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李毓之后这三日,谢翎也没有闲在客栈内空等,而是带着翁三走遍荥阳县所有街巷。这一趟非为别的,只是要先探看这城中除了药斋,是否还有别的药堂。
荥阳县倒不是很大,依地势来看,北面偏高,城南略低。南北两个城门,城中正经街巷照着井字形规划,宽阔可通车马的巷子不过八道。淘换日常穿用的铺子皆北,几家药铺倒是并未规划,散乱混在所有街巷中。
谢翎脚步不停,用了一整日来回查看,方才确定城中除了李毓那家药斋,南北各处还有五家药堂。除了看药铺,他也采买了些家中常用的物什,另有些香烛金箔,预备着回家中后作祭拜之用。
城中四处查看的空隙,偶然还听到城外有庙,甚是灵验,谢翎忙中偷闲,甚至去庙里上了香。
直至三天后,何郎中又派了药童传信给他,请他于四月十二未时,到知县大人府上相见。谢翎问明了街巷,谢过了来传话的药童,允诺到那日必定准时登门拜访,之后径直去衣料铺子叫做了一身新衣。
只是到了四月十二,才忽的想起原是该备些东西带着去见这位知县大人,竟不知怎么的,都给忘到脑后了。但事到眼前,再准备也是来不及。
谢翎思索了一阵,到底还是没再临时抱佛脚,去另采买玉石顽器做礼。最初是只想托李毓成事,求见知县倒是临时起意。
且仔细论起来,未见得就是他求人。
照旧是翁三驾车,谢翎换了新做的天蓝实地砂金补行衣,外罩一件黑底儿的貂裘鹤氅,蹬一双白底的缂丝织锦皂靴缓步慢行出了客栈。
迈出客栈之前,店中伙计纷纷回头看,出了客栈,翁三见了他更是直接瞪大了眼,好半天才憨笑呆傻道:“公子这一身,当真好看。”
谢翎笑了笑,未置可否,施施然上了马车。
他若是照旧穿着母亲做的那一身粗布只身,只怕即便到了知县的府上,那知县大人也不会正眼看他。
先敬罗衣后敬人,世人不外如是。
斋月阁到知县的府邸不过一刻钟的左右的路程,谢翎掐算账着时辰,在未时之前赶到。递了拜帖没多久,李毓便亲自出来来引他进去。
他见了谢翎,眼中惊艳之意比其他人更甚,“谢兄今日好生气派!”这谢翎本就容姿容出众,如今置换了一身上好衣料相配,穿在旁人身上或许有些浮夸,但他眉目深邃,这繁复华丽的衣料,反而更衬的他气质出尘,面如冠玉。
谢翎矜持拱手,“劳烦李大人带路。”
李毓又上下打量他几眼,顿了好久才做了延请的姿势,“知县大人等候多时,谢兄随我来。”
“请。”谢翎全了礼数,随着他不疾不徐的往府中走。
知县的府邸同样是三进,与谢家祖宅格局倒是大差不差,只是布置的更加精心。正房前庭院中甚至挖了池塘栽种了大片莲花,几尾鳞片艳丽的池鱼从中迤逦穿过。
瞥了眼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清浅池塘,谢翎眸底不禁一黯。
如今不过四月,池中莲花竟然开的如此繁茂。想来那池水是从哪里引了温泉水来。看几尾鱼的也不寻常,倒不像荥阳县中河水里会有的,像是费劲心思从南边水河密集之地寻来的。
直至将要进入花厅时,谢翎才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
只是初初回神时,便听一道阴戾粗噶的声音传入耳中,“李毓之前回禀本官说谢‘首辅’扬言能帮本官筹集是十数万辆金银?”
