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赤-裸着躺在床上,夕阳的余晖洒在房间里,像是一片微光粼粼金色湖泊。晚风轻轻吹过,掀起窗帘,光线在洁白的瓷砖上跳跃。我们的皮肤凉爽而干燥,彼此拥吻后的燥热渐渐消散。
他静静地躺着,仰头看天花板,听我轻声地哼唱。莫文蔚的《半生缘》。
后半从前半分裂
人生是连环失窃
你爱的不告而别
一生是多长时间
……
终于我和你在这里相遇
终于不再差那么一点
……
他翻过身来,说有些冷,我紧紧地拥抱住他,趴在他背上,用新长的胡茬摩挲他的肩颈。
下去把窗户关上吧,他说。
我翻身下床,金色的阳光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对面居民楼传来炒菜的声音,暗淡的地面上,光脚踩上去,已经能感受到北京深秋的寒意。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他突然问我。
当然,是在军训,你因为站军姿不标准被我批评,我上手去矫正,结果你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后来,我才知道你低血糖,娇弱得很。
不对,其实是在军训开营的前一天,你们住进学校宿舍,一齐走下大巴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不过那时候我还没喜欢你。
我直起身,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你唱歌的时候。才艺展示那次,别的教官都是铿锵战歌,只有你唱了一首张玮玮的《米店》,我知道,你内心有细腻的一部分。
他揽住我的脖子,看着我的胸部,触摸上去,将我推倒,趴在我的身上,说,你唱歌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我没有说话,亲吻他结实的胳臂。
洗澡时,水淋过我的身体,那条像虫子一样的长疤,在蒸腾的热气中扭曲着,贯穿整个胸膛。
你的疤已经不那么明显了,他说。他伸手触摸那条疤,指尖在上面游走,默不言语。
我从后面抱住他,亲吻他的脖颈,在上面留下一只殷红的齿痕,他的身体微微蜷缩。
我们认识的第一年,在万寿路天桥附近的出租屋里,我们也一起洗澡,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那个时候我的背上还没有这个疤。他没有说话,我接着说,那是我们认识的最后一个冬天,我永远无法忘记。
花洒喷出的热水溅在他的肩头,我亲吻他湿漉漉的身体,突然想起,那年冬天,他躺在我的床上,脱-光上衣,我却手足无措的样子。我深刻地记着,我碰触碰到了他□□的地方,却羞怯地缩回手。我们都红着脸,初冬的晌午带着燥热,脑袋嗡嗡作响。
我们在出租屋里一起洗澡的时候,你给我擦香皂,我浑身都有些僵硬,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是啊,毕竟我们那时候都太年轻。
其实,在那个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我们基本上已经要分手了吧?当时我们是因为什么闹矛盾?我现在竟然都想不起来了。
我也记不清了,应该只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但那时候,这些琐事就是生活中天大的事。可是我和你洗澡的时候,还是很喜欢你,很想和你做ai,但不知道该怎么做,笨手笨脚,没有经验,还幼稚地害羞,把性-当作难以羞耻的事情。
那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生气,然后一言不发,不懂得沟通,所以才没有了后来的我们。
我们现在老了么?我问。
快要四十岁了。距离我们二十七岁的最后一个冬天,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我们在走廊里悄悄地牵手,地毯很脏,但软软的。快走到电梯口时,他松开了手,我却固执地多握了一会。当看到电梯口站着的陌生男女时,我下意识地把手收了回去,那种担心被人瞩目的感觉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电梯不大,四个人站进去已经有些拥挤。那个男人不高,但很壮实。他的脖子上有一个暗红色的血印,像一只被打死的昆虫。他的耳朵上长满了细密的绒毛,在灯光下显出精细边缘。那个女人则低头看着手机,突然抬起头,对着男人笑了笑。她的假睫毛扑闪着,妆容精致。
我突然想起莫言《生死疲劳》中对于男女性ai的描写。地主西门闹转世后变成驴,“一头纯粹的、纯洁的公驴,体形健美”,体现了最原始,赤-裸裸的**,它在母驴花花的身后“像山一样立起来,用两只前蹄抱住它的腰,然后,身体往前一耸,一阵巨大的欢喜奔涌而来”。无不展现出一种褪去文明与束缚的原始野性。
走出酒店,我问他说:刚才那个男人脖子上的血印,你看到了吗?
他:没有,什么血印?
我:就是亲出来的那种,毛细血管被吸破,本质上和拔罐差不多。
他:那他们是男女朋友,还是情-人呢?
