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态度坚定,车夫不好再劝什么,便闷头干起活来。先把装着金银的小箱子和褡裢抱进去,随后再逐一把箱子抗进去。
谢翎正是体力不支之时,也不便插手,便索性坐下来看他忙活。
一时看着无趣,脑中思绪便不受控制的转到了别处。正好一阵风吹来,谢翎不自觉眯起眸子,双眼失神的盯着天。
荥阳与京中风光不同,谢家门前空旷。远处是一片荒地,再远些,便是连接天际的金黄色麦地。所以虽是乡野间,景致算不上别致,倒也勉强可赞一句新奇。
谢翎就这么呆坐着。十税三...十税六...两个相差巨大的比例在谢翎脑中不断跳着,户部账本上的盈余数字趁着间隙闪出来。这些银子是怎么缴上来的?中间官员又侵吞了多少?
谢家有十亩良田,若是他们母子要靠着耕田度日,那这繁重的税赋,只靠他一人之力能缴的出吗?
...
谢家母子二人的东西不多,不到一刻钟,车夫便将马车上的东西搬空了。见谢翎坐在马车上发呆,便过来问说:“谢大人...”
他习惯性的叫了一声,意识到不对后又慌忙改口说:“这是谢少爷之前给的玉佩,已经诳到他们,也算功德圆满,少爷收回去吧。箱子都归置好了,夫人跟那小丫鬟正在收拾,一时怕是无暇顾着旁的,少爷可要小的把马车赶进宅子里去?”
“好,正院后边是庑房,把马暂时拴在那里就是。”谢翎站起身,觑了眼被车夫捧在手里的玉佩,口味平淡道:“这东西你收着吧,若是想留着就留着,不想留就还给李宴天。”
“东西贵重,小的不敢。”车夫神情惶恐的向前又递了递。
谢翎将东西推回去,“那就还给你家大人,另替我向他道谢。”
“是。”车夫不敢再推,瞟了一眼百无聊赖之时撒蹄子蹬地的马儿,神情中隐含担忧:“这些畜生须得精心照料,少爷若是自己弄不惯,还是另外找个老把式看着它吧。”
见他一错不错的盯着那匹马,似乎很心疼不舍的样子,谢翎来了兴趣,捋着马头上的鬓毛笑说:“一向是你看顾它吗?”
车夫犹豫了一下,直言说:“小的在家中惯常伺候这些畜生的,养了几年,多少知道些内里。”
谢翎拍了拍低头吃草的马儿,“这样好的马,一般是从哪里得来的?”
车夫似乎并没想到他会细问,立时露出讶然之色,“少爷想亲自侍弄?”
“倒也不是。”谢翎神色温和,“随口问问罢了。”
鞑靼人是马背上长成的强敌,霍擎州想增加北境守军对付他们,扩充步卒俨然并无多大作用。若是扩充骑兵,必得先有马。但战马不同于寻常,一匹之价至少要几十两白银,再加上日常饲料,与之匹配的战甲,还有骑兵的训练,林林总总算下来,几千精骑一天的花费就要千两白银。
这还只是骑兵的花费,还有几万步兵,弓弩兵。即使是六十万两黄金全砸进去,若真要开战,战事进行不足半年就能全部耗完。怎么养马是其次,他只是一时看到了便很好奇,霍擎州下决心挪用这笔银子之前,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荥阳临近汜水河,两月之后便是汛期。若是不在汛期前加固河堤,河道水位越过警戒线,京州府内千里沃野只怕终成沼泽。没有收成,到时整个京州府的赋税又该如何缴纳?国库空虚,朝廷又要从哪里调拨银两和人手来赈济灾民?
这些事关黎民生计的问题,只怕霍擎州全然都没有顾忌过吧?
谢翎的眉眼涌出一股阴沉郁气。若霍擎州只拖累他一人便罢了,若是拖累京州府内几十万百姓,陛下还会放任不管吗?又能护着霍擎州到几时呢?