谢翎定睛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官袍面色青黑中等身材的男子,负手立在花厅正中,正两眼阴沉的审视着自己。
“草民谢翎,拜见知县大人。”谢翎没有迟疑,坦然撩起衣袍行了跪拜之礼。
但他刚跪下,头顶便接着传来一声冷冷嗤笑,“你倒是能屈能伸。”从前圣上跟前最得信任的首辅大人,如今却像是丧家之犬一般跪拜在他脚边。不知道该说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是该说这谢翎,命数不济。
“大人谬赞”谢翎直起上半身,不卑不亢道,“草民如今身份卑微,向大人叩拜才是应有之礼。”
霍知县扫了他一眼,眼底晦暗愈发深不见底。
过了一会儿,谢翎的膝盖隐隐开始发痛。
气氛一时寂静。
等了许久,谢翎仍没有被叫起的意思。李毓左右看过,及时出来圆滑道:“大人,时辰已然不早,谢兄所谋之事,还得大人拿主意尽早商定才是。”
“起来吧。”霍知县轻蔑的睨了眼谢翎,坐在了正位上。
“谢大人。”谢翎站起身,神色如常。
“你先前说,能帮本官筹集到数十万两金银?”霍知县皱眉瞪着谢翎,目光中的怀疑如有实质。
“草民确有一计”谢翎直视他,语带微妙道,“月余之前,户部因一名主事弄错了账目,致使国库账本上凭空多出二十万两黄金,此事霍大人可曾听闻?”
“这与本官何干?”霍知县有些不明就里,脸色也因怀疑而愈发阴鸷。
谢翎没将他的神色放在心上,淡然道:“草民直觉,此事所牵涉之人,正可为大人所用。”
“哦?”他这么一说,霍知县不由起了好奇心,眸底寒光一闪而过,盯着谢翎语带讥讽道,“本官不过一个七品县官,户部中能摸到国库账目且官阶最低的一个主事,至少也是从六品,‘谢首辅’如今,也只是一介白身。本官倒是想听你仔细说说,你到底是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能让他们为我所用。”
谢翎勾唇轻笑,在李毓不解的目光中,仍旧气定神闲道:“还在官位的自然不能,可那位犯错的,对大人来说”他顿了一下,复又坚定道:“应当说,是对霍大人背后的主子,四皇子来说,大有可用之处。”
“愿闻其详。”霍知县冷笑道。
“大人想必听说过,往日里我与太子殿下,过从甚密。”谢翎语气平常,心底却恍然间晃过一抹复杂意味。
起止是过从甚密,是他自甘堕落,自己做了人家的刀俎,然后又被随手丢弃罢了。
霍知县目光微妙的盯着谢翎,“本官糊涂了,正说着户部,你此时抬出太子殿下,意欲何为?”莫不是抬出太子来压他?
这姓谢的如今成了这幅丧家犬的模样,竟还是一心惦记旧主子?岂不知自己有多可笑?
瞄见他这般神色,谢翎心底起了微微厌恶,踱步走了几步,离姓霍的远了些,背过身后语调平静道:“大人可知,太子可是本朝一个不是皇子却有封地的。他的封地里有三位知府,虽然不得信任,但在任数十年来贪墨众多,暗中,也曾向太子孝敬了不少。”
“大人可上书给四皇子殿下,请他的人负责找出这三个知府身边可利用之人,叫他们模仿这三人的笔迹,向太子殿下写一封略表赤诚忠心的请安奏疏。而我,则可模仿太子的笔记,写一封回信,表扬他们往日诚心孝敬的功劳。”
霍知县疑惑道:“这有何用?”
“大人不必着急,且听草民往下分说”谢翎道,“在书信中,我会写明,要他们想法设法筹措到二十万两黄金,暗中送入京城。书信写成之前,大人也可先请四皇子派人设法保下那位弄错账目的户部主事,请这位主事在被提问时一口咬定,说自己从前做错账目,是应太子的要求。”
“本官还是糊涂”霍知县眉心紧皱,“你所筹谋之事,与太子到底有何干系?”
“出京之前,陛下查看户部错漏的账目后曾问我,这主事可是我一手帮太子安插进户部的。”谢翎深邃眸子里划过一抹暗芒,“我当时暗示陛下,此人确实是我安排。”
“河工银子丢失之事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陛下虽然按下不谈,却不过是扬汤止沸,其实心底已然怀疑太子别有用心,再加上这凭空出现的二十万两银子。以及我‘代’太子殿下写下的这些书信...”
谢翎回过神,转身俯视稳坐正位的霍知县,眼中寒光必现,\"大人说,若是这些书信再呈到陛下面前,他会不会怀疑太子事先从手下人那里强逼出了二十万两脏银,再以呈封地交税目的方式充入国库,并且命人更改了账目。”
“陛下会不会怀疑,是太子心怀不轨,所以才在年节时户部封存了国库所有账目后,再伺机将银子取出,与那被吞并的六十万两河工银子,一同运往北境,充作北境守军的军资。\"
“即便陛下怀疑太子又如何?”霍知县越听越是迷惑,“陛下看到书信,难道不会去质问太子,或者找太子来对峙?”
