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顿住,脑中闪过B城山林,联想到唐天毓是在去年暑期结束后,才对唐晏顷出门表达不满的。
一个更可怖的念头在他心里迅速成型。
他徒劳挣扎,手指抠抓地毯,身体因极致紧绷而颤抖,可他恐慌到不能自控,扭过头去,眼尾血红,死盯着李照烨,每个字都从齿缝间碾磨出血沫:“阿晏在哪里?”
李照烨的脚甚至未加重力道,漠然看着侄子无望扑腾。
“回过味儿了?还不算是太蠢。”他嗤笑一声,烟雾模糊了讥诮的嘴角,“管好您自个儿,我就要烧高香了。”
轻蔑的话语像冰水,兜头浇灭眼中所有疯狂火焰,只剩下无足轻重的灰烬。
挣扎停止了。
力气连同灵魂,仿佛瞬间被抽干。
他瘫软在地毯上,一动不动。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惨白额角。手背伤口缓慢渗血,染红一小片纺织毯。
“照烨,对不住啊,他受了刺激……你……”
“……管好他……”
李重山那在李照烨面前从不曾抬头的道歉声,李照烨冷淡的讥讽式回应,都像沉进了深海模糊不清。
世界失了声,也失了色。
只有心脏位置,空洞地回响着警车离去时的轰鸣,和那双彻底将他拒之门外的、死寂的眼睛。
他没能护住他。
年轻的孩子躺在地上,在父辈的漠视与压制下,清晰触碰到自身力量边界的铜墙,以及其后,无尽的黑夜。
法国的深夜太黑,他太冷了。
客厅的光线是经过精心计算的柔和,落在古董家具上,像一层无法穿透的油污,隔绝所有温度与生机。李璟岱被反剪双臂,用一根丝绒窗帘束带,捆扎在一把路易十五时期的扶手椅上。
绳索深陷进腕部皮肤,勒出凹痕,但他对此毫无所觉,他的意识漂浮在一片混沌的苦海。
L市街头的最后一幕,正在他紧闭的眼睑后方循环播放。
他没有保护好阿晏。
这个念头沉甸甸地碾在他的胸腔,让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产生钝痛。钝痛把五脏六腑都碾成了砧板上的肉饼,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鼻腔深处压抑着断断续续的抽息。
门厅传来高跟鞋清晰而稳定的敲击声,敲打李璟岱几乎停摆的心跳节拍。
当归药香由远及近,唐天毓裹着一身室外带来的冷气走进来,身后跟着她的女秘书和垂着头的李重山。
她脱下羊绒手套,路过客厅时,扭头看到李璟岱。
“重山,”她的声音平稳地滑过凝滞的空气,“小璟这是怎么了?”
李重山顿步,脸上堆起勉强的笑意:“唉,这臭小子……疯了似的,不绑着,他就要不管不顾冲出去!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怕是下一秒就能提着枪去劫人。”
唐天毓的视线没有离开李璟岱的脸。半年未见,那上面多出一种超越年龄的空洞。
“所以,绑起来,问题就解决了?”
她语调平平,问话却像鞭子一样抽打李重山的神经。
“先谈正事吧!去书房。”李重山挥挥手,声音因焦虑而尖利,“当务之急是商量怎么把小顷弄出来。那边的水深,我们得从长计议。”
“嗯。”唐天毓点头,向前走去。
李璟岱想喊,朝着当归药香的源头张了张嘴,可他的声音被闷在烧废的喉管里,怎么都发不出。
他们快要路过他了。
仿佛从骨髓里挤出的力气,李璟岱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但视线难以完全聚焦。唐天毓似有所察,忽然转过脸来对上他的视线。
一滴饱满的泪,毫无征兆地从素来沉着的年轻人眼角渗出,缓慢地滚落。这滴迟来的、沉默的泪,似乎承载着无法言说的巨痛。
唐天毓静默地看了李璟岱几秒。她想起儿子提起他时眼睛里罕见闪烁的光亮,想起纽约雨夜电话里少年那不管不顾的声音,也想起更久远的一些、被时光模糊的画面。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罢了,让他听着吧。”
李重山愕然:“这怎么行!他这副样子……而且事关……”
“他七岁的时候,因为小顷的事,就已经很自责了。”唐天毓打断李重山,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穿透力,刺入李璟岱混沌麻木的意识深处,“现在这样,瞒着他,捆着他,不如让他听听。孩子们总要成长。”
七岁。自责。瞒着他。听。成长。
这几个词,拼凑成一把磨刀石打磨过锈迹的钥匙,让它从新匹配记忆锁孔,一下捅进那个被时光层层封钉的柜门里。潮湿的触感骤然取代了丝绒椅背的干燥,鼻腔里旧书本和樟脑丸的气味驱散了城堡的沉香。
柜子里是一整片闷得让人头晕的黑暗,还有一个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咚,咚,咚——
像有一把小锤子在里面使劲敲。
脚步声接近,但好像不止一个人。父亲说好不找帮手的,怎么反悔了?跳出去吓他吧!李璟岱气呼呼地想着,将手伸到了柜门前。
“老大,把门关好。”
“我来关。”
原来是爷爷和奶奶跟着父亲进来了。
他们一直就不太喜欢自己,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缠着父亲玩捉迷藏的话,说不定会像小叔一样训斥他。
奶奶最凶了。
去年春节吃团圆饭那天,他不小心打碎了碗,奶奶就让侍佣把他吊在后院那棵大树上,吊了足足一个小时,他手腕痛了好多天呢。
还是先别出去吧,等他们走了再偷偷溜出去。
“他那个生母……把他扔门口……酷暑天……破毯子……差点没闷死……”
奶奶的声音又尖又细,跟冬天窗户缝里漏进来的冷风一样。李璟岱努力听懂她那些冰凉的话,脑袋里的疑问接踵而至。
他不是母亲生下的孩子吗?
