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寒冷且漫长。
周日,清晨。
我惺忪着双眼,指尖触摸到占青立挺的鼻梁。起床上班了,别又迟到。我说。
他哼唧了一声,翻身继续睡去。五分钟后,他潦草洗漱,穿上略有褶皱的深蓝色衬衫,套一件宽厚的黑色羽绒服,到床边用脸颊触我的额头。我走了,他的脸上满是困倦。
门砰地一声响,屋子里重回寂静。占青粗硬胡茬触感还暂存在我的皮肤知觉上,阳光透进百叶窗,一颗飘悠的灰尘在眸子前坠落,倏然不见了踪影。
占青在中关村做IT工作,加班是常态。他经常卧在客厅的沙发上,找一个最舒适的姿势,对着笔记本打字。我看不懂那些符号,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他咬一口,放在茶几上,继续打他的字。
苹果慢慢氧化成没有光鲜的棕褐色。我和占青,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七年。
北京的冬天只有黑白两色,交织错落着迷蒙住人们的双眼,将双眸混沌成灰,见不到光亮。
我将大衣挂在衣架上,买来的青菜带到厨房择净清洗。
闫说要逃离北京,因为他拥有了一个短暂的Gap manth.
闫是我和占青的室友,在中关村的一家乐刻健身房做专职教练。因为这家分店经营稳定,总部调令他年后任职朝阳门总店的主管。
闫喜欢骑行,紧身的骑行服勾勒出他健硕的身材。怎么样?闫穿上一身新买来的骑行服,问正在厨房洗菜的我。
我探出头来,说,不错。但其实,和他经常穿的那一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黑色打底,只不过条纹略有不同。
闫每天都要给他的车链上油,用湿鹿皮擦拭上面一层不易被察觉的轻薄灰尘。
我打算先把车寄到青岛,在那里玩一阵子,然后骑行南下。北京真是又冷又难捱,我一刻都不想待了。所以,球球就拜托给你了。
球球是闫养的柴犬,一岁不到。我经常帮他遛狗,因为他喜欢混迹于烟酒纵横,灯红酒绿的场所,总是不能有正常的作息。
知道了,我看向被关在阳台上的球球,说,都快成我的狗了。
给你要不要?我都懒得养了。每天都要添食加水,跟伺候老妈子似的。
我可不要,总归是你养起来的。我再养,也不熟了。
还是老样子,早晚各遛一次,我给它买的罐头明后天就到了,记得签收一下,每天再煮个鸡蛋,要捏碎……
我更向往闫那种带有野性和恣意的性格,我倾慕这种不循规蹈矩的事物,因为我和占青过了太久没有波澜的平静生活。
又是周末,占青同样加班,闫开始了他的骑行之旅,出租屋里只剩我一个人。
我从衣筐里拿出一件件脏衣服,掏出衣兜里面的杂物。纸巾,打火机,和几颗硬糖。我将他们放在玻璃茶几上,碰撞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占青的衬衫终年沾染着不散的烟草味道。他只是偶尔点起一支烟,停下他正在打的手指,静默着不说话,直到一整根烟抽完。
他尝试着摆脱对尼古丁的轻微依赖,但都以失败告终。
我将衬衣上的褶皱抖平,挂在衣架上,弥散的洗衣液清香沁入鼻腔,还有那一丝机洗后不易被察觉的烟草气息。
给球球套上狗绳,我套上一件宽厚的羽绒服,走到楼下,发现今天的天气依旧不好。
灰色的云压抑在上空,风在角落里打旋又飞升,卷起红色的塑料袋,缠绕在杨树枝头。目视的一切笼罩在阴冷之中,我好像已经太多天没有见到过阳光。
难怪闫要逃离。
球球雀跃着往前小跑,我跟不上它的速度,拐角处见到一只体型比球球大三倍的哈士奇,黑白色,体毛顺泽,看得出被主人精心打理过。
它们都很激动,想要挣脱牵引绳,朝着彼此猛扑,雀跃着,哈拉着舌头,升腾出白色雾气。
我抬头看狗的主人,外国人,络腮胡子,线帽中露出棕色鬓角,与我印象中的外国佬形象完美契合。
Oh,Baron, dont’ crazy. Come here!
