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之乐余韵未散,两人之间连空气都带着黏稠的甜意。
一同用过早膳,萧华棠便亲昵地挽着沈清弦的手臂,在铺满暖金色落叶的庭院小径上缓缓散步。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她们周身跳跃着碎金,暖融融的,驱散了晨起的微寒。
萧华棠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沈清弦宽大袖口的暗纹,说着些宫中趣闻或府中琐事,声音低柔,如同春日里慵懒的溪流。
“……昨日母后召我入宫,”萧华棠微微侧过头,阳光在她精致的侧脸上停留。
她的语气带着惯常的调侃,眼神却留意着身边人的反应:
“说起你此次北境大捷,朝中赞誉有加,连带着看我都顺眼了许多。”
她轻轻晃了晃挽着的手臂,带着点小女儿的娇态:“还特意问起你在府中住得可还习惯?
若有短缺,尽管向内务府支取,千万别委屈了我的大将军。”
她刻意加重了“我的”二字,带着甜蜜的占有。
沈清弦微微颔首,心中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关怀骤然升起一丝警惕。
天家恩宠,从来不是无的放矢。
她袖袍下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面上维持着惯常的平静沉稳:
“谢陛下、娘娘挂怀,府中一应俱全,殿下待臣……”她顿了顿,看向萧华棠,眼神柔和了些,“极好。”
果然,萧华棠话音顿了顿,脚步也缓了下来。
她转过身,正对着沈清弦,秋风吹拂起她鬓边一缕青丝,掠过她如玉的脸颊。
她的语气听起来依旧随意,就像只是在闲谈家常,但那双潋滟的眸子却凝注在沈清弦脸上。
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审视,仿佛想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什么:
“母后还问……我们成婚已有两载,为何府中至今……”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如同羽毛飘落,“还未有动静?”
“动静”……指的是子嗣。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沈清弦强自维持的镇定外壳。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深渊,是悬在她脖颈上的无形利刃,是她极力掩藏的身份秘密所无法回避的巨大难题。
以往关系冰冷,无人提及,她尚能在孤独中戴着沉重的面具艰难行走。
如今,这层刚刚被温情濡湿、变得脆弱的窗户纸,猝不及防地被来自帝国最高处看似温和的关切轻轻捅破了。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心跳骤然失序。
袖中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
面上却凭借着二十年锤炼出的意志力,死死压制着翻腾的情绪,只余下颌线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她的目光微微下垂,避开了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声音低沉得有些发涩:
“臣……臣近年来多在军中,与殿下聚少离多,加之北境战事刚歇,元气未复,恐……并非良机。”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带着武将的务实,却也透着一股近乎仓皇的推脱意味。
萧华棠的目光掠过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耳廓,和那微微闪避的眼神,心中那点因母后问话而起的担忧,反而怪异地消散了。
她清晰地看到了沈清弦强装的冷静下,那难以抑制的脆弱和恐惧。
一股强烈的怜惜,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淹没了她。
这并非针对她萧华棠的推拒,而是她背负着整个秘密世界的沉重代价。
她毫不犹豫地停下脚步,伸出双手,掌心带着暖意,轻轻捧住了沈清弦微凉的脸颊。
她迫使沈清弦抬起头,看向自己清澈的眼眸。
她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肌肤下细微的紧绷和颤抖。
“看着我,清弦。”她的声音褪去了所有的调侃,只剩下纯粹的轻柔,却蕴含着磐石般不容置疑的力量。
“在我面前,不需找这些借口搪塞。”她指腹极其温柔地摩挲着沈清弦紧绷的颧骨,试图抚平那份惊悸,“我知你难处。每一个字,每一个难处,我都明白。”
沈清弦被迫迎上她的视线,在那双盛满理解和包容的眼眸深处,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仓皇失措的倒影。
所有强装的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张了张嘴,喉间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一点模糊的气息音,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涩的红意。
“母后那边,自有我去应付周全。”萧华棠拇指的力道轻柔而坚定,想要要将这份承诺刻入她的骨血。
她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那些规矩礼法,子嗣承嗣,自有我去周旋,去挡着。你只需记得……”
她的目光锁住沈清弦,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无论外界如何喧嚣,在这座府邸里,在我眼前,你只是沈清弦。
是我选中的那个人。其余的,统统都不重要。”
她的话语像是最坚固的堡垒,为沈清弦筑起了一道隔绝外界风雨的高墙。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沈清弦的眼眶,酸胀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慌忙垂下浓密的眼睫,遮掩住那几乎要失控的湿意,喉咙哽咽得厉害,只能从紧抿的唇间溢出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回应:
“……嗯。”
萧华棠看着她这副强忍脆弱、睫毛湿漉漉轻颤的模样,心尖软得一塌糊涂,满腔怜爱几乎要溢出来。
她不再追问,只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她微红的眼尾。
然后顺势下滑,极其自然地牵起沈清弦那只依旧微凉、此刻却不再僵硬蜷缩的手,牢牢握在自己温暖的手心里。
她拉着她,重新并肩在落叶小径上缓缓前行,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
她的语气刻意轻快起来:
“好了,不想那些烦心事了。
说起来啊,京郊别庄那几株老枫树,如今怕是红得最耀眼的时候了。
过两日,我们索性躲个清闲,去小住几日可好?
