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白薇醒来之后，入目的是一个昏暗的藤洞，洞中漂浮着点点萤光，借着微芒，依稀可以看到洞穴中层层叠叠的耘桑藤。

这是什么地方？

她蹙眉捂住了脑袋，脑中虽还是一阵晕眩，但有不少记忆缓缓涌入脑海中。

她是生在南菩寺后山寒潭中的红蕊芙蕖，受禅寺佛气熏陶，一池的芙蕖得以化形。

原本日子过得平静安和，不料，某一天，南菩寺中的一个僧人突然而至，不仅将她同族的姐妹尽数杀尽，还强行将她囚于身边。

脑海中浮现出了许多娇艳动人的面容，下一刻，容貌美丽的少女们突然被白衣僧人剥皮削骨，抽出了妖魂。

记忆中血淋淋的皮囊被无情地抛在地上，又化为了数朵残缺的枯莲。

最后只剩下她跌坐在一群同族的残体之中，她被僧人带了回去，待在他身边，沦为了他的禁脔。

“浮笙......”通白薇眼眸晦暗地喃喃道。

滔天的恨意涌入她的胸口，然而，恨意越浓，越感到头痛欲裂。

“啊啊啊啊啊啊！”她抱住脑袋，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姐姐，姐姐！你醒了？”

身体被一双瘦白的手臂搂住，后背贴上了一个胸膛。

“谁？！”通白薇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挣开了身后人的怀抱，回过身如临大敌地看向对方。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进入了静止，藤洞中的萤光落在两人之间，晕开了幽暗的冷光。

沉吟片刻，她声音沙哑地开口：“檎桑？”

少年一脸担忧地看着她，见她出声唤了他的名字，檎桑神情微怔，他咽了咽喉咙，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紧张。

“姐姐，是我。”

通白薇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关于檎桑的记忆画面缓缓涌入脑海中。

对了，她还有檎桑，她怎么忘了，她还有檎桑啊。

那恶僧以檎桑的性命要挟她，所以她才被他囚于身侧，忍辱负重地活着。

“檎桑，我们这是在哪里？我的头为何这么痛？”通白薇捂着脑袋。

“姐姐，这里是距离南菩寺十几山里的一个洞穴，我们在逃亡过程中，你被那僧人所伤，还未痊愈。”檎桑解释道。

听到这句，通白薇忍不住反问：“我们逃出来了？”

“幸亏空禺大师拖住了他，我们才得以逃离那里。”檎桑不知道从何处折下一片瓢形叶子，叶中盛满了水。

他将一叶清水递到她唇边，温言道：“姐姐先喝点水吧。”

通白薇一把打翻了叶瓢，红着眼睛道：“逃？我为什么要逃？大仇未报，你让我如何甘心逃走？！”

被她发了一通脾气的檎桑，不仅没有懊恼，内心反而更加愉悦，他的神情变化莫测，甜腻低柔的嗓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

“那姐姐想杀了他吗？”

“我自然想杀了他！不，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为大家报仇！”通白薇冷声道。

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她的手，檎桑的眼中仿佛含着暗芒，忽然从身后抽出了一柄沥黑色的长剑，紧紧地握入了她的手中。

“姐姐若想杀了他，就一定能杀了他。”

檎桑将她从身后揽入怀中：“待姐姐杀了他，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从此以后，绿水青山，永恒相伴。”

......

