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醺然的吻

柳让眉辨过画像才知,自己死去的姨母摇身一变竟成了当今贤妃。

她自是惊愕万分,也想不通为何会如此。

溯往昔,崔遗真心狠手辣,从来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霎时明悟自己这位姨母暗中筹谋的大计。

崔遗真意图复国。

念及此,她再难安坐。是故,她想方设法找上了崔遗真。

这一去,便是一日。

暮色苍然,余霞成绮。

杨祯雪见柳让眉趋步而来,挥退了左右侍立的仆役,屋内只余她们二人。

她顾不上虚礼,径直坐在杨祯雪身旁的座墩凳上。

“今日,我去见了她。”她气息喘喘。

杨祯雪为她斟茶,静候下音。

“她原先还想遮掩,我就反复唤她,她见瞒不过才承认的。然后,她就一直拉着我的手,还哭了。她同我说她当年是迫不得已,这才假死遁走。又提到这些年她是如何忍辱负重,是如何惦念我。”柳让眉浅呷一口茶,缓缓道:“她说自己是被迫走上这条路,还说她信任我才同我相见,因为我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有着血缘牵连的亲人。”

血脉亲情本就难以割舍,崔遗真这番哭诉,杨祯雪不免忧心柳让眉的心被搅动。

“她有不臣之心,那你呢,是怎样想的?”杨祯雪凝视她,问道。

她笑了笑:“公主放心,我不是她,我知道复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尸山血海,意味着安定的天下将分崩离析,意味着万千黎民又要流离失所。

柳让眉继续叙述。

“我的这位姨母最爱她自己,任何挡她利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明白若不能取信于她,我必死无疑。所以,听了她的话后,我故意做出又惊又悲的样子,泪眼朦胧地看着她,说着对过往的种种思念。”

“我见她神色缓和,便又往前一步,倾诉我的艰难与对现状的不满,又像积郁已久般,无意提了句渴望有国人能带着我们残余旧部奋力一搏,复以往荣光。我说完就低下头,摆出一副失言后悔的模样,还用帕子拭泪,不去看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应是在疑我话语真假。我见状又告诉她我成功潜入公主府,想从你下手,她这才安抚我,说我心念之事很快便有着落,让我在公主府如常便是,若有吩咐,自会设法传信,之后她便让我离开了。”

“哦,她还给了我一颗珠子。”柳让眉从袖中摸出圆珠,摊在手上:“她说,凭此物,可与她的人联络。”

杨祯雪捏起珠子端详,珠子仅有指盖大小,除了有几道略深的划痕,并无奇特之处。

“公主,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她既信你,这很好。”杨祯雪将圆珠还回她掌心:“拿好它,先陪她把这出戏唱下去。”

只是这戏的终局,由不得崔遗真来写。

-

崔遗真是否真的信了柳让眉的话,杨祯雪也不知。

柳让眉依着杨祯雪的吩咐,传去了些许真真假假的消息。

一日,柳让眉回禀说,贤妃似乎很满意她的作为,只是今日却直叹气,絮絮说着眼前何物碍眼,就像在暗示她作出什么行动。

杨祯雪明白,若要崔遗真真正接受投诚,还缺一阵东风,那她便来做那阵东风。

是日,杨祯雪忽然病了。

起初她只是食欲不振,精神恹恹。御医来看时,只说是积劳体虚,给她开了几副温补的方子。可汤药一碗碗喝下去,病情却不见起色,反而日渐沉重。

对此,皇帝忧心忡忡,几次亲临探视,见杨祯雪缠绵病榻,心疼不已。以至早朝听闻和亲字眼便勃然大怒,一时间,朝野无人敢提公主和亲一事。

杨祯雪卧病期间,有不少人来探访,其中自是包括崔遗真。

崔遗真穿了件素色衣裳,她神色自若,仿佛那日宫中对峙从未发生。她自顾自在杨祯雪的榻边坐下,叹息道:“瞧着气色还是不好,太医院的那些人,真是越发不中用了。”

