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幔低垂,熏香袅袅。
杨祯雪躺在锦被中,乌黑的长发铺散在枕上。
她睁着眼,毫无睡意。
荒唐。
这个词在她心头盘桓不去。
她竟任由他吻了她。
杨祯雪闭上眼,想要强迫自己入睡。可今夜发生的一切,却无比清晰地浮现于脑海。腮边才散去的薄热,此刻又无端升起。
“周既白。”这个名字在她的唇齿间无声流转。
彼时,周径山执拗地站在哪儿,怎么也不肯挪动脚步。
杨祯雪无奈旋身,只觉那双牵着她的手骤然收紧。
她对上他的眸子,那里温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孩子气。
他说:“既白,我的字。”
周径山,字既白。
这并非什么秘密。
杨祯雪一时未解其意,道:“我知道。”
他浅笑着,将人拉近。
“我僭越至此,你还要一直唤我周径山吗?”他颇为无赖:“唤我的字,否则,我便不放手。”
“周径山。”她蹙眉,低斥道。
可周径山委屈的神情,让她心头莫名一软。
杨祯雪从未见过这样的周径山,他褪去了作为将军的狠厉,像个讨要糖果不肯罢休的少年。
于是,她羞涩地唤了声:“周既白。”
思及此,杨祯雪将脸埋入枕中。
一夜无眠。
-
公主诞辰,珍宝盈阁。
玉璧生辉,翡翠含光,世家大族为了攀附她,将件件奇珍送进了公主府。
清晨濛濛,杨祯雪早已梳妆妥当,留下莺时打点贺礼,自身乘轿入宫。
在殿外候旨时,杨祯雪瞥见有几个小太监低声议论着什么。她听不大清,只隐约闻得“边关”“公主”几个字眼。
她眼皮掀了掀,莫名觉得与自己有关。
来不及多想,皇帝身旁的近侍唤她入殿。
杨祯雪整理衣裙,款款而入,盈盈拜下。
皇帝命她近前,一如往常拉着杨祯雪左瞧右看,又问了她些许近况。
她都一一答复,并不提及那日宫门拦截一事,皇帝也没问她关乎梅表公子的暴毙之事的看法。
御案上的奏折摊着,杨祯雪垂下眼,不去看上面的内容。
“永安,你来研墨。”
杨祯雪当即应声,手挽袖口,执起墨锭研磨起来。
一时,殿内唯有二人的呼吸声与磨墨声。
皇帝批看奏折,忽而呵笑一声。
“这么多份折子,论的都是同一件事。他们连自己的家事都管不好,倒操心起朕的事了。永安,你来看看。”他随手将奏疏递给杨祯雪,见她面露难色,笑道:“朕让你看,你看就是了,不必在意礼法规矩,里头又不是什么不能看的事。”
“是。”杨祯雪接过奏疏,上面无非是那些朝臣以她的年纪说事,论她久不婚嫁,不合规矩。
以及,外邦人对大燕虎视眈眈。
其中的意思,昭然若揭。
皇帝正欲询问她的想法,却闻宫人来禀有臣子求见。
杨祯雪识趣地告辞,却听皇帝说:“你去屏风后面听着吧。”
她颔首,躲至屏风后。
很快,几名大臣踏入殿中。
“陛下,突厥屡犯边疆,将士苦守,国库日虚。”兵部尚书躬身奏道:“突厥可汗遣使递来国书,言道,言道……”
他小心觑了眼皇帝,深吸几口气,呈上国书,道:“若肯将公主下嫁,愿与我朝缔结盟约,岁岁来朝,永息干戈。”
殿内霎时静极。
杨祯雪攥拳,看向皇帝。
皇帝的面容在屏风后看不真切,她听到他的声音沉了下来:“荒唐,朕岂会用自己的骨肉去换太平?”
“陛下曾问臣,为臣者,当以何为先。”兵部尚书眸光清亮:“臣答,以国法为先,以民命为先。故而,陛下……”
皇帝打断他:“既如此,朕记得,你家小女儿同永安年岁相仿,面容姣好,又尚未议亲,不若将她封为公主,和亲突厥。”
“陛下不可。”他慌乱跪地,道:“突厥可汗言道要永安公主。”
“再赐封号,有何不可?”