南菩寺的东斋院中。

一个泛着淡光的金罩矗立在院中，金罩内的少年僧人阖着双目，眉心紧蹙，正在努力地冲破束缚。

“阿弥陀佛，容寂，回头是岸。”空禺站在院内，见他如此不听教化，轻叹了一口气。

浮笙睁开眼睛，目光冷淡地直视前方：“方丈又何必强留一个心系凡尘俗世的人，再这样耗下去，也是徒劳无功。”

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唤他师父。

空禺大师神情似含着悲悯：“你痴恋那妖物，焉知妖类天性凉薄，残忍狡黠，你为她付诸真心，她未必是真心对你。”

“方丈无需多言，你若执意不肯收回金罩，那容寂只好再冲破几重云境，毁了方丈的金罩。”

浮笙重新闭上了眼睛，周天运转，又开始运功冲破这金罩的囚桎。

眼看着金罩的光壁逐渐有削薄之势。

空禺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再度叹了口气，挥了挥袖，撤去了金罩。

“罢了，罢了，你去吧，经历一番浩劫，也是一种修行。”

金罩被撤去了之后，笼罩着东斋院的金光消失了，浮笙睁开双眼，此时已是深更，漆黑斋院中也没有了空禺的身影。

浮笙默默地回到了禅房之中，从橱柜中摸出了通白薇的兔子灯，他没有收拾其他行囊，仅带上了兔子灯，转过身，毫不留恋地朝下山的方向走去。

出了山门之后，他祭出了袖中的念珠，默默念出了经咒之后，便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念珠感应到了通白薇所在的方向，是一路往西的一片雪谷之中，四周飘着不知从哪里来的磷火，在他周身幽幽飞舞。

浮笙一路狂奔了十几山里，直至天边呈现出鱼肚白，清晨的曙光催散磷火，念珠依然还在隐隐鸣亮。

不知道又奔了多久，他突然止住了脚步。

辰时的日光破开雪谷的林木，在重重木影之间破开了一道光晕，铺堑在积着厚雪的雪面上。

十步之外，红色的身影站在光影交叠之中，裙摆被晨光染亮，像一团火焰一样夺目，她的面容隐没在暗影之中，模糊不清。

“薇薇。”浮笙紧绷的神色一松，眼角浮现出了笑意：“我来了，抱歉，让你久等了。”

话音刚落，他瞳仁紧缩，目光阴冷地投向了出现在她身后的檎桑。

“大师。”通白薇突然唤了他一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微笑地走向他。

见她笑容明媚，安然无恙，他胸口翻涌的怒意稍稍得到缓和。

少女走到他跟前，展开双臂搂住了他。

柔软的身躯贴上他的身体，浮笙浑身一颤，用力地搂紧她，忍不住呢喃道：“我好想你，等了这么久，可有累着？”

“我不累。”少女熟悉的声音附在他耳边，忽然压低了声音说：“还未亲手杀了你，我又怎么能累呢？”

说罢，她松开了拥着他的手，笑着后退了几步。

“薇薇？”浮笙错愕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忽然感觉脚腕有东西依附，他低下头，脚底有数根黑色的藤蔓，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他的小腿，他刚一低头，藤蔓就用力一收，缠紧了他的脚踝。

通白薇站在他跟前，目光幽冷：“浮笙，你终于落入了我手中，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你说什么......你想要我死？”浮笙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为什么？不是说......喜欢我吗？”

“哈哈，喜欢你？”通白薇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若不是为了保护檎桑，我又何必同你虚与委蛇？”

“为了保护檎桑？虚与委蛇？”浮笙脸色惨白地咀嚼着她的话。

通白薇抬起头，目光在触及到他时，浮现出了恨意：“若不是担心你杀了他，我又怎么会委身于你？对了，还没有告诉你，我最最最厌恶的，就是凡人，你身上散发出的人类的气息，一直都令我作呕。”

“我......”浮笙浑身像是淋上了夹着雨的霜雪，阵阵窒息铺天盖地的袭来，嘴唇也开始发抖，哆哆嗦嗦地说：“不会的，没有。不可以......我，不行，等等，我，不行......”