球球,过来!
非常抱歉,我的狗今天好像不太正常。
没关系,可能是因为天气不好的缘故。
这天气真是让人抓狂。他用蹩脚的中文和我说话,发音不标准,但能精准传达出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要去买菜,再见。我朝他摆手微笑。
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我的牙龈总是出血,而且溃疡,可能是因为缺少维生素,我需要胡萝卜。
Ok, together!我回答他。
我叫汤姆,加拿大人,住在18号楼。
为什么会给自己起汤姆这个中文名字,我问,汤姆是一只猫的名字。
他哈哈大笑。对,我知道那部动漫,《Tom and Jerry》,猫和老鼠是敌人,但猫和狗是good friends,所以我和Baron是好朋友。
我觉得,汤姆是个有趣的外国佬。
我把买来的荞麦菜、蒜薹、茄子、娃娃菜掰开切块清洗放在盘子里,覆上一层保鲜膜搁置进冰箱。
晚上的食材全部备好后,我从橱柜里抽出一把细挂面,扔进煮沸的锅里,用筷子挑开防止粘黏,一盒浓汤宝,两根小油菜,一个鸡蛋。
我用厚毛巾围住碗壁,抱在怀里,卧在客厅的摇椅上,看着窗外不知何时从云层里放出来的阳光。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手机消息的震动声响把我从小憩中惊醒,摇椅上下浮动,在阳光下扬起细小灰尘。
点开电子邮件,是一条新消息,来自汤姆。我们交换了电子邮件,但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发消息给我。
汤姆:要不要去喝一杯,没错,就是现在。
我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游走,考虑即将下班回家的占青和晚饭问题。我突然觉得,是我将自己的生活过得过于乏味。
好的,五分钟后楼下见。我编辑好邮件后点击发送。
汤姆换上一件石灰色大衣,站在甬路上原地打转,见到我高兴地挥手。太冷了!我一分钟都不想待在这里。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靠在小酒馆的沙发上喝一杯温酒了。
我们坐4号线地铁,前往什刹海小酒馆一条街。
穿行的人们低着头,黑灰色羽绒服紧紧包裹着身体,前行,穿越,跨过栏杆,拥过人群,前往自己的目的地。
我的脑海中突然又涌现出占青的影子。我努力去撇弃他,告诉自己现在要去喝一杯酒,和新认识的朋友,这是属于我自己的时间。
什刹海的湖面上结一层冰,上面遗落着被风携带而来的红色塑料袋和塑料水瓶,暮色缓缓升上楼头,昏黄街灯打起沉郁的光晕,烂漫而迷蒙。
汤姆将我拽进一家名叫Red的酒馆。
驻场台上是一个年轻女生,二十来岁,青春艳丽的容貌。她手里握一把吉他,唱着陈粒的那首《小半》。
“……
低头呢喃
对你的偏爱太过于明目张胆
在原地打转的小丑伤心不断
空空留遗憾
多难堪又为难
释然慵懒尽欢
时间风干后你与我再无关
没答案怎么办
看不惯自我欺瞒
纵容着喜欢的讨厌的
宠溺的厌倦的
一个个慢慢黯淡
玩弄着肆无忌惮
……”
我被女生清纯空灵的嗓音吸引,在绚烂的舞美灯光下痴迷。而汤姆已经将一杯鸡尾酒塞到了我手里,说,长岛冰茶,我想你会喜欢。说完,他便把我甩到一边,和远处的外国友人搭起讪来。
我很少会来到这种地方,所以显得局促。因为占青不喜欢,所以这种社交不在我们的生活范围之内。
我端着鸡尾酒坐在临窗的一个高脚椅上。台上的女生已经换了一首我没有听过的英文歌,节奏温和,她笑得甜美。
玻璃窗上凝结出成片水珠,用手指涂出一个圆,看外面已经至暮的夜景。女生手里拿一串糖葫芦,挽着男生的胳膊有说有笑;并行的男子嘴里畅谈着什么,对视后仰天大笑;抱着孩子的女人挤过人群,好像在抓紧时间赶路。
一双眼睛突然从玻璃窗外看向屋内。我们突然对视。我从高脚椅上站起身,能够看到他的整个脸。他指了指台上的女生,攥起右手假装话筒唱歌的样子,竖起大拇指,又将大拇指朝下。
