么不好?”

“你到底是谁?”祁筠垂下眼,冷静地开口,余光中瞥见四下里篝火尽灭,陷入一片黑暗,所有人的身影都消失了。

那人轻笑了一声,“像你这样懦弱的人,如何能经受得住外面的风风雨雨呢?你也很想回家吧,那就留在这里啊。”

“偏要口是心非,故作姿态,有什么用呢?”

祁筠面色骤然一沉,朝着一片虚无大喝:“闭嘴!”

一面偌大的镜子骤然出现在了眼前,过往一幕幕如流水般淌过。

她在鹿茸山上练功的日子,和时楣在药房打闹的日子,和沈逢春一同游历海上的日子,和阿鹤携手归家的日子……

一切都在眼前慢慢地展开,又逝去。

而流水尽头,一人始终含笑凝视着她,衣袖飘飘,神态慈悲,宛如谪仙,容貌竟和她一般无二!

那是她,还是他?

祁筠愕然地立在原地,表情近乎冷漠,心底一片苍凉。她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他的声音低缓地响起,解答了她的疑惑,带着无限温柔又带着无限怜悯:“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我就是你啊,也只有我,才能这么地懂你,这么地希望你能获得你想要的一切。”

“你希望寻求谁的帮助呢?还有谁能帮你呢?是荆玉门,涂山燃青,照夜栖,还是谁?谁不是在利用你,谁不会转头背叛你?偌大的世间,无人可信的滋味不好受吧?”

“只有我,永远在这里,能轻易地让你重回当年,重回你永远也回不去的魂牵梦萦的过去。”

祁筠眼中缓缓流露出一丝渴望,收敛了惯常的冷锐,在此刻居然异常干净而纯粹,她低声喃喃:“永远的幸福吗?”

他轻声许诺:“永远的,永远的幸福。”

“永远地留在这里,这里有你的父亲,你的朋友,你的爱人,你所有所有的荣耀,所有所有的骄傲,所有所有的幸福,都在这里啊。”

“为什么不留下呢?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选择痛苦呢?”

他的话似有魔力一般,反复吟诵着,如流水迢迢不绝,如藤蔓蜿蜒而上,彻底将她的手脚束缚住,挣扎不能。

他看出她的动摇,笑起来,语气中笃定万分:“你不是已经决定了要告诉父亲,已经选好了要携手一生之人吗?他就在你身后,看着你,等着你。只要你回头看看,你就不再会是孤身一人啊。”

祁筠浑身一震,有些心痛欲裂,她缓缓回头,看着咫尺远近的阿鹤,他是她最初爱着的人,是十几年古井无波生活里的一抹鲜艳的色彩,他那般自由,那般肆意,活出了另一种人生,令她心驰神往,令她情不自禁地爱慕。

就留在这里吧。天地寥落,她一人前行,一人走得太累了,就算只是一场梦又有什么不好的?

周遭寂静得如此诡异,以至于她觉得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这里的阿鹤,也会背叛她吗?

那人似知她所想,低低笑起来:“当然不会啊。在你的梦里,你能主宰一切。只要你想,他会陪着你,一千年,一万年,永生永世。”

祁筠讷讷,重复着:“陪着我,永生永世,永生永世……”

“是的,永远的忠诚,永远的陪伴,永远的爱啊。”

阿鹤上前,伸出温暖的双臂,将她揽入怀中,他低声在她耳边温柔地呢喃:“筠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人。”

“我会一直陪着你。阿鹤永远不会离开。”

祁筠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眼中有了苦涩的泪意,她慢慢仰头望天,天幕低垂压顶,暗夜寂静无声,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求而不得,自欺欺人的幻梦罢了。

父亲从来不会允许她有丝毫的退缩,从来不会给予她多余而无用的关心,身旁的这些人在之后的岁月里或青山埋骨,或拔刀相向,或陌路不识,终究留她一人。

沈逢春走了,时楣走了,阿鹤也走了。

一切如风般逝去。了无痕迹。

只有她还怀念着曾经的点滴,愚蠢到可怜,可怜到可悲。

祁筠念及此,觉得讽刺,低低笑起来,浑身都在颤,她紧紧抱着阿鹤,像是爱极了他,又像是恨透了他,十指猛然戳进了他单薄的脊背,鲜血顺着她的指缝缓缓淌了出来。

阿鹤一声不吭,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抚着她,静静地等待着。

祁筠低声叫:“阿鹤。”

“嗯。阿鹤在。”

祁筠摇头,又重重点了点头,她将头埋进阿鹤的胸膛,眼泪缓缓从眼角渗出,悉数蹭在了他的衣衫上,濡湿一片。

她再抬眼时,眼里的神色剧烈地变幻,情绪复杂地望着阿鹤。

这种陌生的目光,阿鹤今日已感受过无数次。

是为什么呢?她为什么如此悲伤如此绝望,又带着那么浓郁的恨呢?