“陛下!”
皇帝冷哼,目光扫向静立一旁的公山慎与梅相:“你们二人以为呢?”
公山慎揖手,道:“陛下对公主爱如珍宝,且公主金枝玉叶,岂能远嫁蛮荒之地?就此,臣以为,和亲之事,万万不可。”
皇帝神色稍霁。
梅相也道:“陛下,我天朝威仪,若以女子求和,恐令四方小看。”
兵部侍郎急声道:“相国此言差矣,如今边境告急,若能以一人换万民安康,岂非大善?”
“臣以为应当增兵边境,以武力震慑,而非依靠和亲。”梅相坚持道。
杨祯雪反倒有些看不懂梅相,她才杀了梅氏族人,梅相不可能查不到。
他没来寻她的麻烦已是让人费解,为何还会阻饶她远嫁。
她又听到公山慎的附和。
然,公山慎却话锋一转。
“若从社稷安危考量,尚书所言,也不无道理。突厥骁勇,国库吃紧。纵有周将军那般良将,可终究寡不敌众。一旦战事扩大,又有多少将士要马革裹尸,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
“朕与皇后就这一个孩子。”皇帝内心沉痛。
“臣亦不忍公主远嫁,但请陛下细想,前朝昭阳公主和亲,朝野上下皆以为辱,可昭阳公主却将中原文明传播塞外。永安公主聪慧过人,若去突厥,未必是祸。或许能如昭阳公主般,不仅可解边境之危,更能促成两地互市。突厥的战马、中原的丝绸茶叶若能自由流通,实为利国利民之长远大计。”
许是看出了皇帝的动摇,公山慎又道。
“公主凤姿天成,身系国运。若能远适突厥,化干戈为玉帛,止两国兵燹,救黎民于水火,此乃公主,陛下,乃至我大燕的无上功德。”
杨祯雪在心中冷笑,好一招以退为进。
“永安,你以为呢?”
她手下一掐,缓步走出,泪水已打湿眼眶,哽咽道:“突厥狼子野心,岂会因为一女子而满足?今日他们敢要公主,明日便要城池。和亲对大燕来说,不过是饮鸩止渴。”
杨祯雪知道,突厥内乱将起,如今这位可汗怕是活不过今年,而国师偏要推她入火坑。
藏了什么心思,她岂会不知。
公山慎察觉了她的举动,迫不及待要她离开京城。
看来探访镇国搭,还需尽早提上议程。
皇帝本就瞧着心疼,又听她这样一说,终是长叹一声。
“此事,容朕好好想想,你们都退下吧。”
-
霞光满天,杨祯雪立于府中最高处,眸光越过层叠的高墙。
镇国塔巍然挺立,日照生辉,宛若神迹。
“莺时,让她过来。”
她知道,方才同南烛议事时,柳让眉一直在外等侯。
“公主。”不多时,柳让眉走到她身侧,朝她屈膝跪下:“我愿与您的暗卫同探镇国塔。”
连日来,她已遣人依赵虎所言前去探路,不仅一无所获,反倒打草惊蛇。
无奈下,她才唤来南烛,让他亲自出马。
“你可知,孤的暗卫,折进去的可不止一个了。”杨祯雪沉默了一息,问柳让眉:“你就不怕死?”
“我活着便是为了复仇。您的暗卫精锐,善于潜伏格杀,却未必懂得那些咒术阵法。”柳让眉毫无惧色,诚恳道。
她说得有理,杨祯雪也相信她的本事。
“若事不可为,立即撤回,保全性命为上。”
“谢公主。”柳让眉叩首。
杨祯雪又转向莺时,向她轻轻颔首。
莺时立刻会意,虚扶起柳让眉。
“柳姑娘,跟我来吧。”
二人远去,杨祯雪也下了楼阁。回房途中,她瞧见了廊下一道熟悉身影。
周径山背对着她,仰头望天。
有侍女正要告知于他,见杨祯雪摆手,便识趣退下。
杨祯雪踩着青石小径走去,脚步声到底还是惊动了他。
周径山见到她时,一只手飞速向后掩藏,面上亦显慌乱。
杨祯雪眉眼弯弯,向他走去。
“找我?”
