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我明天就要结婚了。
恭喜你,家齐。
其实你说得对,我并没有想象的难过。
悉尼已经是冬天了,但没有下雪。
你想看雪么?
可能吧。但无关紧要了。
当家齐说要结婚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惊讶,而是一种担忧终于落实的踏实感,然后陷入迟钝的,缓慢的忧伤。
你跟了他十二年,他结婚了,你不难过么?江北问。
还好吧。如果是刚和他在一起的前两年,我肯定会难过。因为那个时候我好爱他,感觉每天有说不完的话。过了几年,我发现他在外面和别人做ai,我当时好难过。再后来,我也会和别人做ai。两个人对这件事情好像心照不宣,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相处了十几年。即使他不结婚,我感觉我们可能也熬不到下一个年头了。所以没什么可难过的。
江北是我在大学期间结识的朋友,土生土长北京人。两年前,我投资了他在京二环内鼓楼东大街地段的桌游店铺。
三五成群的年轻男女结束了五个小时的剧本杀,在复盘后互相抱怨或者指责,但都是彼此间的玩笑话。
江北:这个月的单量见涨,有时候都爆满。
我:九月,大学生都开学了,平常没事儿就成团结队出来玩,当年我们不也是这样么。
我的手停顿在水槽里,水流混杂着气泡,冲刷着手心。心里默默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原来,距离我离开大学校园,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个年头。
一三年夏,毕答辩顺利通过,实习结束,毕业的程序都走完。在学校的最后一个星期,不用工作,不用考试,开着空调,睡到中午。偶尔出门和即将离散的朋友聚会,踩着拖鞋,头顶烈日在小吃街买一份冰冻西瓜,时间在这个短暂支起的空间里被突然叫停,压力被“毕业快乐”暂时隔绝。
从宿舍十三楼向下望,进入期末周来往匆忙的同学,阳光偶尔透过树荫掉落在他们的发丝,比任何时候都更能感知到青春所裹挟的温度。我好像都快要忘记上一次为期末月而紧张的感觉了,却还是可以回忆起大一初入校园因为太兴奋,提前几天抵达了北京这座城市。出租车路过学校门口,我坐直身体,努力拍一张清楚的照片发到家庭群并补配文字:这就是我们的学校!耳边是呼啸的风。
老师:这位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同学,家齐,请他来做一下自我介绍。
家齐:大家好,我来自山东,大三在读,侦查学,年前退役,是大家本阶段学习的助教。
说完,家齐双腿并拢,目光坚定,身体板正,敬礼。坐在角落的我看着他,入了神。在此后的几次课程中,我始终没有与他交流的机会。
直到一个太阳将落的下午。
家齐:有男生打篮球的可以一起来。
班里的一个女生喊:女生就不行么?
家齐:男生打球太莽了,女生容易受伤。今天是对抗赛,哪天打联谊赛,肯定带上你们。
家齐落落大方的回答显现出山东男人特有的直爽憨厚。
瀚,你能陪我去器材室拿球么?
我的头突然从人群中抬起。他竟然记得我的名字。好,我回答。
借用体育器材需要校园卡登记,我是外校的,借不了。家齐说。
我:我以为你不会记我的名字。
他:怎么会,在上完第一次课,我就记住了你们所有人的名字,并且和脸一一对应。
我:忘了你是学侦查学的。
他:跟这个没有太大关系。我是助教,记住每个人是我最基本该做的。
我:你是个做事认真的人。
他:如果不能很好地完成一件分内的事,我会感到懊恼。
我:你很符合我对山东人的形象。
他:是么?你眼里的山东人是什么样的。
我:真诚,憨厚,朴实,正直。
他:刻板了。
我:不是么?