怎么可能呢?
虽然母亲不常来看他,但母亲也给他买过圆规。
他怎么会不是母亲生的孩子呢?
“……儿子像娘,长大白眼儿狼!……你给他那生母养在港岛,汪家现在……不争气的东西……要不是小慧不能生……赶紧把他送走吧!”爷爷的声音像院子里那口老井井壁上的青苔,又厚又沉。
送走?
送去哪里?
柜子缝隙透进来的那点亮光里,能看到好多灰尘在跳舞。他盯着灰尘看,把自己缩得更小,下巴磕在膝盖上,木头柜子的味道钻进鼻子里。
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大了,好像有点生气,又好像有点得意。
“帝王命格!……成大事!……”
他听不懂。什么是帝王?是像电视里演的皇帝那样吗?
“你叫老四带着他……老四多大了……他不结婚……你想毁了……”奶奶提到小叔,她似乎很生父亲的气。
“……我怎么可能毁了照烨……帮手……最得力的……最锋利的刀!”
刀。这个字他听懂了。
厨房王阿姨有一把很快的刀,切肉的时候,唰唰唰的。
小叔书房里也有一把小小的、漂亮的刀,放在玻璃盒子里面,从来不让他碰。
刀是东西,是用的。
所以……他也是个东西?是用来帮小叔“成大事”的东西?
他忽然觉得柜子里面好冷,比光脚踩进雪地里还冷,那股冰冷从脚底板嗖地一下窜到了头顶,手指尖和脚趾头变得麻麻的。
胸口那里也空荡荡的,好像心脏不见了,只有黑乎乎的大洞,呜呜地往里吹着冷风。
外面的大人们还在说话,声音变成了嗡嗡嗡的噪音。他只听得见自己心里的那个大洞在呼呼地响。
原来不是只有爷爷奶奶不喜欢他,是压根儿就没有一个人喜欢他。
奶奶嫌他丢人。
爷爷只想把他送走。
爸爸养着他,是因为他是一把有用的“刀”。母亲留下他,是因为没办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那他真正的妈妈呢?
在那么热的夏天,用破毯子把他扔掉了。
不要他了。
好冷,好黑。他使劲咬住自己的嘴唇,不敢哭出声音,可是咸咸的味道跑到了嘴巴里。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外面安静了。
他又等了很久,久到腿都麻了,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一点点柜门爬出来。
院子里的月光白白的,像铺了一层小厨房瓦罐里装的盐巴。那口老井黑乎乎的,张着圆圆的大嘴。
他看着那口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跳下去。
跳下去,是不是就不冷了?
是不是就不用当“刀”了?
是不是心里那个呼呼吹冷风的大洞就能堵上了?
他光着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一步一步朝那口井挪过去。井沿的石头好冰。
他扒着井沿,踮起脚,探头往里看。里面好黑好深,好像能把他心里所有的冷和黑都吸进去。
就在他几乎要往下栽的时候,一只大手猛地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是父亲。父亲在月光下对着他笑。
“小璟,你看什么呢?井边儿太危险了,怎么不等爸爸来找你,自己就跑出来了。”
“我……”他张大嘴巴,大到能吃下去一头癞蛤蟆。
父亲将他抱了起来:“你乖点儿,母亲和小叔回来了,表现好的话,放了暑假,爸爸带你去法国找小顷弟弟玩儿啊……”
法国,小顷弟弟。
他怎么忘了呢?有人喜欢他的。
有人喜欢他。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
唐晏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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