杨祯雪斜睨她,扯动嘴角,正欲说些什么,忍不住低咳几声。

莺时赶忙上前替杨祯雪抚背,崔遗真也适时递上一杯温水。

此处没有外人,杨祯雪也没必要陪她上演温情戏码。

杨祯雪手一扬,“啪嚓”一声,杯盏碎地。

她身子虚弱,是强撑着半起身去打翻杯盏的,事毕后她倚靠在莺时身上,冷眼瞧着崔遗真。

“你这傻孩子,这是做什么。”崔遗真理了理衣裙,又用帕子擦了擦她额角的虚汗,怜惜道:“陛下才同本宫说起,忧心你的身子呢。你这又是咳症,又有力气闹性子,真叫本宫不知怎么回话了。”

“不过,公主福厚,不日定然见好,乃是天意。”崔遗真柔柔一笑。

“天意?”杨祯雪轻笑一声:“母后去后,父皇对你的恩宠日盛一日,你也得了协理六宫之权。这天意,对你倒是格外垂青。”

崔遗真脸色一沉,不笑了。

“公主对先皇后孺慕情深,难免病中多思。本宫瞧你气色仍有些弱,还需好生静养才是。本宫疼惜你,这便于佛前焚香祷告,祈求公主安康。”她拂袖起身,步子也急。

“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啊,你在佛前诵经,是在求孤安康,还是在求你内心的片刻安宁?”杨祯雪在她身后高声道。

崔遗真没走几步,又听得这番话语,身子一抖,她并不回头,终是带着一身怒气疾步离去。她走得急,在门扉处险些与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来者是杨去松,二人骤然照面,脚步皆是一顿。

杨祯雪默默观察他们。

二人抬眼相视,她看不见崔遗真的神情,却看见杨去松眼底掠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了然。

他缓步向杨祯雪走来,脸上挂起担忧。

“你尚在病中,莫要同人置气。”

杨祯雪话语淡漠:“孤不过是与崔娘娘说了几句体己话罢了,何来置气?或许,是孤嘴笨,冲撞了崔娘娘。”

“崔娘娘素来宽和,想必不会放在心上。”杨去松颔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她唇角勾起一抹讽笑,颇为疑惑地看着他,问道:“皇兄今日好生奇怪,分明是来探病的,出口的话语却暗含责备。”

“本王是怕你动气伤身,莫要再胡思乱想了,好生养病才是正经。”他温声道。

倏忽,一道声响传入。

“齐王殿下倒真是个好兄长。”

李游章来得急,脸颊还泛着红晕,胸口也起伏。她快步走到杨祯雪跟前,挡在杨祯雪身前,一双杏眼直直瞪着杨去松,她并不因他皇子的身份而敬畏半分。

她的语气带讽,杨去松不由蹙眉,打量起她:“永安身子不适,本王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多加关怀。”

“殿下口口声声关心公主,这做兄长的,非但没有为她做些什么,反倒责怪起她来。方才我可是远远瞧着,殿下与贤妃娘娘眉来眼去,你不去追问贤妃娘娘为何惹得病中的公主不快,却责公主同人置气,也是可笑。”李游章咯咯地笑了起来。

杨去松温润尽褪,声也严厉:“镇北侯府便是这般教导你规矩的?”

李游章平生最恨别人把她的作为牵扯上上家风家教,自是被他这番话语气得不轻,方欲开口呛回去,却被杨祯雪轻轻拉住了袖角。

杨祯雪心里明了,李游章这丫头,是见她与杨去松周旋,故意跳出来搅局的。

“游章,不可无礼。”她适时劝阻道,又看向杨去松,面露歉然:“皇兄勿怪,她也是关心则乱。”

他冷哼:“永安,管好你的人。若再让她如此狂悖,休怪本王不讲情面。”

说罢,杨去松不再停留,拂袖而去。

李游章仍是气鼓鼓的,在空中朝他的背影胡乱挥舞了几下,又坐于杨祯雪身旁,拉起她的手,问道:“我方才表现得如何,像不像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贵女。”

“你本来就是啊。”杨祯雪脱口而出。

李游章眨了眨眼,压根没料到她会这般回答。

“我确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我才不莽撞。”李游章小声为自己辩驳。

她颔首,肯定道:“嗯,你不莽撞,方才就做得很好。你越是表现得冲动,他反而越会轻视于你,觉得你不足为虑,认为你只是一个易被情绪左右的小丫头。”

听了此话,李游章得意洋洋。

“然杨去松此人,心思深沉,今日你这般挑衅于他,必然被记上一笔。”她眉目浮现起担忧。

李游章浑不在意地撇撇嘴:“有什么好怕的?我父亲手握兵权,他想登帝,拉拢还来不及,岂敢动我?”