车夫不知他想什么想的入神,只知道他说完后神色越来越冷,思索片刻后小心翼翼回复说:“勋爵人家的马一般都从官市上买来,或宫中圣上赏赐而来,官市中的马屁,据小的所知,有些是自小养的,有些是西域引进来的。”
他揣摩着谢翎的心思,试探着给出自己的建议:“大亓的马种并不算精良,大人若要自己养来售卖,或许得费些功夫了。”
谢翎随口道:“这畜生口粮金贵,家中没有些底子,寻常人家着实精养不起,我不过顺口问问。”
车夫不知他到底想什么,便没再接话。
谢翎舒了口气,将缰绳递给他,“这宅子空荡,后门不知封死了没有,你便正门赶过去吧。”说罢,也不管车夫作何反应,自顾自进了宅子。
过了垂花门,只见正院里一地狼藉。满院子未清理干净的秸秆,随意散落在各处。谢翎皱眉穿过院子,进了正堂内室,却见谢母正对着空荡荡的床架子发愣。
见他进来,满脸哀愁,无奈叹气:“褥子被子,什么都搬空了。”
谢翎之前早有预料,因此也无甚可惜:“左右他们用过的我也嫌弃,搬空了也好。”他四处打量了一番,除了床架子,房间内还有一个博古架,已然脏污的看不出颜色,想来族亲一家人从未爱惜过。
谢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由心疼道:“可惜了,腐坏的这般厉害,那还是你祖父在世时打下的,上好的梨木呢。”
“再做新的便好。”谢翎说完,打量了一圈没见人影,便问道:“环儿呢?”
“我叫她收拾后面了。”谢母坐在空荡荡的床板上,招手跟谢翎说:“你来,娘有话跟你说。”
谢翎倚着谢母含笑坐下,“母亲可是为着这屋子里的物件烦闷?若是为着这些气坏了身子,倒是不值当的。母亲放宽心,这些东西日后都能再做。”
谢母嗔了他一眼,“我哪里就如此小气了?”
“是,母亲一向最为宽厚大方。”谢翎想到离京之前谢母对买下的骡车分外不舍,嘴角便藏不住笑。
谢母瞪着他,“如今只剩我们母子二人,你与为娘说说,日后是怎么打算的?”
提及生机,谢翎脸色一肃,“母亲可是被里正提及的‘十税六’吓着了?”
谢母被言重心事,深情更加沉郁,“往日里朝廷的赋税几何,为娘从不上心。不过是因你有官职在身,‘官绅不纳赋税’是朝廷的规矩,自然可省下一笔钱财来。而且家中也还有铺子支应,银钱上很够取用,便不觉得有什么。”
她注视着谢翎,攥着他没受伤的那只手,饱经风霜的眼睛压着说不尽的忧愁,“如今虽然有太子赏赐的银子,可若我们母子二人不加节制的取用,也没有另外的开源之法,只怕迟早会坐吃山空。”
“母亲是看我打发人时出手阔绰,才有此担忧吧?”谢翎失笑,“那不过是了事的手段罢了,儿子往后必不会的。”
“为娘知道,情急之下,那都是应有之举。”谢母长吁了口气,手中用了些力道,打断了谢翎还未出口的解释,“但今日之事也正好说明,若没有打算,再碰上几回这样的事儿,我们便只能空叹息了。”
“母亲不必太过忧心,儿子自有办法的。”
谢母摇了摇头,“你现在浑身是伤,休养还来不及,哪里还能再耗心力。”
母亲如此态度,谢翎一时有些不明所以,“母亲的意思是?”家中耕地他一个人确实侍弄不了,方才也考虑要再顾些佃农帮衬。但听母亲的意思,似乎只顾耕田并不能满足。
谢母沉默,视线不知为何有些躲躲闪闪的,似乎在纠结什么。
谢翎不知她究竟想什么,便默默等着等谢母自己开口。
过了好大一会儿,谢母似乎下定决心,看着谢翎严肃道:“你被贬为白身,咱们娘俩回到荥阳,按说当是农籍。但方才你也听见了,若是农籍,便要照着‘十税六’去缴赋税,这一年年的赋税缴纳出去,咱们手里有多少银子也攒不下去。”
“你方才既是提到往日官场里旧友,有些故旧关系可用,娘便想着,不如托了他们,将咱们母子二人的‘农籍’改为商籍可好?”