他微微眯着眼,看着谢翎玉带不悦道:“到时陛下与太子当面对峙,四皇子弄虚作假,栽赃陷害太子之事,自然不攻自破。”
“大人错了”谢翎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心性多疑,但越是对亲近之人起了疑心,越不会当面找人来对峙,一定会暗地里先调查。只要陛下肯派人去查,那他们是否贪污,那么太子是否做过,就已经不重要了。”
霍知县听到此,脑中忽的划过什么,随即恍然大悟道:“你是说,重要的是陛下会派谁去查?”
谢翎轻笑颔首:“大人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自然能明察秋毫。”
重要的不是亓宣帝为什么派人去查,而是只要派人去查,四皇子就能在派去的人身上下功夫。收买也好,威逼也好,总之一定要将百般手段用尽,趁着锦衣卫在抄家之时,让着为首的行个方便,将太子手下着三位官员的一半家产,私下转运到别处。
如此以来,数十万两银子,轻而易举便可到手。
霍知县眉眼微抬,看着谢翎,眼中终于漏出欣喜,“好主意!不愧是曾位居首辅之人,如此阴毒之计,实非寻常人能够想到。”
谢翎心底一僵,眸子不易察觉的晃了晃。
过了几息才镇定如常道:“霍大人过奖。”
李毓旁听了大半天,听到此,也终于不立在一旁当门神,而是笑着附和夸奖道:“谢兄天资聪颖,这等微末小计,想来也不过稍稍施展罢了。”
霍知县听得哈哈大笑,脸色终于和缓了不少。
但是笑了一阵之后,他又忽然问谢翎说:“只是本官还有一事好奇,你怎么就笃定这三个知府家中金银确实数目众多?”
“大人不用担忧这些”谢翎道,“只需要知道,若照此计行事,四皇子便可去了大半烦忧,大人替主子分忧,自然也会受四皇子赞赏。”
他自然知道。霍擎洲身边所有人,包括他的封地中所有官员,身家脾性,来往资历,他无一不知。
这三人数年中,多次藉由“太子生辰”这样的名目,断断续续上供了几万辆银子给霍擎洲。他只消看过账目,便猜出这些银子大半来路不正。
他向霍擎洲谏言,请他小心这些心术不正的小人。但霍擎洲对这些从来不上心,随口吩咐了秦良去核查,事后却又不问及结果如何。
如今,正好也算是替他料理了这些人。
你该谢我才是,霍擎洲。
知县观他神色,脸上露出不满之意:“你先前对本官说,这十几万两银子是送与本官的,如今看了,只不过是借着本官的手送给四皇子。”
他狠狠瞪了谢翎一眼,“可见你先前的话,不过是一番空话罢了。”
霍知县拍了下桌子,大怒道:“你这是忽悠本官?”
谢翎淡定解释道:“大人是为四皇子办事,事儿办的漂亮,四皇子对大人的功劳自然心里有数。大人日后封官拜相指日可待,草民也要模仿太子殿下字迹,已经算是欺君罔上,参与了此计全程,怎么能算欺骗大人?”
霍知县冷哼,“太子的字迹,换了旁人也能写。”
谢翎含笑摇头,“绝不可能。”
霍擎洲那手笔力奇诡的烂字,除了他自己,也只有他谢翎能仿的出来。换了旁人,陛下一定会一眼就看出来。
霍知县眼见他神情笃定,先前的阴恻恻也缓和了三分,“你如此费心,事成之后,可要本官赏你什么?”
谢翎想了想,说:“出京城之前,太子赏赐了草民一些银钱以作弥补。草民正想用这些做药材生意,盈余之数,小人愿意拿出五成孝敬大人。”
霍知县听他还有筹谋,也来了兴趣,“可是已经选好了东家?”
谢翎拱手施礼道,“此事还仰仗大人指点。”
霍知县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本官便下令,叫这荥阳县内所有药铺,都从你这里进货就是。”
谢翎道:“多谢大人。”
李毓深深看他一眼。
倒是他小看了谢翎了,这一计,既暗中插了太子一刀,又随手扫去了几个贪官,还叫知县这个蠢货欠了他一个人情,想必田税上,日后也不会向他征收。最后,药材还没有八字一撇,竟就轻轻松松以药商的名义在荥阳县立住了脚。
一石三鸟之计,唯有他,使得如此淡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 27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