我意会了他的表达,他想问,台上的女生唱功怎么样。我竖起大拇指。他朝我比了个OK的手势。随即,我见到他推门进入了酒馆。
是一个高个子男生,压一顶黑色鸭舌帽,进门时刮碰到了门上的装饰品。灰色卫衣外套一件黑色羽绒服,进门后拉开拉链敞怀向我走来。
谢谢你,其他的酒馆驻场太难听,简直是对耳朵的折磨。他笑着说,露出洁白的牙齿。
她的嗓音很好听,像王菲的唱法,我很喜欢。
我这才仔细看他的脸,胡茬像是几天没有修理,但丝毫没有给人邋遢的感觉,反倒是一种随性自在的松弛感。
他从前台取回一杯龙舌兰,重新坐回到我身边。
你也是第一次来这边么?他一边说话一边用长吸管搅动杯子里的冰块。
算是吧。
他抿一口酒,长吁一口气,说,外面可真冷。
加了冰块的酒好像更冷。
酒精和冰块是绝配的,二者缺一不可。
台上的女生唱完最后一首歌,他表示认同我的说法,空灵的嗓音给人舒服的体验感受。
长岛冰茶?酒精度数不低的。他盯着我手里的酒杯。
我不懂酒,更不知道酒精度数的高低,只觉得能够接受,于是已经半杯下了肚。
看来你的酒量可以。
我礼貌地笑,摇头。
我以前也当过驻场,所以一点都忍受不了折磨耳朵的音乐。
那你可以唱一首么?我对自己突然提出的要求感到诧异,且是面对一个不熟悉的,认识不过片刻的陌生男子。
好。他欣然接受。
他与后台音控打完招呼后上台,双手捂在麦架上,看向我,笑容阳光明媚,干净英朗。
赵雷,《我记得》。
随着他简单扼要的介绍,前奏缓缓响起。我没有听过这首歌,但开始喜欢这首歌,从他的第一声吟唱开始。
那是一种娓娓道来的情绪,缓缓推进,唇齿间濡沫着动人的绵绵暖意。
他像极了闫,但又带有自我的忧伤。这种男子令我痴迷。
汤姆突然拍我的肩,说,你也找到自己的目标了。
我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但那是无关紧要的。
我想我们应该回家了,我可不想在大雪里赶路,那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我将目光转向窗外,粼粼的雪飘落,在光影下显出冰冷模样。
回到家,占青正坐在沙发上吃饭,茶几上是一盘蒜薹、茄子和娃娃菜的混炒,以及拌了沙拉的荞麦菜。
回来了?占青瞥向门口的我,然后继续看电视机里的球赛。
我突然感觉到内心的空洞和失落。占青或许并没有那么需要我。他可以管理好自己的生活。
我去和朋友喝了酒,我说。
嗯。他点头,继续看球赛。天气不好,回来了就好。
占青没有如我想的那样,会打无数通电话询问我的踪迹,或者在我回来后大发雷霆质问为什么不打招呼。我不希望这样的场景发生,同样又失落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这样混炒不好吃,我去重新回下锅吧。
不用,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能吃。
我已经习以为常他的漫不经心,所以这样平淡的生活,我们过了一年又一年。
占青洗澡后钻进被子,开始继续看几百万字,永远正在连载的修仙小说。
我拿来干毛巾在他的头上揉搓,说,总是忘记吹头发,这样不好。
他抬头把脸埋进我的怀里,说,还有你记得,然后继续把注意力转向他的手机屏幕。
我觉得与占青的生活平淡至趋于乏味。我需要新鲜的东西注入。
我看到过占青赤-裸的身体,触碰过他的肌肤,因为他脱掉了衣服。我以为知道他的梦里是什么,什么让他伤心,他会因为什么流泪。他告诉过我对什么充满激情,告诉我他的童年是怎样的,诉说一个我没有参与过的关于他的故事。
我们完全了解彼此,没有任何秘密。
小区的暖气供暖不足,他打开空调暖风,干燥的热浪气流扑面而来。
占青突然问,冬天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问出这般富有哲学性的问题。我看着窗外的漆黑,说,可能是黑白吧。
黑白?