谢翎皱起眉来,心底多少有些抗拒,谢家虽是寒门,怎么也算清流读书人家。士农工商里头,商籍最为低贱。母亲若是执意更改户籍,未免有些太不顾及谢家先祖的名声。
见他眉宇中透出淡淡的不虞,谢母猜到他想什么,脸上不禁带上些许愧赧之意。但她毕竟不同与谢翎,做惯了后院的主母,又等同于陪着一道儿经历了儿子的变故,在生计上忧虑思量的,便情不自禁更多些。
为了母子二人的宽松日子,她很能抛开面子身份。
谢母打定主意要说服儿子,索性敞开畅言道:“从前你一心读诗书,你外祖母父家中事,娘从未与你多说过什么。其实娘家那里是世代行医,祖上显赫时,也有几位先祖出任过宫中太医院院判。”
“哦?”谢翎之前确实甚少听谢母提及舅父家中作何营生,不由来了兴趣。
谢母见他拧紧的眉心渐渐舒展,似乎并无方才那般抵触,心底不禁悄悄松了口气,又接着道:“后来家中虽然没落,但医术和侍弄药材的手艺没丢,娘的嫁妆里,也有些药方之类的书籍。”
“要你换了商籍,并非是要做旁的营生。无法是娘想种药材这门手艺捡起来,一则家中传下来的方子不少,丢了既是浪费又愧对先祖。二则,这营生做起来,娘熟门熟路。你年幼不更事之时,娘为了打发时间,也在家中种过各种药材,甚至乡邻有疾时,向为娘取用过不少,只是你没有细问过,不知道罢了。”
即便谢母说了这么许多,谢翎还是没有立时应下来。
他左思右想了好大一会,见母亲一直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目光中隐隐带出期盼之意,立时有些心软,几乎想脱口答应。但想到自己从官身变为白身,已然是降了不少身份,再更改户籍,自降为商籍,心中就更加不痛快。
不说谢家门风如何,先祖如何,辉煌时又如何,只说他自己,六年寒窗苦读,六年官场经营,最后只换来这样的身份?
这样快的身份转换,他一时之间实在接受不来。
谢母最为了解儿子,知道他一时难以接受,便也不好强求,只强撑起笑脸道:“娘只是刚好萌生这个想法罢了,具体如何,还要看你的意思才行。”
谢翎勉强道:“户籍并非小事,容儿子再想想。”他需要时间接受身份的转换,更需要时间消化母亲的想法。也需要再仔细思量一下,出京之前陛下特意殷殷叮嘱的“三年”,他究竟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度过。
虽然事关母子二人的生计,但更改户籍并非小事,谢母也并没有想过他马上就答应,便点头道:“娘只是随口一提,你若是觉得为难,只当没有此事便罢了。”
谢翎松了口气,语带轻松道:“母亲,儿子今日所说之事也并非只为糊弄那位堂伯信口胡言。陛下确实亲口许诺,三年之后,儿子定然还有机会再入官场。”霍擎州给的银子确实支应不了他们母子一辈子的吃穿,但是撑过三年,确实也并非难事。寻常五口之家,俭省些吃用,一月一两银子都绰绰有余的。
谢翎反握住谢母的手,温言劝慰道:“即便没有陛下的许诺,撑起家门也该是儿子操心之事,母亲已经劳心许久,既回故地,便只想着如何安度可好?”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还能再入官场,谢母顿时红了眼眶,“从前你官阶尚低,所费心血已非常人可比。后来一阶一阶升上去,为娘虽没有亲眼所见,但官场人人皆知官场是没有刀剑斧钺的战场,你所经历的凶险,为娘也大约可以想见。”
说到此,谢母哽咽了一下,忽地捂嘴痛哭起来。她好好的一个儿子,眉目俊朗腹有乾坤,一夜之间,怎么的就沦为京中人人口诛笔伐的贪官污吏了呢!
