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没有亮,阿照尚在睡梦中,就被宫人喊醒,张罗着给她梳洗打扮。
阿照没睡醒,整个人都是懵的,就像个傀儡一样,任由她们摆弄。
沈珍珍在一旁候着,看着阿照在坐凳上睡眼惺忪、左倒右歪的模样,不免有些遗憾:阿照在乡野生活了那么久,早就养成了随意散漫的性子,往后真的能习惯皇宫的生活吗?如果当年逃得再远一点,更远一点……
可惜啊,她们既然被李暝找到,木已成舟,再多的假设均是浮云。
沈珍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房间。
于是,阿照在半梦半醒中梳洗打扮,在半梦半醒中食了早膳,在半醒半醒中等候蒋尚书的到来。
“啪啪啪——”
戒尺敲击书案的声音响彻耳边,阿照陡然惊醒,睡意全无,瞥见一个年长女官一脸严肃地站在她面前,慌忙坐直了身体。
“蒋尚书好。”阿照甜甜地打了招呼,满眼期待地看着她,以为她会像珍珍姨一样,夸赞她懂事有礼貌。
没想到,年长女官瞬间变了表情,她道:“看来,殿下连基本的识别能力都没有。微臣尚仪局秦尚仪,并非礼部尚书。更何况,尚书乃三品朝臣,岂是一介女子当得的?”
阿照撇撇嘴,委屈极了。
是老太监说教导她的是蒋尚书,要怪也该怪蒋尚书没来,怎么能怪她识别不出呢?她到皇宫不过两日,识别不出这些弯弯绕绕也正常,她又不知道女子当不得尚书,再说了,为什么女子就当不得尚书了?
秦尚仪继续开口:“昨夜蒋尚书母亲突发疾病,陛下最重孝道,便允了蒋尚书在旁侍奉汤药。往后就由微臣来教导殿下礼仪。朝廷皇室之中,所穿所着必得对应身份品阶。譬如殿下今日穿的蟠龙圆领袍,便是皇子常服。若殿下知晓尚书之服饰,就万万不会将微臣错认成尚书。稍后开始讲课,烦请殿下用心听学,未免来日到了西宛,闹出笑话,损害东越名声。”
她好严厉啊。阿照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因此丝毫没注意到她口中提到的“到西宛”一事。
见阿照不回应,秦尚仪凛声道:“虽然殿下为尊,但微臣听候圣命,教导殿下礼仪,便算是殿下的老师。念在殿下初次受学,便免了束脩之礼。不过,该有的常礼不能少。殿下见了老师,竟坐在原处岿然不动,还等着老师先行问好吗? ”
阿照知错能改,立马颔首道:“学生见过老师。”
礼数不对。
秦尚仪微微摇头:“如今你第一天受学,便不挑你的错了。但你务必要用心,凡是讲过的,往后不许再错。”
“是,学生知道了。”
秦尚仪回于杏坛,开始授课:“孔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这便是说,君子仪态应当庄重,否则便没有威严,他人就不会尊敬你。作为皇子,仪态庄重尤为必要。站姿要挺拔舒展,双足并立齐正如植,颈项向上伸展,手恭垂自然,不可探脖,不可歪斜,不可塌腰耸肩。”①
她示意阿照站起来,按照她所说的来做。
阿照牢记珍珍姨的叮嘱,用心学着,将秦尚仪所说的言语,一字不差地转化为行动。
她的动作标准而规范,秦尚仪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便是这样了。但只这一时是不够的。要时刻谨记,站有站相,将今日所学贯彻到往后的每时每刻。”
“是,学生明白。”
“如此,先站半个时辰,途中不许松懈,否则再加半个时辰。”
……
黄昏时分,阿照回到舜华宫,双腿战栗,几欲不稳。沈珍珍扶着她往里走,不由得感慨万分,瞧这状态,便知晓今日之教导强度不低。
“累不累?”沈珍珍心疼地问。
阿照扬起嘴角,笑道:“珍珍姨,一点儿都不累。蒋尚书没来,是秦尚仪教导我礼仪。”
说罢,拉着沈珍珍进了殿内,说什么也要给她演示今日的学习成果。
“秦尚仪说,皇子应该这么站……坐的时候要这么坐……遇见尊者长辈应该这么行礼……还有走路的时候……”
阿照刚示范走了两步,就因腿软,一不小心跌坐在了地上。
沈珍珍连忙上前,把她扶到了床上,眉眼间尽是担忧。
按阿照所说,秦尚仪一日之内就教导了那么多,是否有些急功近利了?来日方长,为何要急于一时呢?
秦尚仪一股脑儿教了这么多,就像是没有时间了一样。
她轻轻地为阿照按摩着疲惫的身躯,安慰道:“阿照乖,只是第一天,你可能还不太习惯,等习惯了就好了。”
阿照咬了咬嘴唇,鼻子和眼眶立马就酸了。
不累是假的,嘴硬,只是不想让珍珍姨为她担心。刚才的失败,把所有藏住的坏情绪都摔了出来。她想起珍珍姨说的那句“往后长住宫中”,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珍珍姨,我们一定要待在这里吗?”