白天是白色,夜晚是黑色。冬天只有黑白两种颜色。
其实,我不知道冬天是什么。
我突然想起了和占青初始的相遇,聊到凌晨的话题,彼此互道的第一次晚安和第一次拥抱。
我最初见到的,是自由的占青。
二零一四年春,遇见占青,我想,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午后,困倦的春意让人萌生**,我的手指在电脑上打字,发出清脆的按键声响,在微博上,与一位名叫“第五道颜色”的网友闲聊。
是他的头像吸引了我,一个背廓宽广结实的背影,有夕阳余晖映照在皮肤上,显现出清晰的纹理。
我翻看他的动态,大都是背影。在清晨,在傍晚,在草地,在公路,在冬天,在夏天。那是他走过千山万水的痕迹。
鼠标的滑轮滚到最后一条动态,还是没能翻到他的正脸。朦胧和神秘感促使我的好奇心萌发。
你好。我在键盘上按下回车键。
他:你好。
他的快速回复让我出乎意外。
我:你的动态很神秘。
他:我喜欢旅行。动态里大都是我的旅拍。
我:我也很想走遍千山万水,但始终没能实现。
他:为什么?
我:缺少一些行动力。
他:嗯嗯。
我:第五道颜色是什么意思?
他:我的名字里带有“青”字,赤橙黄绿青蓝紫。
我:你在哪座城市?
他:北京。你呢?
我:湖北。
他:我去过湖北的武汉,三月樱花是美丽的。
我:你愿意来湖北么?
他:为什么这么问。
我:三月还没有结束,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还有,我们可以见面。
他:那不是一段咫尺的距离。
我:我可以去北京找你。
他:我们素不相识。
我:那些不是原因。我想去北京见你。
他:好。
我时常会做出一些荒谬的决定,相对于其他大多数人而言。我觉得这种临时决定是奇妙的体验。我会冲到雨里奔跑,在街道人群中大声唱歌,吃下一杯变质的冰激凌,将长发用剃刀剃光。
我想得到一些自由。
我买了当天傍晚从湖北到北京的车票,十八个小时,第二天上午抵达。
我没有带任何行李,裹一件黑色羽绒服,胡茬在脸上若隐若现,用清水扑在脸上,带来片刻清醒。
我感觉冬天是混沌的季节,即使是初春,这种混沌感也没有完全消散,尤其是在暮色中。
我太享受蜷缩在火车硬座里的感觉,如果靠窗,我认为是一种视觉上旅途。霓虹和黑暗交织错杂,像是有无法冲破禁锢的灵魂在飞撞。
用手机朝着车窗外拍下一张照片,虚焦,像黑色幕布被无数不规则光线划破分割。我把照片发给他,配上“在途”两个字。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南方。
北京的空气是凛冽的,夹杂着寒凉。我和他约好,在北京西站的公交站牌下相见。
我双手插兜,左顾右盼,眼睛锁定每个可能是他的人。人潮人涌,有无数男人朝我走来,又擦身而过。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此刻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他。他皱着眉头,应该是因为冷。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脖子位置,留着干净短发,目光里带有目的的寻找。
嗨!我走上前去。
他目光凝滞两秒,是你?
嗯。我点头。
我们找个地方坐吧,外面还是太冷。他的嘴里冒出哈气,虚微,顷刻消散。
一杯热水。他说完转向我,你呢?
一样。
便利店的玻璃窗上蒙了一层浓厚水汽,外面是早起通勤上班的人,低着头,大跨步朝前走。
占青,我的名字。他说。
先林。我在玻璃上用手指写下两个字。
他: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我:你以为会是什么样的我。
他:清秀明朗的南方男子。
我:现在呢?
他:你好像是忧伤的,有很少的快乐。
店员端来热水,我捂在手里,温暖在手心快速卷席。
我:你和我想的相差无几。
他:我是什么样的,在你眼里?