他:可能吧。
四月,大朵的白色玉兰已经枯萎成泥土模样,坠落在面包砖铺成的花园小径上,期候着又一年生命。
球场上,男生们大汗淋漓。我提前下场,张罗着给大家买水。聚光灯亮起,黑夜覆盖,升腾起北方夏日独有的燥热。静坐在一旁的空地上,汗水从两颊汇合在下巴,流淌在鞋面上,被迅速吸收。球鞋与地面的摩擦声音尖锐刺耳,围墙外高大槐树上的乌鸦嘲哳嘶叫,橡胶跑道上飞过田径队同学的身影,像一阵风。
喝水了。我招手喊。
我塞给家齐一瓶东方树叶,说,你喝这个。
干什么啊?给家齐哥东方树叶,我们喝矿泉水。贿赂助教,想着期末得高分是吧?
有的喝就不错了。我给了起哄舍友一个扫堂腿。
谢谢你,我喜欢喝这个。家齐结果饮料。
我知道,每次上课来,你手里都会拿一瓶。
有什么好喝的?我问。
不好喝。但喜欢。
奇怪的逻辑。
人又不是AI,逻辑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的。
我笑,说,你冒烟了。
他先是一愣,后来才反应过来自己头顶上升腾的汗,在光下像是熏着了的烟。
当天晚上,我加上家齐的微信,朋友圈可见时间半年,一共两条动态。一条是车站前身着军装,胸戴大红花的退伍照,文案:回来了。一条是与学校校门的合照,文案:复学。个人简介是一面五星红旗。头像是一片蔚蓝海滩。昵称单字一个齐。
周末去后海闲逛,要不要一起?我发消息给家齐。
他回了一个点头的表情。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黑色的阴影,伴着窗外蝉鸣,陷入了沉睡。
周末,家齐带来了新朋友,这是我第一次与江北见面。
风有些大,把湖面吹得翻涌起来,像大块的鱼鳞。划皮艇的北京大爷动作一致,卖力舞臂。一只雨燕风筝从陆地飘向上空,越来越远,远得好像再也收不回来。骑观光洋车的车夫溜过去一串,撺掇着外地游客要不要坐上一圈。道边叫卖糖葫芦的小贩一个接着一个,络绎不绝。
江北举着串糖葫芦走过来,把手机屏幕亮给我们看。是一个扫了二维码但还没有点击申请的界面。这就是实力,他拍着胸脯说。
又祸害人家姑娘,家齐说。
一看就是大学生,眼神清澈得都快汩出水儿来了。
你不也是大学生。
但哥们我久战沙场,身经百炼啊。
家齐看着我,无奈笑了笑,说,他就这样。但人还是好的。
我可不用你给我发好人卡。我是不是好人,相信小瀚同学是能自己看出来的。
我和江北身靠在白色石雕栅栏上,家齐站远处让我们给他拍照。江北轻声对我说,家齐喜欢你。
我一愣,说,我不知道啊。
你当然不知道,跟他说的一样,像个傻子。
他亲口说的么。
他经常提起你,话里话外,尽在不言中。他退伍后的那段日子发现对象有了新欢,并且两年内好多个。他在感情方面挺长情的,但这是他再也忍受不了的。你可以趁虚而入。
远处的家齐挥着手喊:好了么!江北朝他竖大拇指。他奔过来,坚毅的脸上,有隐藏着的悲伤。
再和家齐见面,已经是暑假。我和他碰巧在同一家政法服务中心实习。
你学的侦查学,为什么来这里实习?我问。
凑够实习时长就可以。我随便找的。他轻松的口吻。
而我是在多年后从江北口中得知,家齐是故意同我一起实习的。原来,世界没有太多偶然。
暑期的两个月,我们一起摸鱼,一起吃饭,聊许多人生和理想。
北京的八月末,依旧是盛夏,繁盛杨树的残枝败影落绰在水泥地上,阴暗交织,诉说着燥热,预示着离别。
夕阳降落时,我们爬上北海公园的白塔,家齐纯棉的褐色衬衫被汗水浸透。他伸手拉台阶下的我,露出牙齿,还有干净的笑容。
也不过如此,一点不高,我说。
攀登的过程是最快乐的,抵达目的地,快乐就开始走下坡路。幸福也一样,越接近幸福时越幸福。
那如何才能让幸福消失得慢些呢,我问。
抓住幸福,然后松手。
可牢牢抓住了,就不想放手。
所以人们总是纠结矛盾地活着。
我想要简单地活着,偶尔获得快乐和幸福。