阿照适应能力还算是不错的了,但这大半个月的经历,当真是令她身心俱疲。
近半个月昼夜不停地马车赶路,每到一处皇家驿站,阿照都以为队伍会停下休息,结果只是将马匹换了,又迅速启程。
吃不好,穿不好,睡不好。
到了宫中,片刻不歇地,立马安排老师教导礼仪,天不亮就起来,训到天黑,比校场上的士兵还累。
便是铁打的成年人也不能这般折腾,更何况阿照才十二岁。
以前,邻居家坏小孩嘲笑她没娘没爹的时候,天知道她有多难过。所以她总幻想,自己和别的小孩一样,有着娘亲和爹爹。
她想,她的娘亲一定是像珍珍姨那样,温柔,强大,什么都会,还对她特别好。
至于爹爹——她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人,但她自信地认为,她如果有爹爹,爹爹也一定会对她特别好,就像珍珍姨对她那样好。
可笑的是,她真的有了爹爹,却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她是山间的小鸟,皇宫就像是纯金打造的囚笼,再繁华,也终究禁锢了她。
沈珍珍眉眼间晕出忧愁,她无法回答阿照的问题。
一定要待在皇宫吗?在李暝没有找到她们之前,答案是不一定。但李暝找到了她们,而她们也已经身在皇宫,答案就变成了一定。
沈珍珍想不通,李暝为何会在十二年后,突发奇想地寻找阿照,寻找他这个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亡”的女儿。
直到七天后的夜晚,舜华宫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所有的疑惑在那一刻大梦初醒。
烛火跳跃,阿照看着面前与她年龄相仿、且容貌有着七分相似的玄衣少男,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她比玄衣少男长得高些,所以两人看起来就跟孪生姐弟一般。
沈珍珍看着容貌相似的二人,虽然惊讶,但并没有太过意外。她猜得出来,这个玄衣少男应该就是赵灵素的儿子、阿照的孪生弟弟。
阿照率先开口:“你、你是?”
“我是李照。”
“你也叫李照?”
玄衣少男突然怒吼:“什么我也叫李照?我就是李照!你这个鸠占鹊巢的小人!你抢了我大皇子的身份,抢了我的舜华宫,抢了我的名字,害我被父皇禁足在宁苍榭,无诏不得外出。都怪你!我要杀了你!”
说罢,果真就掐住了阿照的脖子,咬紧牙关,几乎用尽了全部力量。
他已经恨红了眼,沈珍珍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推开,将阿照护在身后。
阿照小脸通红,捂着脖子难受地咳嗽。他刚才的话信息量太大,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她开始琢磨玄机时,老太监已经领着侍卫过来,把玄衣少男带走了。
人都走完了,房间里只剩下阿照和沈珍珍。
沈珍珍转过身,检查着阿照的伤势,看到她脖子上抓挠的红痕,连忙道:“阿照乖,你好好待在这里,我去请太医。”
阿照没有拦她,一个人爬上了床。
刚才的玄衣少男,应该就是她的弟弟了。可看他的样子,想必完全不知道,他还有个姐姐的存在。
“阿照,李照。”
她反复吟哦着这两个名字,冷不丁地笑出了声,像是感慨,又像是自嘲。
她当初要珍珍姨给她起个名字时,珍珍姨说她没有资格给她起名字。后来她以绝食相逼,珍珍姨终于妥协,唤她“阿照”。她以为那天阳光普照,所以珍珍姨为她起名“阿照”。
现在想想,恐怕是因为李照。
阿照鼻子酸酸的,觉得自己好可怜啊,连名字都要捡别人的来用。
但其实阿照误会沈珍珍了。
沈珍珍居住在边陲小镇,山高皇帝远,压根不知道李暝为儿子起名为“李照”。况且,她当初给阿照起名时,说的是“阿赵”,赵灵素的“赵”。
沈珍珍觉得赵灵素是恨她的,直到死都恨她。所以自认为没有资格给赵灵素的女儿起名字,便以姓作名,用赵灵素的姓氏来当做她女儿的名字。
这两年来,她嘴里喊的也一直是“阿赵”。
可阿照不知道是“阿赵”,那天恰好阳光普照,阿照一直以为是“阿照”,直到死都以为是“阿照”。
玄衣少男说的那一大段话,什么“鸠占鹊巢”,什么“抢了身份”,什么“抢了名字”之类的,阿照不知全貌,但隐隐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可她的小脑袋瓜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只觉得头好痛。
好痛,好痛。比脖子上的伤还痛。
她什么都不想了,闭上眼睛,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不多时,太医来到舜华宫,给阿照检查伤势。
过程中,阿照一直偷偷往沈珍珍的方向瞄。
她虽然生气珍珍姨捡了别人的名字送给她,但珍珍姨毕竟是她的珍珍姨,再生气也是她的珍珍姨。
好吧,那今晚就不跟她说话,算作是对她的惩罚。阿照这样想道。
太医说阿照没什么大碍,略微涂了点药膏,沈珍珍这才放下心来,脑海里忽然回响着玄衣少男的话语。
难道说,李暝接阿照回宫,是要她替代大皇子李照的身份?
可左思右想,李暝也没理由这样做啊。
除非……
沈珍珍脑海里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心里瞬间“咯噔”一下。
当年,她虽未亲眼看到,但光听描述,便知道李暝是如何的人面兽心。现在,自然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他。
——也许还并不是揣测,而是事实。
不久之后,沈珍珍终于了解到事实的真相,真相与她的揣测如出一辙。
果然啊,果然。
李暝接回阿照,果然只是利用。
①参考书籍《中国古代礼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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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离人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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