我:我印象中的北方男人长相,硬朗,利落的轮廓。
他:我很惊讶你会来找我,穿越半个中国。我们认识仅仅不到二十四小时,甚至只有几句网络上的交谈。
我:这只是我的选择。有太多的选择不需要斟酌,过多的犹豫会断送判断价值。
他:你好像喜欢及时的快乐。
我:还有当下的自由。
他:但你并不像是自由的。
我:可能生活得过于教条,于是才向往野性的东西。
我的掌心开始发烫,有热烈的温度在流窜。
我:你说你去过很多地方?
他:我很希望一直都在路上。但现在我必须停下,事实上,我已经停下了太久了。
我:我们都需要生活,留在某一处。而漂泊和流浪是一种冒险,无法贯穿人的一生。
他从冲锋衣口袋摸出打火机,点燃叼在嘴里的香烟,想到是在店内,悬着的手又放回到口袋。
他:你介意烟的味道么?
我:介意。尼古丁的气味会让我感到像是陷入泥淖,在挣扎中被湮灭。
他:你没有地方去?
他在询问,更像是在确定。
我被占青带到他的出租屋。
书桌上摆放着海贼王系列手办,是我说不出名字的动漫人物。屋子里弥散着古龙香薰味道,缓缓扇动,在鼻翼两侧留下蕴痕。厚实的窗帘遮住整个窗子,透不出一丝白色光亮。书桌上的黄色光源,是卧室里唯一的光源。
这种氛围让我感觉温暖。
占青已经在卫生间抽完一颗烟,洗了把脸,低着头走进卧室。
我感觉到热,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我触摸他鬓角利落整齐的发茬。他身体微微后缩,说,刚抽完烟,身上有烟味。
会有其他人穿越城市来见你么,我问。
不会。
你会去到别的城市见一个人么。
不会。
我痴迷于你的身体。
可我身上有烟的味道,他重复道。
同样都是陷入泥沼,没什么两样。我的嘴唇轻轻亲吻他的额头。我们相视。我知道,他的眼睛里充斥着占有。
我们感知彼此身体的温度,在狭小的房间里。四周几近黑暗。我觉得,自己重新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混沌,沉沦,颠倒,纯净般存在。
我能够清晰地嗅到他身上的烟草味道,脖颈处,唇齿间,腹部,四肢,侵入到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无法剥离。
我的手指触摸到占青留在我肩颈上的咬痕。占青在我的身体上留下旺盛的生命力。我一直认为,咬痕和吻痕是爱的证明。
他坐在床边,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将烟灰弹到床头装水的塑料瓶中。当他结束了一根烟的时间,才注意到我。
对不起,忘记了你不喜欢烟味。他说。他起身拉开窗帘,打开窗子通风,房间内顷刻间明亮,温度被迅速带走。
我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看着占青精壮健康的身体。他该是同样觉得冷,同样缩回到被子里。
他的胳膊拢住我的身体,头抵在我的肩胛骨上。你刚才问我,会不会去到别的城市见一个人,我回答不会。但现在,让我陪你去看樱花吧。武汉的樱花,你家乡的樱花。
好。我颤抖着身体回应。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应允。我是被选择的,不是被搁置。
我和占青当天傍晚坐上从北京到湖北的高铁。像我来时一样,占青没有带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是背一个简单的包,里面放洗漱用品。
穿过高铁站长长的换乘通道,我感觉漫长而恍惚。疾步赶路的人向前大跨步走,背上的双肩包轻轻擦蹭到我的肩膀。我的身体往占青的一侧倾斜,他拉住我的手,紧紧发力。
人们都喜欢反季节的东西。冬天的热烈暖阳,和夏日的清爽冰凉。我是一个需要被选择的人,需要得到爱,在缺少爱的时候。
占青的手掌是宽厚的,我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脉络,和持续不断歇的温度。
我和占青,走完了漫长而短暂的换乘通道。
占青说,他总是不习惯南方的潮湿和阴冷。上次来到湖北的两个月里也是冬天,他总是感到身体是冰冷的,留存不住一丝温度。
北京同样也是寒冷的,我说。
但我最后还是回到了那里,我始终适合待在北方。
湖北的空气是我所熟悉的,少了北方空气的干燥和凛冽,像占青说的,更多的是潮湿和阴冷。
走出车站,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因为冷,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路边有摆摊的小贩,铺一块布,上面陈列各种五颜六色的小挂件。他挑一个纽扣胸针,举过头顶,仔细地看。好看么,他问我。我点头,但其实我对这些小玩意并不感兴趣。