最终他还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身体摇摇晃晃，似乎想要往前迈开步子靠近她，然而脚底却被藤蔓紧紧箍着。

他眼前发黑，掌心凝出一个佛印，正想要摧掉脚底的藤蔓。

下一刻，胸口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

通白薇手里多出了一柄长剑，通体沥黑的杀神之器当胸穿过了他的胸膛，背后的行囊破开个口子，里头的兔子灯滚落在地，沾了一面雪泥。

浮笙一双桃花眼睁到极致，望向她的目光涣散而迷惘。

剑峰刺穿他的胸口，似乎也把胸腔内的窒息之感刺得支离破碎。

“往日种种，都是骗我的？”他喃喃道，很快就呕出了一口血。

身体匍匐地倒在地上，虚弱的身躯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泪湿的黑眸仍旧不甘心就此闭上，执拗地看着她，嘴里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都是骗我的？往日种种，都是骗我的？”

鲜血似在雪中晕开的红梅，有几滴溅在了通白薇的脸上，转瞬之间，有零星的画面凌乱交叠地挤进了她的脑中。

握着黑剑的手腕狠狠一颤，突然感觉到脸庞微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却意外地摸到了一手染血的泪。

血是仇人的血，泪却是她的泪。

为什么她会流泪？通白薇愣神地看着掌心的泪水。

檎桑姿态悠然地站在一旁，眼眸晦暗，看着泪流满面的通白薇。

姐姐竟然还在伤心呢，当真是情根深种，蚀心蛊也无法完全掌控。

不过没关系，蚀心蛊还可以再继续制造记忆，只要浮笙死了，一切就都好了。

檎桑敛眸，唇角上扬。

“阿弥陀佛。”

一道空灵飘渺的声音自周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念经之音。

檎桑面色一僵，通白薇也被这念经声吸引，抬起头看着来人。

她刚抬起头，一道内力腾空袭来，胸口突然中了一掌。

“姐姐！”檎桑失声道，他想上前却被这一掌的波力推倒在一旁。

这一掌蕴了极厚的功法，通白薇身体毫无招架之力，像一块破布一样飞了出去，五脏六腑似乎被这一掌震得七零八落。

潜藏在脑中的蛊虫禁不住这一掌，化为了一团灰烬。

蚀心蛊焚化，浪潮般汹涌的记忆冲入脑中，通白薇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眸。

原来，这才是她真实的记忆。

她狠狠地摔在地上，鲜血染红衣，晕开一大片狼藉的深深浅浅。

然而，内心的痛楚远胜于脏腑之痛。

她做了什么？她出言伤了大师，她还用剑捅了大师......

通白薇颤颤巍巍地仰起头，隔着绒雪遥望向那处，少年已经昏迷了过去，被空禺身后跟随的一名沙弥抱起，他胸口还插着沥黑色的冰刃，血珠顺着刃尖滴落地面，与她脸上的一样，被冻成了鲜红的冰碴。

喉中哽咽，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滑出来，通白薇的声音沙哑到自己都听不清楚，艰难地挤出了含糊的音：“大......师......对不起......不是......我”

对不起，不是我。

说出那些话的人，不是我。

白须僧人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步履在雪中留下一行同样深浅的印子，他的声音似苍凉又似含着悲悯。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若欲无境，当忘其心，心忘即境空，境空即心灭。”

“让他经历一番尘世浩劫，哀恸心死，方能大彻大悟。我自会除去他的凡尘记忆，让他安心皈依佛门。”

他的手掌外翻，不同于他年轻的面容，空禺的手掌褶皱纵横，极其沧桑，掌心凝聚着一个佛印。

“从今以后，前尘往事，都与他毫无干系了。”

空禺双手交叠，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即，一掌劈向了她的天灵盖。

“不要！白薇姐姐！！！”檎桑发出了一声惶然惊恐的大叫。

佛光普照，铺天盖地的朝她袭来，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而在意识昏迷之前，她努力睁着眼睛，妄想着透过那刺目的佛光，再看一眼那道白色的身影。

一不小心，又都下了死手，之前期待BE的小姐姐们，看到这里就可以不用看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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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菡萏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