他先是点头,复又摇头。手始终负在身后,每每杨祯雪欲寻个分明时,便侧身遮挡。
“你手里藏了什么?给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周径山低声喃喃。
他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好奇。
见他不动,她索性伸出手,捏住他衣袖,意图强行拉扯。
周径山倏尔抬起另一只手,止住了她的妄动。
杨祯雪登时不悦,一把甩开他的手,眸子一瞪便转身回房,却是刻意放缓脚步,等他追上。
周径山跟在她身后,同她进了房,挥退左右。他看着妆台的珠光宝气,心中又泄了气。
他藏的东西与这满室辉煌格格不入,还会招人笑话。
他将手中的物件抓得更紧了些,抬眼观察杨祯雪的神色。
好巧不巧,二人眸光相遇。
杨祯雪慌忙别开脸,为掩饰失态,她伸手去端一侧放着的茶盏,送到嘴边才发觉里头空空如也。
“明、舒。”他含着笑,咬字很慢。
思虑再三,周径山还是将藏着的贺礼呈出。
“生辰安康。”
他手中是一个长条状的锦盒,没有珠宝点缀,只一方乌木。
不过一份贺礼哪里还需要藏着掖着,杨祯雪颇觉好笑。她接过,将其打开,里头躺着支木簪,簪身素净,只在顶端有雕刻。
不过手法拙劣了些,教人难以辨别。
她将木簪拿在手里端详。
这是,荷花?
视线触及荷花,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与其说是荷花,倒不如说是个辨认不出具体模样的木疙瘩,实在称不上好看,甚至有些丑陋。
杨祯雪“咦”了一声,摆出一副认真模样:“这荷花,别有风姿啊。”
周径山脸颊泛红,也看向刻痕,坦然承认:“是有点丑。”
她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利落,一时哽住,又听他道。
“但,起码能看。你不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荷花了吗。”
“什么认出来,我这是猜出来的。”杨祯雪反驳道。
这木簪是生辰礼,看雕刻模样又有几分花的影子。除了生辰花,还能是什么?
“我握惯了刀剑,第一次做这个,难免丑了些。”周径山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不过还是明舒聪慧,猜出来了。”
他拉过她的手至于面前,引着她探寻簪中玄机。
“你细看花心。”
杨祯雪的指端触到一处凸起,轻轻一按,簪头竟弹出短小的刃,冷光湛然。
“你走近些。”周径山又道。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靠近。
周径山指节倏然收拢,指腹贴着她的肌肤,滑过纤秀的指骨,停在她的手背上。
“对准颈脉。”他牵她的手,虚点自己喉间:“若遇险,不必犹豫。”
“你要离京?”杨祯雪问得随意。
“我曾说过,绝不会让你的鞋履染上异邦黄沙。”他平静道:“若陛下执意和亲,我便抗旨。”
周径山目光沉沉看着木簪,道:“愿你永无用此物之时。”
她长睫轻颤,没有接话。
他从她掌心取走了木簪,将其插入发间。
杨祯雪同他举目相望,纵心中有千言万语,终归于无声。
天色渐沉,未掩的窗棂外,两雀相栖。
周径山抿出一个笑:“我去给你煮长寿面。”
她没有作声,算是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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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径山步入灶房,原本闲谈的几名厨娘即刻噤声,各自忙碌起来,此地倒也落得一番清静。
他卷着袖子,专注地揉弄面团。案板上,面粉扑出细白的烟尘。
待水沸腾,他将条状的面下锅。
“将军这是在煮长寿面?”一名侍女不知何时悄步进来,她瞪大了眼睛,一脸惊异。
周径山闻声看去。
他记得她,此前杨祯雪命他去寻千年枣,这名侍女便立于一旁,那日看着傻气,言语却句句与杨祯雪相左,直教她气得不轻。
“有何不妥?可是她还有什么忌口?”
“今日也是皇后娘娘的忌辰,所以公主一向不过生辰。”朝露言尽才觉不妥,慌忙掩住嘴。
周径山一愣,手中动作也停下。
皇后忌辰怎会是今日?
皇家玉牒所载,皇后崩于贞元二十一年七月初一,绝非六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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