就我们两个,谁也不带。”
她侧头看她,眼中闪烁着期待的柔光,描绘着只属于她们二人的静谧世界。
她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与掌心的源源暖意,如同暖流包裹着沈清弦紧绷的神经,让她得以稍稍喘息。
她用力回握了一下那只给予她无限勇气的手,感激于这份体贴入微的庇护,也无比贪恋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独处时光。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秋日清冽气息的空气,点了点头,声音虽低却带着一丝放松后的温软:“好,听殿下的。”
只是,这短暂、如同偷来的温馨宁静,很快便被前厅方向传来的的声音打断。
“启禀殿下,驸马爷,宫里的王公公来了,说是陛下有口谕即刻传到!”
两人脚步同时顿住。
萧华棠握着沈清弦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瞬。
沈清弦则瞬间挺直了脊背,脸上那抹短暂的松弛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覆上冷峻与警惕。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骤然凝重的眼神深处,读到了相同的不安。
皇帝此时遣亲信内侍前来,所为何事?
是巧合,还是……与方才那番关于“动静”的谈话有着某种隐晦的关联?
来到庄严肃穆的前厅,内侍监总管王公公已然垂手侍立。
他面白无须,脸上挂着宫中内侍惯有的滴水不漏的恭敬笑容。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
见两位主子联袂而来,他立刻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声音不高不低:
“奴才给长公主殿下请安,给驸马爷请安。陛下口谕——”
他清清嗓子,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前厅:
“沈爱卿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朕心甚慰。
特赐宫中御制上品金疮药一瓶,百年老山参一对,灵芝鹿茸若干,以资调养之用。
望爱卿好生休养,务必——保重身体。”
赏赐是实打实的恩典,名贵药材彰显着天家体恤。
只是,皇帝最后那句“保重身体”,却在王公公那抑扬顿挫的尾音里,轻轻地扎在了两人心头最警惕的那一处。
结合方才萧华棠转述的皇后问话,这看似寻常的关怀,瞬间蒙上了一层意味深长的阴影。
王公公宣旨完毕,脸上笑容不变,目光却仿佛不经意地在沈清弦脸上极快地掠过一圈,又迅速垂下。
送走了这位代表皇家威严的使者,前厅内只剩下她们二人,以及地上那几箱扎眼的、象征着皇恩浩荡的赏赐。
厅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熏炉里袅袅升起的香烟在空中缓缓盘旋,却驱不散那份骤然降临的凝滞与压抑。
“皇兄……或许也只是真心关切你的伤势。”萧华棠率先打破沉默,走到赏赐前。
她的指尖拂过装有老山参的锦盒冰凉的缎面,语气带着一丝安抚,试图为这突如其来的“关怀”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沈清弦沉默地注视着那些价值不菲的药材,目光沉沉。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冷静却沉重:“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尽。”
她抬起眼眸,看向身旁的萧华棠。
她那眼眸里是忧虑,这抹忧虑自从他们俩的关系更近一步后就很少看到了。
“只是,殿下,‘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份关切,只怕……并非全然无因。”她习惯了在战场上洞察先机,习惯了在平静表象下嗅到隐藏的危机。
帝后接连的、指向性如此明确的“关怀”,像是一阵骤然刮起的阴风。
仿佛预示着来自宫廷乃至朝野的审视目光,终将更加密集地聚焦于这座公主府,聚焦于她们这对无法孕育子嗣的夫妻身上。
萧华棠转过身,径直走到沈清弦面前,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再次握住了她此刻微凉的手指。
她的掌心更加温热有力,目光灼灼,直视着沈清弦眼中那抹忧虑,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清弦,你记住,只要我萧华棠站在你身边,只要我们的手还握在一起,”
她用力握紧了一下,“这世间万物,便无甚可惧!”
沈清弦心头震动,用力回握住那只给予她无限力量的手。
十指紧扣的力道,那份熟悉的勇气,似乎又重新凝聚于胸腔。
是啊,只要她在身边,只要这双手还紧紧相牵,便是前方荆棘密布,深渊万丈,似乎也有了坦然面对、携手同行的力量。
只是,那潜藏在赏赐锦盒之下、口谕字句之间的微澜,已然清晰地泛起涟漪。
未来的路,裹着蜜糖的时光注定短暂,风平浪静之下,暗流正悄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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