你现在过得幸福么?他看我的脸,夕阳红色的晕映照在他一侧的脸颊。瀚,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我们互相目视。
我不善于抓住幸福,我更不愿意轻易放弃。我说。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选择。
我感觉你是容易轻易失去的。我怕落空。
我会在,至少现在。
我们在夕阳坠落的最后一秒相拥。
我和家齐像任何一对普通情侣一般,流水般的长情,偶尔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在湖泊般安静的生活中荡漾清冽水花。
他没课时,会在校园门口等着我去吃胡同拐角最火的麻辣烫。我没课时,会去他的学校听公选课。多次的旁听让我感受到双一流院校与自己普通本科院校的巨大落差感。我内心开始萌生出国留学的念头。在大四快要毕业那年,我向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正在申请悉尼的学校,如果成功,我们会分别两年。
家齐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嘴角里只挤出简短的一句:我等你回来。
与其责怪与质问,简短的承诺让我愧疚。我从内心深处觉得,这是一场背叛。我不敢面对。
离开学校那天晚上风突然吹得很大,大家叫着笑着开始收衣服,彼此说着再见,也许不能再见。风依旧在吹,和四年前的夏天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家齐京考上岸,进了北京一家事业单位,朝九晚六,工作清闲稳定。我和家齐合租在一起。他每天上班,我为即将的出国做资料准备。
九月,我收到了学校offer。他笑着恭喜我,我扑在他怀里,觉得自己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
在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做ai。我早已经熟悉了他的身体,但依旧眷恋。
我知道你是个有心气的人,你想走得更高更远。我们是一样的人,我懂你。他说。
我想要更好的生活,为了自己,为了我们。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可能会碌碌过完一生。
我们会为了彼此改变。
或者不变。
你会爱上其他人么?
我无法再爱上其他人,我已经无法将你从生活中剥离。
我会回来。
你会回来。
记得我微信的头像么?
我迅速回忆,是一片蔚蓝海滩。
那是悉尼的邦迪海滩,替我去看海。
我再次嗅到他脖颈上的气味,独属于他的气息,沾染着皮肤中的血与热。
我会替你去看海。
我走后,家齐和江北合租在一起。江北看着我和家齐整日视频,相隔千万里也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总是吵着要找女朋友,历经几任遇人不淑后,仿佛看淡了时间红尘,整天嘴里挂着“活一天算一天”、“今朝有酒今朝醉”、“变化赶不上计划”之类的话。
身为京爷的江北下定决心不靠家里自己干出些名堂来。但他没什么正经工作,也不愿意做哪些朝九晚五、循规蹈矩的工作,所以一直琢磨一些新兴的潮流业态。他在后海的酒馆驻过唱,三里屯的商场当过销售,摆过地摊,做酒吧男模,组过乐队,盘过香水店,但都是半吊子,有赚有赔,勉强撑着过日子。
我与江北通话。
江北:我又交了女朋友。
我:准备谈几天?
江北:这次我是认真的,这姑娘盘儿特亮,浙江人,身材一流,皮肤白,说话柔,真是江南流水出美人。
我:你们怎么认识的?
江北:上礼拜她来咱们这玩狼人杀,结束了要走,我反手一个拦截,就把微信加上了。
我:所以你们才认识一周?
