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色的信笺,被人仔细地叠成了两半,留下一道清浅的折痕。
少年用歪歪扭扭的笨拙字迹,将内心纯粹热烈的情意书于纸上。
一笔一划,没有任何潦草的勾连,足见认真与诚心。
上半张纸,只有这一句简单却动人的告白语:“苏浣,我真的好喜欢你。”
谢炳的眼底阴沉如墨,昭示着汹涌情绪的到来。
可表面上,他不显分毫,反倒轻柔地执起那信笺,指尖划过一丝凉意,他抑制不住自己卑劣窥视的想法,将纸张翻转过来。
谢炳眸中仅存的点点微芒,却随着下半张的满满墨迹,逐渐黯淡下来。
“苏浣,如果你不喜欢我,请你丢弃这封信,不必再读下去,就当它从未存在。”
“如果……你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那么这些字句很荣幸地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苏浣,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像是挂在天际的明月,洒下如银如霜的光,让我这个本来生长于幽暗山谷中的人,也能够浴光前行。”
“苏浣,我早就在不知哪一刻喜欢上了你,我会为了与你并肩不懈努力,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行文至此,最后一句的笔迹有些发抖,或许写信的人内心也是慌乱紧张的吧?
可谢炳却不敢再读下去,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腔不自觉地激烈起伏着。
指尖轻捻,他发现还有第二张信笺,那上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字,不过眼神轻扫,瞬时便全然映入眼帘。
谢炳想要阻止它们进入自己的脑海,却为时已晚。
“我也喜欢你,盛云竹。”
不同于盛云竹的拘谨呆板,苏浣的字迹称得上龙飞凤舞、张扬至极。
明媚得一如她本人。
这八个字,兴许让当初的盛云竹高兴了许久,此刻却如同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剑,让谢炳的心里霎时流出汩汩的痛苦。
陈旧的铁皮盒子里,剩下的全是诉满了年少情衷的厚厚信纸与明信片。
苏浣的青春,因为另一个人而足够热烈。
谢炳唇色发白,脸上是死灭的寂静与荒芜,他默然地关上盒子,将它放回原处。
“你在干什么?”
苏浣出现在了房间门口,她只是单纯有些疑惑,语气自然地问道。
谢炳捧着自己的衣服,那骨节分明的手一下下地摩挲着布料,却觉得它太过粗糙,刺得他生疼。
谢炳低垂着头,不敢望她,修长的身躯在地面投下深灰的影。
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么狼狈与颓然,也许在看到苏浣的一刹那,就会不争气地眼眶发红。
“我在……整理衣服。”谢炳头也不抬,佯装忙碌的模样,努力稳住自己的声线。
苏浣得到了他的回答,并未察觉有异,点了点头,转身便离开了。
谢炳狠狠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将心中的苦涩与悲哀生硬地咽下去,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再产生这样的情绪。
苏浣一直都是那样善良温暖的人,谢炳深刻地明白,有人会爱上她,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哪怕他因为盛云竹得到了苏浣的青睐,而嫉妒地快要发疯。
半晌,谢炳心头浓烈的情绪逐渐远去,代之以清冷萧瑟的寒意。
他嘴角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自嘲,把方才挂在苏浣衣柜中的衣服,又一件件取了下来,将它们叠得平整,远远地放置在了沙发的一角。
仿佛这样做,就能让自己如同这些衣裳一般,从这段感情里彻底抽离。
是夜,乌云蔽天,月亮深藏在夜幕中,只是偶尔发出如银线般的光。
卧室里微光幽幽,两个人沉默地躺了许久。
空气宛如凝固了一般,只有轻轻的两道呼吸让它缓慢流动。
即便反复告诫自己要抽离,可所见的那些文字,力量实在太大,如今还在谢炳的心里引来数次余震。
他身体僵硬地躺在床的一侧,心中乱糟糟的,在悄无声息中无数次崩溃与自愈。
苏浣躺在床榻的另一侧,两人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
她稍稍转头,能看到谢炳沉沉的黑影,她知道他也还没睡着。
“谢炳,今天对不起。”苏浣轻叹了一口气,用温柔的声音道,“我不该说那些话,是我太冲动了。”
苏浣的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歉疚与自责。
她的良心已经久久不安,若是今晚不说清楚,恐怕难以入眠。
谢炳还沉浸在与自己的对抗之中,此刻被她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微微愣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下午的争吵。
他这才后知后觉起自己所受到的伤害来。
也许是从小到大听到的嘲讽与辱骂足够多,多到他再次听闻这样的话语,已经能够熟练地屏蔽。
“……没关系。”苏浣听到谢炳闷闷的声音。
谢炳会原谅她,苏浣毫不意外,这几年里他总是这样温温吞吞的。
几乎从未发怒,从未责备,对她堪称有求必应。
这几天的相处却说得上真实融洽,苏浣也没有像从前一般得过且过,反而认真地问道。
“谢炳,人有情绪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你心中有想法,我希望你可以向我表达出来。”
“就像这几天一样,做真实的你。”
只有看到恐惧,才能有勇气克服恐惧;只有承认问题,才能找寻解决问题的路径。
“真实的……我么?”谢炳喃喃地重复道,他的脸上有迷茫的神色。
过了许久,谢炳问道:“可若是真实的我,丑陋可怖呢?”
