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水月奄

慈云山,水月奄。

青石小路隐在竹海深处,檐角悬铃被风拨弄,一声又一声,叮叮咚咚的。

杨祯雪听探子来报说是贤妃悄悄出了宫,车驾拐向了水月庵。她所得消息里,崔遗真每月都要来水月奄,杨祯雪心觉有蹊跷,这才跟了过来。

今日的水月庵算不得热闹,她竟没能寻着崔遗真,遂与柳让眉分途并进。

她只携上莺时,二人沿着小径,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处人迹罕至处。

面前有间小屋,木质陈旧,漆色斑驳,却隐隐飘来薰香气息。

“公主,这儿满是霉味,我们还是离开吧。”莺时低声劝道。

杨祯雪恍若未觉,悄步踩过石阶,走近些许,透过虚掩的屋缝静观内里。

庵堂檀香袅袅,佛像慈目低垂。

有一人穿着灰色的缁衣,跪在蒲团上,参拜佛前。

那人察觉门外动静,脊背依旧挺直,不曾转身,只淡淡道:“施主,前堂礼佛,后院清修,不待外客。”

“师太,打扰了,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话落间,杨祯雪轻轻推开门,在她身后停下,凝神打量起她。

她手捻佛珠,嘴唇翕动,默诵着经文。

“师太?”眼见她不回话,杨祯雪只好再度出声。

“贫尼在此清修数十载,不见外人,不知外事。”

在此数十载?

那她定然知晓一些旧事。

可她开口这般冷硬,杨祯雪不死心,正思忖着该如何再言说。

老尼许是知她未走,缓缓用手支撑着膝盖起身。正当老尼转身触及杨祯雪眉目的刹那,老尼手中捻着的佛珠串“啪”地一落地。

她的眼眸骤然睁大,上前仔细地端详着杨祯雪的面容。

杨祯雪觉得,她似乎在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

“像,太像了。”老尼喃喃自语。

杨祯雪被她的反应惊住,惑言:“师太?”

这一声呼唤将老尼从恍惚中惊醒,她弯腰捡起佛珠,再次看向杨祯雪时,眼神已变得复杂。

“阿弥陀佛,贫尼失仪了。您的容貌与故去的皇后娘娘神似,敢问可是永安公主?”得到答复,她恭敬地行了一个宫礼,又示意杨祯雪随她到庵堂一侧的耳房。

窗外竹影婆娑,房中仅一桌一榻,简陋至极。

老尼请杨祯雪坐下,自己却并未就坐。

既知她与皇后渊源匪浅,杨祯雪便借着这段旧情,顺势问她皇后与崔遗真的过往旧事。然她却站去窗边,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竹叶,沉默良久。

杨祯雪终于等到她开口,她却是顾左右而言他。

“贫尼曾受皇后恩典,一碗薄粥,活人性命,多年不敢忘。再后来,贫尼在宫中修行,为贵人们讲经说法,又蒙皇后娘娘多次垂怜照拂。娘娘她仁善宽和,于贫尼有恩。公主若有需相助之事,贫尼定竭尽全力。”

“如今,我只想明了一事。师太曾在宫中行走,与母后、贤妃皆有交情。我听闻,她们最后一次共赴水月奄礼佛时发生了争执,您可知悉?”杨祯雪起身,伴她身侧,温声再问。

老尼迟缓地点头。

“您既知晓旧事,为何要扯开话头?身为人女,我想知道一个答案。”

“贫尼并非有意隐瞒,只是那段旧事,是皇后娘娘生前不愿再提的伤心事,贫尼答应娘娘要守口如瓶。”老尼转过头,恳切地看着杨祯雪。

她的眼眸再见二人酷似的容颜,实不忍见杨祯雪被蒙在鼓里,可又恐伤了杨祯雪与贤妃的情分。

“崔遗真害死了母后,我欲借师太之说,了却一段公案。”

“她竟真的下手了。”老尼闻言,从容不惊,只深深一叹:“也罢也罢,娘娘在天有灵,应不愿公主对此浑然不知。您既已知她作为,那我便告诉您她们的过往。”

“娘娘与贤妃是宫中难得的知心人,贤妃布衣出身,遭人厌弃。唯有娘娘待她推心置腹,诸多维护。她们的情义,当初是再真不过的。”

“可宫廷之中,利益交织,人心易变。贤妃所求的,早已超出了后宫妃嫔的本分。”老尼在杨祯雪耳边低语:“她勾连外臣,暗通款曲,所谋者大。”

杨祯雪心中微动,崔遗真狼子野心,原来早已显现。

“那日在水月奄,娘娘撞破了贤妃的阴谋,自是惊怒交加。可她念着旧情,只私下严厉斥责,希望贤妃迷途知返。”

老尼脸上闪过痛楚:“不曾想,贤妃非但不听,反而想拉娘娘下水。娘娘心里清楚,此事祸及国本,她不能坐视。但她心里终究存了一丝不忍,她盼啊盼,盼着贤妃能自己收手,却盼来自己的尸首。”

“母后既然知晓,为何不禀明父皇?”杨祯雪急问。

“无凭无据,如何能动摇一位宠妃及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况且,贤妃与那位外臣皆是陛下最信任之人。”

“是谁?”

“国师。”

公山慎?