谢翎知道母亲只是太过心疼自己,越发没奈何,只能一边抬手去擦谢母的眼泪,一边柔声劝说:“不过是前尘过往罢了,母亲不必如此伤怀。”
任凭谢翎如何劝慰,谢母都只沉浸在辛酸中,逐渐泣不成声。
谢翎不好再说什么,索性抬手轻轻拥着谢母,低声喃喃道:“都过去了,母亲,都过去了。”
足足一刻钟之后,谢母放从怀中抽出一方绢帕,擦拭着眼泪哑声啜泣道:“圣上虽然宽宥,但此番,也并无庇护之意。若是三年后你重回朝中,再被人冤枉栽赃,你要为娘如何自处啊!”
“是儿子的错。”谢翎嘴角压着苦笑,语带怅然道,“是儿子令母亲忧心了。”陛下不是没有庇护,只是在关键之时,舍了他,庇护了自己的儿子罢了。
但他只能怨憎霍擎州冷血无情,不念昔日情谊,又怎么敢怨憎陛下呢?
谢母将眼泪擦拭干净,仰头看着谢翎决绝道:“娘不管陛下许了你什么,如今我们已经回来,远离那个是非之地。你若不想改为商籍也可,等养好了伤,就在乡间开一间书院,教导乡邻的孩子读书。”
“有束脩也行,无束脩也没什么,你潜心教他们读书,只当是延续谢家先祖诗书耕读的名声吧。家中那几亩田,娘与环儿会想办法看顾。你放心,娘还没有到老的不能动弹的时候,这些年养下来,积攒的力气正发愁没地方可用呢!”
谢翎被谢母的一番宏论惊住,“母亲说的哪里话,耕种本就是男子的活计,怎么能让母亲辛苦!”
谢母嗔了他一眼,“你读书这么多年,怎么尽学得儒教那些酸腐气。男子女子的,本也不在力气大小,没有什么天然的分别,家中谁有力气,多干些少干些,也不在什么‘该不该’的,只看本心罢了。”
“是是是”谢翎被谢母一番话怼的哑然失笑,“母亲教训的是,儿子错了。”为怕谢母再教训自己,谢翎赶忙道:“连日舟车劳顿,母亲已经辛苦多时,这些事儿且等都安顿好了,我们从长计议可好?”
谢母瞥了下嘴,“依你依你。”说罢径直站起身,转身向外走。看着母亲的背影,谢翎幽幽叹了口气。从前还当真不知道,母亲竟如此伶牙俐齿来着。
没有任何铺垫的木板床坐的久了,伤口又传来隐痛,谢翎扶着腰缓缓站起身,打算去其他屋子里再转转。还没迈出脚,便见谢母抱着厚厚一叠床褥进来,“今日你不要下手了,后院自有我和环儿,娘帮你收拾好了,你且先休息就是。”
谢翎想从谢母手中接过,谢母想也不想就避开他,顺嘴抱怨道:“莫要再劳累了,你的身体本就有伤,这里不必京中,郎中和药材随时备着。你若再伤了,娘就只能亲自下手帮你医治了。”
谢翎被说的手足无措,只能呆站在一旁看着谢母收拾。
谢母三下五除二铺好了被褥,嘴里不住交代说:“虽则时辰还早,但你还是多睡会儿罢。”等都收拾好了,谢母喘了口气,又道:“那车夫你不用操心,娘会看着安排。”
“是。”谢翎呆呆道。
谢母看也不看他,出去后径直关上了门。
“...”
木门吱吖作响,房间里传来回响。谢翎后知后觉的想,母亲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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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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