江北:一见钟情的前摇都是瞬间的。
我:你是贪图美色。
江北:我长得也小帅,凭什么配丑女?肯定是靓男美女才够炸街啊。
我笑:祝你好运。
在悉尼的第二年,恰逢我抑郁情绪最严重的时候。因为自身基础薄弱,学习压力太大,不甘落后的我给了自己最大压力。医生告诉我出去走走,于是我每天下午都会坐着公交车去海边,看海鸥盘旋降落又起飞,人们拿着冲浪板跑向蓝色的海。
那天快晚上八点,天还没有黑透,司机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上,开窗,吹着夏天温柔的风。夜的帷幕慢慢拉下,城市的轮廓逐渐模糊,耳机里播放王菲的《红豆》,偶尔说两句话。突然觉得,去哪都好,这么待着也好。但只是落寞。
后来我去纹身,是一块拼图的形状,里面是一只海鸥在海浪上飞向日出。在悉尼时的每一次,我看到的都是日落,然后是黑夜。我才发觉,自己每天把太多的时间花费在图书馆里,试图对抗自己的不甘,与平凡作斗争。答应替家齐看的海,也一直没有兑现。我不想再忍受孤独和黑暗,我想去看日出。
我选择在一次雨后的傍晚,坐在邦迪海滩岸边的木栈桥上,等待日落和日出。泥土的腥骚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海浪卷携带来的潮湿,轻揉着心脏。
我曾试想一回头看见家齐穿越大洋来见我,我们相拥,亲吻,流下泪水。但梦幻和朦胧始终无法模糊掉现实,这是我一个人的悉尼。
每次与家齐通视频,我都会开心地笑。因为我是带着愧疚离开他身边的,在我身上,他花掉了两年的青春去等待。
我深爱着家齐。但无法放弃更好的未来。我都想要。
我等待着日落,也等到了日出。海风吹走我身体的所有温度,我大病一场。而家齐心心念念的海滩,也不过是一处被过度开发,已经失去本身自然魅力的商业旅游区。久不开火的房东老汉给我熬了锅姜汤。他说,这是东方神药,专治感冒。我问他从哪里学的,他指着墙说,看见照片上那个美丽的东方女人了么,那是我已经去世的妻子,否则,她会给你做你爱吃的中餐。
那次以后,我的情绪有了向好变化。不知是因为日出的疗愈,还是因为房东老汉的一碗姜汤。
秋冬春夏,季节轮换。一六年秋天,回国。下飞机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见家齐,而是与一家谈得不错的外企HR面谈。谈话顺利,择期入职。当我走出大厦的那一瞬间,我才仔细感受当下的空气。清燥,微凉,带着尘土气味,是阔别太久的北方秋日。
瀚。
我抬头,是家齐。他穿着黑色夹克衫,牛仔裤,驼色马丁鞋,是熟悉的穿搭,与熟悉的脸。我没有说话,紧紧抱住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是我所熟悉的,并未因为阔别太久而感到陌生,结实,健壮,还有他脖颈深处的独有气息。
我回来了。
我一直在等你。
谢谢你。
不要再走。
不会再走。
他的眼眸里流淌着河,涌出股股酸涩。
江北: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别急。家齐寄了结婚邀请函给我。
我点了点头。
江北:你会去么?
我:不知道。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与家齐久远的,仿佛已经过去一生那么久的对话。
(回忆)
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么?
他:当然,会的。
我: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有谁先离开了怎么办?
他:我不会先离开,只要你一直站在原地。
一八年,我和家齐的工作和生活轨迹逐渐趋于稳定。年末,家齐被催婚。
家齐:我想带你回家过年。
我感到雀跃,但言语表现得平静:好啊。
家齐:我的父母都是农村人,年纪大了,思想老派,怕你不适应。
我顷刻间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我:带好朋友回家过年,很正常。
他宽慰地笑:谢谢你,瀚。
家齐是家里的独生子,同样也是被家庭困住的人,他有太多考量与牵挂。他无法完全活成自己。
下高铁转车,正赶上集市热闹,我在地摊上挑了两条红色毛织围巾。
家齐:太土了。
我给他扎扎实实围好后兀自围自己的一条:红色,喜庆。
家齐父母是我印象中那种农村人,朴素,真诚,待人热情。他们接过我手里的年货,满脸笑容地拉我进屋。没有太多类似查户口般的盘问,只是把瓜子糖果小吃水果往我面前摆。家齐怕我拘束,借出去逛逛的由头拉我出了家门。
在这条土路上,乡亲们来来往往。因为离开家太久,家齐与这里的人总归不太熟络,偶尔遇见的中年人,便会说一句:回来了,大学生!他大大方方地回应,人走远后怯怯地说,好尴尬,我都不知道是谁。
我笑:那个人刚才叫你齐牙子。
他:我小时候牙长得不齐,像狗牙,并且名字里带“齐”,所以就被叫齐牙子了。
我上前捏开他的嘴:我看不挺齐的么。
他:那是因为后来换牙期到了,再长出来的自然就齐了。但这个外号还是被人记了好久。
我:是嘛?我再仔细瞧瞧,是不是还有哪颗狗牙没换掉。
他被我捏得龇牙咧嘴起来,他人高马大,一下子摆脱我的束缚,用大手捏住我的后脖颈:我在学校里可是练过的。
路过的大娘笑着说:这哥俩感情好!