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摊主,然后把胸针别在我的衣服上,退出两步距离看,点点头说,还行吧。
在占青去洗手间的间隙,我对着镜子看他给我戴上的胸针,那是一个俗气的廉价的小玩物,是我从未感过兴趣的装饰。但我心里感到踏实,被选择后的有所依赖。
我站在汉口江滩的一处公交站牌,电子屏幕上的光使我脸色显出些微光泽。
嗨!占青叫我。我侧着的头转向他,咔嚓一声,他按下手里拍立得的按键。他把相纸在手里甩,上面的影像逐渐清晰。
我们一起沿江行走,江面上迎来的风咸湿,樱花垂落,飞散在风中。
我们是来看樱花的,他说。
对啊,我们是来看樱花的。
但樱花,很多地方都有。
武汉的樱花和其他地方的没有两样。但你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了这里。
是啊。他靠在栅栏上,展开双臂。我该回去了。
占青没有再作停留。傍晚,我们在车站分别。
他的胡茬隐约在脸颊上,我轻轻用手指触碰。我拥有过它一整个夜晚。
你能留在这里么?我问。
这里太冷了,我不适合待在南方。
春天马上就会来。
那需要等待。
任何东西都需要等待。
我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并且等待是让人煎熬的。他轻轻亲吻我的额头,说,这里的樱花很美,但它们早就开始凋零了。
他的手臂离开我的肩膀时轻轻颤抖,可能是因为冷,但我不能确定。他说过,他不喜欢寒冷。但北京仍旧是寒冷的。
他转身,衣角的缝隙中掉落一片樱花花瓣,打着旋停在我的鞋尖上。我拾起它,捻在指尖,再抬起头看,占青已经消失在人流中,不见了身影。
出租车上,我不知道跟司机说要去到哪里,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归处。我的灵魂一直在游荡,试图与每个人互相依绊,但每次终于没有结果。
我将手伸出窗外,跨江大桥上的夜风带走掌心的那一片樱花。我伸出头去看,想知道它的轨迹,但只有满眼的黑暗。
我用卫衣帽子遮住半张脸,眼前有半面的漆黑,和半面的灯火阑珊,和内心所有的潮湿。
我让司机把我放在跨江大桥上,叫来一提啤酒外卖,靠在栏杆上,发呆地看着江对面凛立的商业大厦,闪耀出五彩光芒。
自己是不喜欢喝酒的,酒精刺激着咽喉,让我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手机发出“滴”的一声提示音,我点开屏幕,是占青的微博动态消息。动态是三张图片,带有我的照片,大片樱花,和白色的江。文案:又见樱花。
有莫名的汹涌潮水涌上心头,我要去到北京,占青的城市。
我在他的动态下评论:如果你不愿意留在南方,我去找你。
他在半分钟后回复:好,如果你愿意。
我站起身,猛灌自己几大口啤酒,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似乎花费了我所有力气。江的那边,蔓延过来巨大的雾,在本就潮湿的南方城市夜晚。
凌晨,我会习惯性起夜,用玻璃杯喝一杯清水,然后继续躺回到被子里。我的脑袋里突然又闪现出占青问我的话,冬天是什么?
冬天到底是什么。北京的冬天,湖北的冬天,他们好像没有太多差别。就像樱花,到处都有,不止在武汉。而我,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过南方的樱花,也早适应了北方气候的干燥。
突然想起车驰,洒脱硬朗的男子,像刚认识的占青。他沉郁的嗓音和歌声,成为头脑中一道无法挥去的印痕。
闫和我视频看球球的现状。他说他现在在青岛,临海的风又冷又清新。他把镜头转向海的一面,然后发出欢呼声。闫笑着的时候牙齿总是露出两排洁白牙齿,眼睛不会眯成一条线,而是明亮自信,展现欢愉和笑意。
和闫通完视频,汤姆又叫我一起去遛狗。我主动提出,遛完狗去喝一杯,还是上次的酒馆。他爽快答应。
如愿,我见到了车驰。他在台上唱了一首又一首,致谢,然后下台。
他见到我,和我打招呼,但并没有朝我走来,我有些失落。
我将碟子里的一粒蚕豆放在嘴里,满是椒盐的咸,掩盖了蚕豆本来的味道。
嘿!我的后背突然被打了一下,回头看,是手里端着酒杯的车驰。
我知道你会来。他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今天天气不好,天气不好是需要喝酒的。随后他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是来专门看你的,我说。
我现在是这里的驻场,我随时都在,你随时可以来。所以你今天很想喝酒么?