“公主啊,你还要与他虚与委蛇到几时?你早早就让我训练女子队,却不说是去做什么,过了这样久也没个准话。我替你做此等谋逆事,父亲知晓了定要怪罪我。”

提及女子队,杨祯雪眼眸一亮,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言尽,二人俱是一笑。

笑语间,一阵汤药的苦涩气味飘入。

“将军。”门外响起一声轻唤。

接着,周径山的身影出现在里屋,隔着珠帘,杨祯雪看见他手里端着一碗汤药。

莺时见状,朝李游章递去眼风,见人不为所动,便问:“此刻,李姑娘应是饿了吧?”

“我不饿啊。”她没听懂莺时的暗示,连连摆手,思索后又自作聪明道:“我知道了,是你饿,所以拿我作挡箭牌。”

莺时一时无语,不管不顾地伸手覆上李游章的肩头,强行带她离去。

周径山挑开珠帘,几步走到榻前,只见杨祯雪当即靠回软枕,背过身去,毫不掩饰抗拒之意。

“明舒,该用药了。”他笑言。

杨祯雪将头往锦被里一埋,俨然不情愿。

周径山放下汤药,很自然地伸手去掀被褥,她被迫坐起。

他将药端至她眼前,

汤药是褐色的,盛在玉碗里更显苦涩。其气味直冲鼻窍,杨祯雪眉川小蹙。

她又瞥他一眼,没好气地别开脸:“放着吧,待会儿再喝。”

她实在是喝怕了。

早知日日都要喝苦涩的药,她宁愿自个儿想方设法装一装,也不愿柳让眉下手。

周径山没动。

她回首,见他掌心里赫然躺着几颗用纸包着的饴糖。

杨祯雪怔住,抬眼看他。

周径山往前递了递,哄劝她:“良药苦口。”

见她不为所动,他又补上一句:“柳姑娘说,这是最后一次,会较往常苦些。”

杨祯雪认命般接过药碗,仰头,将药汤一口气灌了下去,苦涩的味道激得她眼角沁出泪花。

她抬手,想去拿他掌心的糖,周径山却先一步动了,他剥开糖纸,将饴糖送至她唇边。

她张口,含住了那颗糖,甜意冲淡了不少苦味。

“还苦么?”他问。

杨祯雪故意板起脸:“苦。”

周径山见状又要去掏饴糖。

她扶上他的手,只道:“下回若再有苦药,带梅子糖来,这个太甜腻了。”

他闻言,眼底有笑意掠过,也不应她好与不好。

杨祯雪看着他接过手中的玉碗,碗底还残余着一小圈褐色的痕迹,她在周径山的注视下干笑了笑。

见人要走,她忽的扯住他的衣袖。

莫名的,她不想让他就这么离开。

她看着他,他望着她。

“哒”的一声,玉碗被搁在床头小几上。

周径山倾身贴近,杨祯雪呼吸一滞,下意识仰起头。

他的吻就这样落了下来。

相较于那夜的急切,这次的吻更温柔,轻轻覆在杨祯雪的唇上,小心地往里探去。

呼吸交织,彼此都乱。

周径山的手不知何时撑在了床沿,指节缩起,极力克制着索取。

不多时,他便缓缓退开。

这个吻很轻,只浅尝辄止,杨祯雪却有些醺然。

二人相望,谁都没有说话。

他神情珍视,抬起手,用指腹轻柔地拂过她的唇瓣。

“梅子糖。”周径山开口,声音比方才沙哑:“下次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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