我俩立马回归正常状态。
他带我去一处土丘,说是土丘,但也已经有了小山的架势。一条小路被人踏得清晰,路两旁散落着杂草,是一岁的枯荣。
山丘上长满了桑树。山丘对面是一条沟深而水浅的溪。浅薄的溪结成一层皑白色的冰,底下没有水在流淌。
夏天时会长出繁盛的叶子,结出紫色白色的桑葚,我们就会手里攥着塑料袋来摘,指甲缝里全都浸染成难洗的紫。这里还会有蛇,一次反手捡掉在地上的蒲扇,手里抓到一股冰凉,猛回头看是一条擀面杖粗细的菜花蛇,吓得我好长一阵都不敢再来。下一场雨,溪水就会暴涨,家里大人就不再允许我们来,说之前淹死过小孩,后来才知道是吓唬我们的……
家齐诉说着自己的童年,我不言语,静静倾听,面前仿佛重现他记忆中的旧日美好,就好像参与到了他的童年。
那时候很开心,也还没有想着离开这里。他说。
你是什么时候想要离开这里的?我问。
十六岁去北京的医院看病那次吧。腿疼得不行,晚上睡觉要咬毛巾,在本地医院查不出缘由,后来转诊到了北京。原来只是生长痛,肌肉跟不上骨骼的生长速度。我和我爸坐火车到的北京,打车去往医院途中经过那些高楼大厦,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想,我不能一辈子留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你是优秀的,我说,在不太好的土地里能够生出像你一般茁壮又顽强的花。
华北平原的冷风裹挟着沙尘在小丘上凛冽呼啸,肃杀了深冬寒日,心中的熊熊大火烧不干少年的眼泪。
我们一路说笑,回到家推开院子门,就被家齐妈一把拉住,小声说:你魏大婶给你介绍了个姑娘,县城里公务员,长得也周正,你进去好好和人家聊聊。
家齐瞬间冷了脸,脸上挂着的笑容突然消失。
家齐:大过年为什么要让陌生人来家里?并且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用这种方式见陌生人。
家齐妈:你一年到头就过年回家,现在不见什么时候见?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不着急我着急,你都快三十了。
家齐被往屋子里推搡,他看着我,眼眸深处流淌着熄灭的火。我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就好像把牢牢拽紧在手心中的救命稻草拱手相让。
我看到,他的眼角里闪烁着泪花。
在悲伤与沮丧中,我和家齐度过了一八年春节。
年后,我的情绪状态愈加不稳定,仿佛回到了在悉尼读书的日子。我会不停地想要得到家齐的肯定回复。比如他爱着我。不会离开我。会坚定地选择我。他在迁就我,我心知肚明,但我无法控制。
我时常会觉得,家齐的人生不该走这样一条路,与我。所以我感到恐慌。
快要春天的时候,我向公司请假。我感觉自己的情绪沉到了低谷。
家齐开始在深夜吸烟。出租屋的昏暗灯光下,他洗完澡,单手抵在阳台上,低着脖颈,透过烟雾缭绕才看清他的脸。他抬眼看我,眉眼间透露着疲惫。他用易拉罐做成烟灰缸,手指夹带着细烟,轻轻磕下烟灰。
我站在他身边,透过十七层的阳台,看北京永不熄灭的璀璨夜景。他轻哼陈奕迅的《单车》,用不标准的粤语。他是随时南飞的雁,好像轻轻触碰就会飞走。我留守在寂寞的孤岛,永远活在寂寥中。
夜的微凉使我打了个寒战。我突然想起我们第一次相处的夜晚,那会是一零年代与二零年代的交接。我们同样站在五层破旧的廉价日租房阳台上,外面烟花绽放,大家都在庆祝着新年的到来。楼道有翻倒在地上的煤渣,听得见经过楼道走廊的女人用高跟鞋在上面踢走。
我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头脑开始眩晕,我在神魂颠倒中仿佛看见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干净又破损。我很难过,眼泪止不住地流。他把我带进房间,我挽住他的脖颈,不肯放松。我闻到他身上的烟草气息,那是他曾未有过的。
他把我扔到床上,说我们两个人都要活着。眼前有火在烧,一切都在颤抖,融化了清晰。他吻住我,两颗滚烫的躯体开始缠-绵,伸展枝蔓,热烈低沉。
只有在身体互相接触时,才觉得他属于我。
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么?