可能是。
他笑着拍我的肩膀,说,可能是,那就是是了,酒精是冬天里不能缺少的东西。
我不喜欢喝酒,但最后,我面前的酒瓶堆满了圆桌。我意识迷离地说,车驰,你是个很容易被爱上的男人。他好像和我拥抱在了一起,说,这里的爱都是虚假的,很多人都需要爱,但真实的爱太少了。你需要爱么,我问。可能需要,我说。
汤姆也已经醉得两颊熏红,他点起一根烟,拉着我走出酒馆吹冷风清醒。车驰递出两瓶矿泉水,和我们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街道对面在漆黑中流淌着的湖。
我们没有再回到酒馆,而是散步到不知名的九肠小巷中。此时,冷风已经将人的酒醉带走得所剩无几,有的,只是不愿清醒,刻意装醉的缠绵和腓侧。
汤姆的手机铃声响起,是他在酒馆中刚才搭讪的同乡女子叫他回去再喝,他满口的“okok,no problems”。随即,只剩下我和车驰在小巷中互相搀扶。
你想要奔跑么?他突然问,这可能有点疯狂和莫名其妙。
我的心头一阵,这正是我喜欢做的事情。
我们的脚步声惊起角落的猫,和院子里的狗,盘旋着的风声在我们的喘息中化为微弱的存在。
我们从巷子跑到宽阔的柏油主路上,趴在天桥的栏杆上大口喘气。
他:没有人能陪我。
我:你是指奔跑么?
他:包括不限于。我太喜欢做一些疯狂的,莫名其妙的事,我觉得那很酷。
我:我也这么认为。
他大口呼出的哈气飘向一方,被冷风带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用手掌在脸上用力揉搓。
我们应该回家,洗个热水澡,这样才不会感冒。他说。
我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准备在手机上叫出租车。
或许你可以跟我回去。他拽起我的胳膊,走下天桥。
车驰住的地方在老居民区,合租,6层,没有电梯。他洗完澡,裹一条棕褐色浴巾,肤色健康,肌肉线条清晰,一溜水从他利落的鬓角淌到脸颊,在昏暗中闪出微弱光亮。
你去洗吧。他从衣柜里找出一条崭新的浴巾扔给我。
喷洒出的水花漫布我整个身体,浴霸灯光下,缓缓翻腾着细小的白色水颗粒。我用手擦掉镜子上的水汽,侧腰看自己的身体,尚且还没有赘肉,肌肤紧致。
我裹上浴巾,推开房间门,车驰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显得局促。
他把吹风机递给我,说,湿着头发容易感冒。
我的手上涂了护肤霜,搓不开吹风机的按钮,几次无果。车驰见状夺过吹风机,站在我后身,用手掌揉搓我的头发将它吹干。
房间里只亮着边桌上一盏微弱的黄灯,月光透进来的冷硬色调铺就在白色床面。我目光锁定窗外五彩斑斓的黑。车驰结实健壮的身体倏而交错地碰触我的后背。我转过身看他,硬朗的轮廓,散发着温热的身体和蓬发的生命力。车驰是几近完美的男子。我无法再控制自己,我想要感知他的肌肤的纹理,血液的温度和强劲的生命。
两条浴巾零落在地板上,与月光同色。
闫提前回到了北京,因为工作上的事。他讲述着骑行过程中遇到的各种有趣的人和事,神采奕奕,像是精神得到了一场放养。闫还说,他过两天会搬家,非常高兴与我们同租的日子,也感谢我照看他的狗。
闫在一周后搬离。
闫倚靠在搬家货车的车窗前冲我们挥手告别,他的背影像极了车驰,恣意,洒脱,带有强劲的生命力。
闫的离去,让我感觉,车驰也是无法被停留的。同样,他也无法真正将我带走。
你需要和他说清楚。你已经不再需要和他在一起。你已经不再爱他。你要正视自己的内心。你要认清现实。我们可以去到更多的地方,上海,重庆,或者是草原,西藏。我知道你想要去到你没有去过的地方。我们一起。车驰对我的游说在每次做-爱之后。他的言语真挚无虞。他的言语欺骗梦幻。
车驰与旧时占青一样喜欢自由,随性,松弛。我幻想过离开北京,不管任何,和他一起。凌晨去看日出,去看海,在海边追逐日落,在山顶大声呼喊。反抗,发疯,肆意奔跑,体验刺激,做常人不理解的事。不被局限,浪漫,洒脱,勇敢,过没有加锁的人生。
