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珍珍打量着阿照的穿着,眉心不自觉地蹙起。
这半个月来风餐露宿,连衣裳也没有换过,难免显得有些邋遢。毕竟是父女俩第一次见面,总该捯饬捯饬,至少让他对阿照留点好印象,往后阿照在宫里的日子才不会那么难过。
想毕,沈珍珍开口请求道;“公公,能否让阿照娘子先去更衣?”
“陛下想见阿照娘子,几日前就开始翘首以盼,如今阿照娘子既已到了宫中,便是一刻也等不得的。沈娘子还是别为难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了。”
既然这样,沈珍珍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微微俯身,在阿照耳边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鼓励她:“去吧阿照,去见你的父皇。”
阿照不想与珍珍姨分开,可身旁这位老太监,脸上虽然是笑着的,但眼神特别可怕,眼角的皱纹聚在一起,很凶,像山间的老妖怪。她感觉,如果她不跟着他走,就会被他吃掉。
阿照恋恋不舍望了珍珍姨一眼,跟着老太监进了朱门。
左转右转,越过庭院,穿过长廊,终于入了偏殿。
殿内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金银玉器交相辉映,好多物件阿照都喊不上名来。
再往里走,像是书房,仙鹤香炉袅袅生烟,房间里香气弥漫,如置于万花丛中,香味繁复但并不杂乱,很是好闻。
两扇屏风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案牍的位置,男子的侧影掩映在屏风上,看得不太真切。
老太监朝屏风里的人行礼:“陛下,人已经带到了。”
屏风里的人没有说话,抬起手一挥,老太监便退了出去。
阿照看着屏风里的人影,心跳怦怦、紧张不已。
十二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没娘没爹,她也接受了这个事实。而现在,上天跟她开了个玩笑,告诉她,她有个父亲,她的父亲是皇帝,是天子,是整个东越最尊贵的人。
屏风里的人影站了起来,缓缓往外走。阿照屏住呼吸,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男子年纪大约三十五岁,身材修长高大,无形间予人一种威压。他看向阿照,目光冷漠,面无表情,自显凉薄。
这便是我的父亲吗?阿照想。
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可她总觉得距离很遥远。
阿照想起珍珍姨的教诲和嘱托,连忙向他行了个大礼:“儿臣见过父皇。”
“抬起头来。”
他没有让她免礼,却让她抬起头来。君命不可违,阿照仍跪在地上,只是将脑袋抬了起来。
李暝盯着阿照的脸看了半晌,终于舒了口气:“果然很像。”
阿照不知道这句“果然很像”蕴含着怎样的意义,不等她反应,李暝继续开口:“听他们说,你叫阿照?哪个照?”
阿照想起珍珍姨给她起名那天,照进屋中的阳光,回答道:“是阳光普照的照。”
李暝倏忽笑出了声,满意地感叹:“就连名字都一样,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来人!”他唤人进来,指着地上的阿照:“带她去更衣。”
前去更衣的路上,阿照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父皇不喜欢她。
不过没关系,她也不喜欢父皇。
十二年对她不管不顾,好不容易接回宫中,不问她赶路累不累、肚子饿不饿、口渴不渴。反而把她叫到书房,让她跪了半天,叽里呱啦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语。后来估计是嫌她脏兮兮的,所以要她去更衣。
阿照不知道李暝接下来还会让她做什么,她只想快点忙完,去见她的珍珍姨。
宫女们给她洗漱打扮,她都乖乖地配合。
梳头的宫女不懂得心疼她,一点都没有巧劲儿,不像珍珍姨那么温柔,扯得她头皮痛。
阿照最怕痛了,忍不住嘶了一声。梳头的宫女顿了顿,随即轻缓了动作。
舟车劳顿,日夜兼程,阿照几乎没有睡过好觉,忍不住打起了盹。等她再次睁开眼,铜镜中的自己已然变了样,阿照微微张嘴,表情有些不可置信。
她明明是女娘子,镜中的发髻为什么是男儿郎模样?
更难以理解的是,宫女端过来的服装首饰,也一概是男儿郎所穿所用。
她为自己争辩:“我是女娘子,不是男儿郎。是不是拿错衣裳了?”
没有哪个宫女回答她的问题,她们就跟什么也听不到似的,傀儡般完成自己的使命,替阿照穿好衣服,戴好配饰。
结束后,宫女们有序地离开现场,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阿照站在铜镜前,迷茫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还是她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珍珍姨看见她会不会认不出来了?
紧接着,先前带她去见李暝的老太监走了进来,朝她行礼:“殿下,从今往后,你就是陛下的大皇子,李照。”
大皇子?