他:当然,会的。
我: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有谁先离开了怎么办?
他:我不会先离开,只要你一直站在原地。
颤抖时,我的指尖发烫。
三天后,家齐陪我到有海的城市散心。
初春的海边是寒冷的。清晨,我们看完日出,随便找家面馆吃早饭。他径直走向店里光线好的角落,准备一场视频会议,那时候他就站在透明的门廊里,我坐在很远的地方观望他,我猛地想起大学一个午休后的下午,我们像往常一样相伴,他突然开口说:我以前觉得一个人挺好的,可是遇见你之后再也不想一个人。当时有很澄澈的光透过杨树的枝叶,沐浴在我们前行的肩膀上。
他换上随身携带的西装,开始在屏幕前侃侃而谈。他已经不是那个午后穿着被洗得发皱的带着光跟我诉说的男孩,他是一个疲倦又坚定的男人。但我坐在那个很远的地方观望他的时刻,突然感觉回到了那个午后,真实而恍惚。
我始终记得那日的日出,缓慢,暗沉而浓烈。
我将邀请函翻来覆去地看,鲜红色,用方正字体写着:
囍·We’ re marred·囍
我们结婚了
喜乐有分享 共度日月长
相识在冬季 陪伴在四季
2023年7月8日
应他父母的意愿,婚宴在老家院子举行,比在酒店显得热闹。结婚对象是之前被介绍的相亲对象,沐晗。我有印象,是个性格自信大方,想事通透,做事干练的女性。
江北:我肯定是要去的。
我:那是肯定的,毕竟你和家齐这么多年的情谊。
江北:那你呢?
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我想去趟悉尼。
江北:这个节骨眼去干嘛?
我:不知道。可能是避暑吧。
江北沉默,对我思维跳脱的话语习以为常。
我选择去悉尼,实际上在选择逃避。
二零二零年国庆,家齐回家探望父母,再次被相亲。而这次的相亲对象,就是沐晗。
她对家齐很满意,客观地评价:长相板正,礼貌,上进,我喜欢。而且我也很漂亮,我们很般配。
确实如同沐晗所说,他们都是长相上乘的人,搭对且般配。
后来,她到北京找过家齐一次,是在春节前夕。
我早就从家齐口中听说过她,但对于她的突然到来,我们显得手足无措。
家齐接通电话。
沐晗:我现在在北京西站,你能来接我一下么?
家齐:你为什么来北京?
沐晗:单位派过来做培训。我就认识你一个在北京的朋友,见个面吃个饭不过分吧。
家齐:好。我这就来。
沐晗:带上你那个玩的很好的朋友,我记得名字叫瀚吧。
家齐:好。我们这就来。
我和家齐在北京西站远远就看到了广场上的她,围一条红色围巾,戴线绒帽子,穿一件驼绒色大衣。她露出皓白牙齿,口红颜色鲜艳,朝我们大幅度地挥手。
我们寄存了行李箱,随后逛了**,大栅栏,南锣鼓巷。一路上,沐晗滔滔不绝,讲着生活,工作上的琐事,把无聊的日常讲得趣味横生。
最后在后海吃了铜锅涮肉,店里的温暖包围住身体,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我脱掉羽绒服,露出里面和家齐一模一样的针织衫。
沐晗:你们的内搭是买一送一吧。让我猜猜谁是那个“送的一”。
我:当然我是那个被送的。我便宜。
我们大声笑。
沐晗:看来你们的关系很好,像家齐亲口说的一样。
我:他都说什么了?