我:如果是夫妻,应该不会出来开-房吧。不知道,也有可能是出来旅游的。谁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路边的小餐馆,大概是在考虑晚上吃什么。
他:我不关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无意义的揣度让我觉得无聊。我饿了,你觉得那家面馆怎么样?
我:都行。
店的里屋里有一桌客人,边看电视边吃面,操着听不懂的方言,应该是民工。老板拿两双筷子走出来,我们每人点了一碗牛肉面,坐了下来。老板是个敦实的中年男人,戴着一条金链子,穿一双拖鞋,熟练地点火、拉面、下料。
里屋的吵闹声此起彼伏,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他们也开着一家小店,会在店里接待客人,也曾经在小店里搭出一个阁楼,用来睡觉。生活、工作,都挤在狭小而唯一的店铺里。在这样的环境中,父母子女整天共处一室,谈不上什么**。后来上了中学,知道了一次性-交-合是什么之后,我就开始怀疑他们是否还在做ai。我从未发现过任何蛛丝马迹。这家夫妻档的面店,不知道他们在生活的重压下,性-生活如何。
你在想什么呢?他问。
我说没什么,随手拿起桌上的醋,闻了闻,指尖被沾染,轻轻熟稔,劣质刺鼻的酸。
吃完面,我们在天桥附近转了转,再回到酒店已经是十点多。
我们洗完漱躺在床上,大字型,也不穿衣服,开着暖风的房间非常燥热。他关上灯,把被子提到脖颈,整颗头依偎在我肩窝里。我能感受到他的鼻息,真切而温热。
十点多对我来说还太早,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走廊里男女的说话声音非常清晰,像在耳边摩挲,丝丝沙沙。
在最后相处的冬天,他生了一场大病,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们两个躺在病房最里面的黑皮沙发上,靠在一起接吻,有护士进来查房,我们吓得赶紧站起来。黑皮沙发发出的嘎吱声音,和我在床上睡不着翻身扭动时床垫发出的声音很像。
他侧过头,让我睡觉。我睡不着,有时候,我总是这样睡不着,虽然很累,但身体的疲倦反而刺激了大脑的活跃。在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刚才在电梯里看到的男女,尤其是男人脖子上的血痕,像供桌上印着福禄寿的年糕,中心镶嵌一颗皱巴巴的干红枣,烛台下坠着红色的蜡油。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的后院用砖头垒起一个火灶,摆一个小小的供桌,自己寻来花瓶、装饰品,糕点,模仿大人的样子祭拜。那张桌子不是正经的供桌,而是外公在世时用来下棋和喝茶的小方桌,澄黄色,上面标注着楚河汉界。后来,这张桌子被收进杂物间,被霉味浸染。因为烧完纸后的烟味极大,招引来大人,后来被一顿训斥。在他们眼里,这是不吉利的东西。但在当时我的眼里,这样做能和已经去世的外公进行某种精神上的交流。
我的思绪回旋,听到他渐渐平稳的呼吸,知道他睡着了。我侧过身,打开手机,翻看手机消息。屏幕散发出的亮光让我眯起眼睛,同时瞥到月光皎洁,在百叶窗上婆娑闪动。
他已经与他的男友在一起生活了八年。我只知道他们的生活稳定而平淡,且会如此般地继续下去。我们的每次的相见与对彼此身体的触碰,像是在努力勾连起青春和往昔,但我们都清楚,当下不会追溯成过往。
我们已经过于了解彼此的身体,但我们已经不再是我们。我们只能在缝隙中寻求温存,寻求彼此。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醒得很早。他翻过身,亲吻我。我要起床了,他说,他给我发了消息说已经落地,我要去接他。
我知道,给他发消息的是他出差回国的男友。
我看了眼手机,已经快七点。我们起床洗漱,我问他,昨晚隔壁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他们昨晚回来的时候动静特别大。
不过我记得你当时睡得很熟,我以为你没听见。
我可能只听到了前半部分一点,他们应该喝醉了,回来时用力推门,砸门,弄了半天才进去。
是不是我们昨天在电梯里碰到的那两个人?我说。
我也不知道,他说。
他拉开百叶窗,窗口停着的乌鸦吓得倏然飞走,树枝摇曳着,在白色墙壁上恍惚出幻影,落绰朦胧。
他穿上夹克,点一支烟,说,可惜我们没能撑过那个冬天,没能一起到烟台看海和日出。
你要不说,我都快忘了。你还记得我们打算去烟台时我说的话么?
哪句话?
哪句都行。
你说,我们一定要看到海和日出。
对,一定要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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