阿照再次为自己辩解:“我是女娘子,不是男儿郎。”
“陛下说你是,你就是。”他的语气平静,却隐隐夹杂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阿照攥紧拳头,下意识地想反驳。可骤然想起在马车上,珍珍姨给她说过的一句话:“皇宫不比在乡下,不可以肆意妄为,要听陛下的话,不要惹他生气,不要违逆他,否则会吃大亏的。”
阿照松开了拳头。她听珍珍姨的话,不违逆他。
老太监继续说:“以后殿下就居住在舜华宫,明日起,由礼部蒋尚书亲自教导礼仪,殿下可得用心学着。”
阿照搞不懂李暝让她当“皇子”的原因,也不在意以后要住在哪里,她只关心她的珍珍姨。
“珍珍姨呢?她会和我一起住在舜华宫吗?”
“按理说是不合规的。不过陛下念在殿下离宫多年,骤然回宫,诸多事务可能不太习惯,因而特允沈娘子留在殿下身边照料一二。”
“呼——”阿照长舒一口气,拍着胸脯,庆幸道:“那就好。”
老太监瞥了她一眼,瞧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言行举止粗鄙不堪,不愧是乡野里长大的。不过,既知道她长于乡野,难免没规矩,如今刚回宫,倒也没必要对她过分苛责。
他清了清嗓子,领着她前往舜华宫。
舜华宫的宫女太监们看见二人进来,立马停下手上的差事,纷纷前来行礼。
老太监甩了甩拂尘,对着院中站成一排的宫女太监朗声道:“大皇子居住在舜华宫,日常起居均由你们照料,可得仔细点,若出了什么差池,当心你们的脑袋。”
阿照扫了一眼人群,没有珍珍姨。
她转头问老太监:“珍珍姨呢?你说过她会和我一起的。”
“殿下先用膳,沈娘子随后就到。”
老太监话音刚落,阿照的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叽里咕噜,声音不小。
若是珍珍姨在,肯定会宠溺地摸摸她的小肚子,笑话她是只小馋猫,然后拿出可口的点心逗她。
想到这里,阿照脸上浮现出羞涩的表情,自个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笑容掩饰难为情。
但珍珍姨不在这儿,宫女太监们训练有素,个个都低垂着脑袋,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刚才的声音不曾响起。
阿照敛了笑容,不由得小声嘟囔:“真没意思。”
为她梳洗打扮的宫女,舜华宫的太监,红墙边的侍卫……这些人都不像是活生生的人,没有喜怒哀乐,无趣得紧。
进了殿内,桌上摆放着珍馐美味,品类丰富,有许多都是阿照之前从未见过的,香味放肆地窜入鼻间,勾得她馋虫作祟。
她速即跑到桌旁坐下,拿起筷子,正想大快朵颐时,忽地想起了珍珍姨。
珍珍姨一定还没有吃饭,那么多好吃的,她要等着珍珍姨一起吃。
她等了好久好久,珍珍姨才姗姗来迟。
珍珍姨也大变了模样,换上了宫中女官的服饰。阿照瞧着,觉得甚是好看。
“珍珍姨,”她喊道,“快来吃饭。”
沈珍珍第一眼看到阿照时,险些不敢认,直到阿照出声唤她,她才确信,面前的“男儿郎”居然是她的阿照。
“阿照!”沈珍珍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阿照身边,上下打量,眼神里尽是不解,“你怎么是这副打扮?”
“是陛下……”阿照顿了顿,想起珍珍姨在马车上,嘱咐她多喊“父皇”,于是改了口:“是父皇要我这样穿的,父皇说,以后我就是他的大皇子,李照。”
时至今日,阿照终于有了姓氏,李姓是皇姓,是整个东越最尊贵的姓氏。可她却不怎么高兴,如果可以,她想跟珍珍姨姓。
老实说,沈珍珍也不知道李暝此番用意何为,但她隐隐觉得,这背后似乎没那么简单。
“阿照,你告诉珍珍姨,他们还对你说什么了?”
“他们说,明天开始,礼部蒋尚书要亲自教导我礼仪。”
沈珍珍皱起眉头,陷入思索。
专门派人教导礼仪,应该是有着让阿照长居宫中的打算,也算是一种重视。只是,为何要认她为皇子,而不是公主呢?
罢了,天子的心思谁能猜?即便李暝真有什么动作,也不是她一个小小平民可以左右的。
沈珍珍微微叹气,看向阿照时,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既然如此,那你就要好好学习着。往后长住宫中,该有的礼数必是不可少的。”
“嗯,阿照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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