苏浣不知道,他沉静稳重的外表下,早已起了一万次卑劣的念头。
他的情绪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汇聚成了一片酸涩的、涌动不息的海,任何人知道了都会避之不及。
岂料苏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谢炳,闭上眼睛。”苏浣用纯净柔和的声音道。
谢炳下意识地听她的话闭眼,耳边传来一道细小“啪嗒”声,眼前依旧黑暗一片,却能感受到光落在他的身上。
而这束光却因为苏浣的预告,不会刺痛他的眼睛。
等他再睁眼,就看到灯光大亮,苏浣靠近了些,用胳膊撑起自己的脸,笑吟吟地着看他。
她未施粉黛,却是说不出的清丽优雅。乌黑微卷的秀发从较低的一侧垂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摇曳。
光照耀在她富有光泽的发丝上,晕染出一片柔光,仿若消失的月亮跑到了他的床上。
谢炳花了一晚上构筑起的、名为“情感抽离”的大厦,在一瞬间就有了隐隐崩塌的迹象。
“谢炳,我始终认为,真实的自己就像是这屋子一般,忽明忽暗。总会有‘灯’灭的那一刻,那是因为我们都非完人。”
苏浣缓缓抬头,悬挂着的灯映入她的眸中,如星月嵌天。
“可只要我们掌握了‘灯’的开关,便能努力驱散黑暗。”
“请不要否认黑暗的存在,那些组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你。”
“——请努力找到灯的开关。”苏浣缓慢而坚定地对谢炳道,让他的心头阵阵发颤。
苏浣满意地看着谢炳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又将灯轻轻关上。
有时候,黑暗也是一种保护,人在漫漫长夜中,总是更容易吐露心声。
“我,确实不喜欢别人谈论我的父母。”谢炳怔然望着天花板,眼前似有流萤来去。
苏浣有些欣慰,谢炳需要的便是勇敢表达自己。
“但是,我不介意你说那些。”苏浣听见谢炳停顿了片刻,而后道。
他语气温柔如水,宛若一阵轻风拂过她的双耳。
这句话,几乎是宣告了她的特权。
苏浣刚想问为什么,可尚未来得及问出口,就听到谢炳用平静的声音问她。
“苏浣,我可以知道,你和盛云竹的故事吗?”
这回意外的人换成了苏浣,她不解地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谢炳苦涩的嘴角被黑夜掩盖起来,那张如山峦般俊朗的面容上痛苦与克制交织。
“结婚这么多年,我发现都不怎么了解你。苏浣,我们现在……可以算是朋友吗?”谢炳轻声问道。
苏浣答道:“当然。”
她心中也有着和谢炳一样的感慨,她对谢炳,又何尝不是知之甚少呢?
犹豫了片刻,苏浣还是决定满足谢炳的要求,将当年的事情娓娓道来。
“盛云竹是在我高二那年转学来的,他人很内向,所以没什么朋友,但学习很努力,几乎是我见过最努力的人。”
“还记得那天下午的英语课上,老师点了他的名字让他回答问题。他连普通话都说不好,更何况是英文呢?”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班里的同学哄笑着闹成了一片。老师便放过了他,让另一个同学站起来救场,那个人就是我。”
谢炳安静地听着,只发出清浅的呼吸声。他不曾发表任何评论,也正是这分恰到好处的沉默,给了苏浣安全的感觉。
“那时候英语是我最拿手的科目,我开口的那一瞬间,感受到了一道炙热的目光,我转头看盛云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眼神。”
“羡慕、渴望……还有崇拜。”
“盛云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苏同学,你真的很厉害,可以拜托你指点我的英语吗?我答应了,于是一来二去,我们便相熟了起来。”
苏浣轻笑了起来,她的描述足够生动,一幅幅画面已然浮现在谢炳的脑海中。
即便心像是泡在了陈醋里,但谢炳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故事也很美好。
“后来我考上了景南大学,他却因为差了两分,只能去鹿济市。大一下学期,他向我表白,我们便在一起了。”
对自己的青春,若说苏浣没有一丝怀念,那自然是假的,她的语气慢慢变得缥缈起来。
谢炳不愿意她沉溺在过往的美好回忆中,忍不住问道。
“然后呢?”
苏浣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有些语焉不详地回答道:“在大四那年,他们家出了事情,他就消失不见,我们自然也就没有结果了。”
见她似乎不想再谈论当年的事情,谢炳也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
“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有庭审,先睡了。”苏浣打了个哈欠。
许是今天折腾累了,不过一会儿,谢炳的身侧就传来了苏浣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他没有带助眠的药物,脑海中的想法太过杂乱,有些入睡困难,只好睁着眼睛。
腿上却忽然传来冰冰凉凉却软嫩的触感,让他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好不容易酝酿起的困意霎时烟消云散,大脑愈发清醒起来。
可睡梦中的苏浣似乎仍不满足,在被窝中拱了拱,而后竟然如八爪鱼一般缠绕起身旁的“巨型玩偶”,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蹭着他温热的脖颈。
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传来,充斥着他的鼻尖。
谢炳的冷静一下子被丢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耳朵红得能滴血,一动也不敢动。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因为苏浣和盛云竹的故事而痛苦悲伤难抑,另一半却因为短暂的拥有而无比开心雀跃。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苏浣。”
寂静的夜中,他无奈地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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