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爱上了车驰。但我知道,占青,我已经不再爱他。我觉得,我需要和占青说清楚。我不能再回避。
占青说想要吃简单清淡的饭食,我做了素炒扁豆,芹菜炒腊肉,水煮蛋和拌萝卜丝。我望向阳台上占青褶皱的条纹衬衫,挂在衣架上,忘记熨烫。窗子的缝隙刮进一丝冷风,我蜷缩住身体。冬天仍没有远去的迹象,依旧扎根在北方,呼啸盘旋。
占青脱下皮鞋,将西装挂在衣架上,看着桌上的饭菜称赞。我看他的眉眼,和原先的没有什么区别,但又不一样,可能是改变了神情,或者因为日久的平静。
我:占青,我想有些事情需要和你说明白。我不再爱你,我爱上了别的男人。我不确定是否真的爱上了他,但我确定,我不再爱你。
占青:你在说什么。你让我摸不清头脑。
我:占青,我不再爱你了。我可能爱上了别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占青:他是谁?
我:很像以前的你。
占青:你是要走么?
我:占青,我爱过你。但现在,我不再爱你。我没有办法和一个我不爱的人在一起。
我拥抱住他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他。我仿佛嗅到了他身上的樱花清香,是我们初识时候落下的,繁盛的,惨败的,消失了踪影的。
我离开了占青,从占青的出租屋,从占青的身边。
车驰订好了从北京到重庆的机票,在停止检票的最后一秒,我还是没能决定与他一起离开。
我不是真正地爱车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需要爱。
车驰一人飞往重庆。他对我的反悔和迟疑没有感到愤怒。他只是言语低沉地说,他会一直在重庆。
我无法被车驰真正带走。他是一片海,飘摇翻腾,我无处依着。
走出机场,天色阴沉。北京的冬日,永远没有色彩。
房东叫回去收拾残留的物品,等我回去时候,发现占青也已经搬走,曾经摆满杂物的客厅,变得空荡落寞。
没有什么值得收拾的物件,当我准备离开时,发现摆在茶几上的胸针,那个廉价的,占青亲自别在我胸前的廉价小物件。自从在屋子里消失不见寻找无果后,就再没有对他的新印象。
我用大拇指轻轻摩挲上面的花纹,纹路清晰,讲述着旧时记忆。
在小区门口遇见汤姆,他神色灰寂地朝我走来。
汤姆:嘿!好久不见。
我: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汤姆:Baron不见了,就在两天前,我忘记了关门。我已经找了它整整两天。
我:别伤心,你可以查一下监控,或许能够找到蛛丝马迹。
汤姆摇头:所有方法都试过了。我想,Baron是不会再回来了。它已经陪伴了我整整七年,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它。
我:七年很长,但你可以再养一只狗,或者别的什么宠物。
汤姆低着头,情绪低落。他突然抬起头:你和他都搬走了?为什么?
我没有说话。
汤姆:还会回来么?
我:你是问他?我?还是Baron?
汤姆愣了一下:都问。
我:可能会,又或者不会。我是,他是,狗也是。你可以再养一只狗,生活总是要继续。
汤姆:我也可以养一只猫,就像你说的其他什么宠物。
我:都差不多。
与汤姆告别。其实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到这里。
北京仍旧是冬天,没有色彩,像一帧帧黑白照片,在眼前穿插成旧电影,走马灯般匆匆而过,留不下深刻印象。
留下的,只有漫长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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