阿鹤不忍再看,伸出一手遮去了她的双眼。

他温和地重复着那人的话,像是饱含热切的爱又像是毫无灵魂一般,他在她耳边轻声道:“筠筠,抛开那些痛苦的回忆,留在这里吧。和我在一起——我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音落,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将她紧紧禁锢在自己怀里,猛地低下头去吻住了她的唇。

空荡荡的崖顶,只有他们二人,风呼啸过耳际,他们热烈地相拥。

暗夜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阿鹤的吻缠绵而贪婪,细致而温柔地描摹着她唇畔舌尖的形状,是柔软的,温暖的,如一朵轻飘飘的云。

如此真切,真切到让她恐惧,让她不知作何抉择。

是啊。留在这里,忘掉过去,沉溺在这一场温馨美好的幻梦中,哪怕是溺死也没有关系。

忽然,阿鹤浑身一震,停下了动作。

他震惊地抬眼,被祁筠一把推开,踉跄着退后好几步才稳住身子。

只见她冷冷笑着,眼中无波无澜,竟比夜幕还深沉,她步步退后,沉默地看着他。

阿鹤心口的疼痛剧烈传来,他猛然低头一看,痛感的来源已渗出了淋漓的鲜血,一柄银色刀刃直直插入心脏,雪白的衣衫被血污染透,他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怔怔地望着祁筠,眼中不解,委屈,痛苦,一览无遗。

祁筠眼中毫无波澜,脸色苍白如死,唇色却被染得鲜艳欲滴,极致的反差,衬得她犹如鬼魅一般,冷酷狠辣。

阿鹤溢出一丝苦涩的笑,凄凉的话语扬在风中:“为什么?”

祁筠语气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和她毫不相干的事:“鹤云台本就容不下一妖,我留你至今,已是仁至义尽。”

阿鹤怔然,良久,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笑起来,然而不知那笑是自嘲还是失望,他脸色苍白得可怕,语气近乎是在哀求:“既如此,当年为何要带我回来?又是为何要待我这般好?”

祁筠依旧冷漠,她本不欲和这样一个幻象多言,然而他既然问了,她也就自然而然地回答了下来,“当初一念之差,至今犹有遗恨。”

“遗恨?”阿鹤捂着胸口,缓缓垂下头,半晌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又抬起头来,眼中闪着诡异刺目的光芒,灼灼地盯着她,“凡妖皆为世所不容吗?你皆要赶尽杀绝吗?”

祁筠的眼眸在此时亮如明珠,坚定炽热:“鹤云台职责,便是屠尽天下妖,而我为鹤云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鹤云台的使命便是我的使命。”

阿鹤没有再说话,犹如被抽了魂一般,眸光渐渐暗了下去。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眼中无喜无怒,只是望着她,所有的热忱与欢喜就此沉寂,从此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欣喜地唤她“筠筠”,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悠闲地躺在树上等她练完功一同归家,也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在大雨倾盆的傍晚来荒山寻她了。

一切的一切,都归于平静。

祁筠平静地全身发抖,安静地看着他,隔着浓郁的夜色看着他。

留在这里当然很好,可是虚浮的幻象终究如梦幻泡影,固然美好,却令人惴惴不安。

她要的是绝对的掌控,绝对的自由。

选择了清醒,就选择了痛苦。选择了虚假,就获得了幸福。她宁愿痛苦一辈子,也不要活在自欺欺人的假象中。一个人求而不得,要沦落到靠幻梦来麻痹自己,悲哀到了这样的境地,骄傲如她,怎么会允许自己被人怜悯?

她心中麻木,话语愈发决绝,语声比刀锋更冷更锐,“阿鹤,我不恨你。我只是恨我没有早点杀了你。”

“如果再来一次,我绝不会带你回来,绝不会让你在鹤云台蛰伏这么久,绝不会让你有机可乘毁了我的所有。”

她对着荒无人烟的崖底冷笑,声音苍凉悲哀:“你太自信了,凭什么认为这样就能留住我?”

大火在此刻升腾而起,铺天盖地地将此间笼罩,祁筠望着被她困在火幕中的阿鹤,一步步倒退,一步步远离,终于,脚步抵到了一片虚无,她对着他莞尔一笑,转身毫不犹豫倒入流动的夜色中,如一只翩然的鹤展开了双翅,坠入了万丈虚空。

而那只染血的鹤被她永远地留在了大火中,弥望如血,苍翠的山峰连绵起伏,连亘不绝,漫山遍野的扶桑花深红浅紫,灿烂辉煌。

火光,月光,泪光,在广阔无垠的天地间悠然摇荡,融入了一片沉寂的旧忆里,终究归于宁静。

司马仪醒来时是在湖里,浑身被冻得僵硬,几乎是再晚一刻醒来就要被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她艰难地活动着筋络,一步步往岸边爬。

大约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她终于上了岸,疲惫地喘息,不经意的一抬眼,便窥见了雪山顶上怒放的那朵艳如朝霞的玉蓉神花。

原来破了不醒之梦后,便算是真正的成功了。

然而经历了这么一场大梦,她整个人疲乏得难以言表,没有力气再攀顶,于是坐在雪地里,痴痴望着那朵花发呆。

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她急切地爬起来,就要往湖里跳。

一道声音拦住了她:“你很奇特。”

是梦中的声音!

司马仪停住步子,不解地回答:“你在说什么?”

“我在夸你啊,毕竟能破不醒之梦的人屈指可数。”他轻轻笑着,带着淡淡的讽刺。

司马仪客气地回答:“谢谢。”说完她就准备继续往前走。

他再次轻声打断了她,“我很欣赏你,作为对你的奖励,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去窥见那人的内心。”

司马仪惊讶地问:“你如何知道他是谁?”话一出口她转瞬也想明白了,他既能造梦,自然无所不知。

他很有耐心地解答:“我知道他是陆吟寒,也是照夜栖,更是你的阿鹤。”他刻意将最后这四个字说得暧昧轻佻。

司马仪的脸刷的白了,她冷声问:“好啊,很乐意接受你的奖励。他此刻在何处?”

“他还困在不醒之梦中,困在我给他打造的美梦中。”他呵了一声,继续道,“要不是实在太欣赏你了,我压根不会管他……”

司马仪冷冷打断他:“少废话!”

“他在——东南方向,五十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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