沐晗:他说这些年,幸亏有你在他身边,他在北京才不会孤单。
我总是能被这些简单而随心的话语打动,眼眶瞬间泛起潮湿。但自嘲打趣道:他还有一个朋友叫江北,估计也是和你这么说的。
沐晗:不知道。他从来没提过。
家齐在一旁沉默着,将摆盘精致的羊肉卷夹进锅中,些微的白色水汽有点蒙住了各自的眼。
我们的相处并没有发生如我想象的局促和尴尬,在车站分别时,我不禁发自内心觉得她是个自信阳光的女人,带有北方女人的豪爽。
她是个很好的人,家齐目送着沐晗进站的身影说。
这是我听到的关于他对沐晗的唯一评价。
在此后的两年里,沐晗始终是主动的一方,家齐因为对父母的考虑,始终没有明确拒绝。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我发现了家齐在外面和陌生男人做ai,后来在出租屋里。我能清晰听到他们在房间里发出的声音,不断回响。
从那时开始,我接触其他男人的身体。当我触摸到同样滚烫的胸膛时不禁想,家齐在和别人做ai的时候,会不会像我一样感到难过。
这成为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过往的热烈与真诚成为荒唐笑话。
二零二三年年初,家齐过完三十五岁生日,这也是我们在一起的第十二年。
家齐:瀚,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生活当中的每个细节都预示着未来,对于这个场景的到来,我设想了无数次,终于,它变成了现实。
家齐:我想要结婚了。
他的口吻平静而沉着。
我:家里在催你么?
家齐:不是。
我:那因为什么?
家齐:我三十五岁了。
我:所以呢?
家齐:我需要给家里人一个交代。我的父母已经承受了太多的闲话。
我:就因为这个?
家齐:我身不由己。我没有办法向他们将我们的情况全盘托出,这是不现实的。并且沐晗是个适合结婚的人,结婚后,我依旧可以在北京工作和生活。
我的喉咙里分泌出苦涩的粘液,生生吞咽,有刺痛的灼烧感。
我:我都行,你看你自己吧。
他抱住我:你会难过么?
我:会,也可能没那么难过。
我们像两泊平静的湖水,交汇后,没有波澜。
一个月后,家齐因为工作有临时调动,我们不再合租。当我们一件件想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分开时才发现,我们早已没有了自己,早成为了彼此。
家齐搬走的那天,江北问:我们以后还会再住在一起么?
我:不会了。
江北:那你爱他么?
我:明知故问,我们是恋人,当然相爱。
江北:以后呢?
我:你问的是恋人还是相爱?
江北:都问。
我:恋人不是。但相爱。
我想自己永远无法释怀,和家齐的结束,竟然是以如此平静的方式。
此后,我和家齐的联系,大都在手机上完成,简单的问候和不涉及感情的言语。
江北:真的决定不参加家齐的婚礼么?
我:现在,没有什么比我去避暑更重要的事了。记得下个礼拜在婚礼上替我向新郎新娘问好。
江北看出了我内心的悲伤,拍拍我的肩膀:祝你开心。
落地悉尼,是寒冷的冬天。我重游了留学时去过的地方,发现,才仅仅过去了几年,那些曾经以为会经久不衰印刻在脑海中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掉了。
我再次站在邦迪海岸,海风呼啸着穿过耳边,巨大的风声兜转着,像老旧风笛,刺耳连绵。
突然接到家齐的来电。
家齐:你去了悉尼?
电话那头的语气像是询问,更像是问候。
家齐:瀚,我明天就要结婚了。
我:恭喜你,家齐。其实你说得对,我并没有想象的难过。悉尼已经是冬天了,但没有下雪。
家齐:你想看雪么?
我:可能吧。但无关紧要了。
这是一次没有目的的通话。我们不会再见,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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