杨祯雪愣在原地,久久无言。

“贫尼今日违誓告知于您,是见您孝心至诚。您需明白,知道越多,越是危险。娘娘只愿您平安喜乐,远离争斗。至于该如何,望您慎思之。”

杨祯雪对着她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师太。”

“公主,请随贫尼来。”

老尼转身引路,杨祯雪让莺时去寻柳让眉,自个儿则默然跟上。

两人穿过庵堂后的角门,沿着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走向后园。沿途草木深深,不见人迹。

小径尽头,是一座已然半颓的临湖水榭。木栏腐朽,池水浑浊,池面还漂浮着枯叶,一派凄凉景象。

老尼停住脚步,道:“二人争执,便是在此。娘娘逝去后,贤妃也不常来,这园子逐渐荒废,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阿弥陀佛,往事已矣,不可追忆。贫尼还需去做今日的功课,您请自便。水月庵小,倒也清静,若愿再走走,或留于此间,都可。”

说罢,她不待杨祯雪回应,便转过身,沿着荒草萋萋的小径,蹒跚而去。

杨祯雪静静地目送着她,待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又看见一个熟悉的人疾步赶来。

周径山。

他身形挺拔如故,眉宇间却带着凝重。

“你苦寻那位太医有踪迹了,只不过是死讯。昨日他妻儿带着孩子回乡省亲,他未曾同去,又将家中仆从散尽,当夜更是被人发现溺毙在小院的水缸中,京兆尹断定是夜半失足。”

活生生一个人,竟能悄无声息地留京生存而不被她发现,如今又死得蹊跷,其背后之人必不简单。

“荒唐。”杨祯雪冷笑:“尸体现在何处?”

“还在京兆尹府,他们已经知会亲朋,明日一早便要领回发丧。”

“我需得见到他的尸首。”

周径山眉头紧锁,担忧道:“敛房重地,且有重重官兵把守,你若亲临太过冒险。”

“我不信他是溺亡,若不去查探,恐有人毁尸灭迹。”杨祯雪叹道:“你应知我对此绝不会坐视不理,要么你带我去,要么我自己想办法去。”

“好。”周径山终是妥协。

二人从荒园转出,迎头瞧见莺时满脸焦急。

“公主,柳姑娘她,不太对劲。”

杨祯雪与周径山相视一眼,一路随着莺时而行,瞧见了低垂的首的柳让眉。

她试着叫唤几声,柳让眉恍若未闻。

柳让眉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眼神空茫茫地落在地上,连杨祯雪走到近前都未曾发觉。

“柳姑娘?”杨祯雪轻轻按住她的肩,唤道。

她猛地一颤,看清是杨祯雪,宛若抓到救命稻草,直拉着杨祯雪到一旁石凳坐下。

柳让眉紧握杨祯雪的手,语无伦次道:“我好像,好像做了一场梦。”

“你在说什么胡话?”杨祯雪不解地问。

“不是胡话。”她摇一摇头,困惑道:“我方才看见我姨母了,可是当年战乱,火烧王宫,她分明被烧死了,我也曾见到她的残骸。”

“许是你看错了。”

“不。我也算她看着长大的,绝不会认错,她右耳垂上有一点红痣。”柳让眉道。

右耳垂有红痣?

杨祯雪猛然想起,崔遗真亦有这个特征。

“我当时太过震惊,下意识喊出声。”柳让眉继续道:“她见到我,脸色霎时变了。但又很快镇定下来,否认是我的姨母,随后匆匆离去。”

杨祯雪试探着描述出崔遗真的样貌,与柳让眉所见之人皆吻合。

杨祯雪垂下眼。

若彼时崔遗真假死,以另一身份入大燕宫廷,又与公山慎勾结,那她所图绝非寻常。

皇帝多疑,若知晓她的图谋,必然容不下她。

皇后之所以死亡,想来是撞破了她的秘密。

“你。”杨祯雪的声音倏然哑了,默了几遭才续上:“孤有一副画像,请你辨一辨。”

-

夜色蒙蒙。

京兆尹府,敛房。

一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静静地躺在笭床上。

杨祯雪强忍着不适,示意周径山举灯靠近。她深吸一口气,掀开白布。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青白色的脸,整张脸被水浸泡得有些肿胀,口鼻附近亦确有水渍。

此际,她顾不得尸身腌臜,依照看过的医典所述,一寸寸仔细查验。

发间无伤,脖颈无扼痕,四肢也无乌青。

一切似乎都指向意外。

“你看这里。”周径山俶然开口,将尸体翻过身,指着耳后一处道。

杨祯雪依言看去,此处有一小点瘀痕,若非眼力过人,绝难发现。瘀痕形状奇特,并非掐捏或撞击所致。

她向前倾身,看见瘀痕中心有一孔洞。

她有些恍惚,总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带匕首了吗?”她问。

周径山抽出腰间贴身匕首,照着杨祯雪的指示,用刀尖小心地刮擦孔洞周围,皮肉竟隐隐透出光泽。

他用刀尖轻轻一挑,一枚细针落入他掌心。

“这是?”周径山眉头轻敛。

杨祯雪捏起那枚细针,左察右看,在针尾发现了徽记。

此徽记,她曾见到过。

少时,她随皇帝出宫遇袭,正当危急,皇帝身边忽地冒出一群人,将他们护在正中。她清楚地看到,那群人手上都印有徽记,当中便有人使用细针杀贼。

是父皇的人杀了太医,为什么呢?

杨祯雪身子一晃,周径山赶忙扶着,心中有所猜测,却并未多语。

“走。”她涩声道。

凉风习习,更添几分凉意。

他们刚走出不过一两条街巷,敛房方向冒出冲天的火光,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