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珍珍笑容凄然,从她对李暝喊出那段话时,她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她明知道会产生这样的后果,可就是控制不住。人活着,哪儿能不争口气呢。
这么些年来,她总算是勇敢了一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算是为这一辈子的遗憾画个句号吧。
当年的怯懦害她与赵灵素天人永隔,往后的日子都在悔恨中度过,若不是阿照在,她几次都活不下去。
倘若当年她可以……
想到这里,沈珍珍眼角不自主地淌下泪水。
如今,李暝不会让她活着的。
太医不是没办法止住血,是不能止住她的血。
李暝表面上大张旗鼓要医治她,实际上呢,药不肯上,穴位不肯封,几乎是放任着伤口流血。
一群太医看似忙里忙外,其实做的都是无用功,不过是装装样子给阿照看罢了。
如此,李暝便有理由告诉阿照,太医已经努力救治了,可惜她伤得太重,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沈珍珍感受着生命一点一滴消逝,往后的日子,她不能陪着阿照了,只能叮嘱阿照一句:“好好活着。”
沈珍珍望着纱帐,朦朦胧胧,好像看到了赵灵素的身影。赵灵素朝她挥手,然后转身走远,越走越远……
沈珍珍抬起手,哑着声音唤道:“阿素……”
她想,赵灵素一定是恨她的,到死都恨她。
眼前走马灯般闪过一幅幅过往的画面,最终停在了十多年前的芙蓉树下。
树下一红一碧两道倩影,是十七岁的沈珍珍,和未出嫁的赵灵素。
赵灵素哭得梨花带雨,几乎是乞求的语气:“珍珍,我不想嫁给他,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们去天之涯,去海之角,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十七岁的沈珍珍是那么胆小、那么怯懦,不敢承认爱赵灵素,也不敢回应赵灵素的爱。
十七岁的沈珍珍为什么那么没用呢?为什么不敢说爱她?为什么不敢带她走?
走马灯停。
沈珍珍眼角流出憾恨的泪水,嗫嚅着嘴唇,像是在说些什么。
“好,我带你走。”
十多年后的此刻,濒死之际,沈珍珍终于说出了当年没有说出口的话。
说完,手臂直直地下坠,刹那停止了呼吸。
沈珍珍死了。
死因是失血过多。
“哇——”
阿照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泪水一串串地往下掉。
与此同时,雷声大作,闪电时不时地将屋里照了个白茫茫,大雨倾盆而下,和阿照一起痛哭着。
阿照已经顾不得可怕的雷声了,比雷声更可怕的是,珍珍姨好像要永远地离开她了。
珍珍姨骗人,明明说好了要长命百岁。
珍珍姨死了,阿照从此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不,阿照和珍珍姨一起死了,这世间再没有人会喊她阿照,也没有人会在意她是阿照还是李照。
她只能是李照。
……
珍珍姨下葬后,她的物品也尽数被烧光。不过,阿照将她的素银簪子捡了起来,偷偷藏进袖中,往后,这簪子便是珍珍姨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夜半,万籁俱寂,阿照握着簪子,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李暝杀了她的珍珍姨。明明珍珍姨已经被侍卫踹倒,丧失了威胁他的能力,可他依旧拔出了佩剑,一剑、两剑、三剑,还妄图砍下第四剑……
分明就是想置珍珍姨于死地。
他也确实做到了。
阿照用力咬着嘴唇,直到嘴唇破皮,嘴里弥漫着血腥味。
李暝杀死了珍珍姨,她不会原谅李暝。
除此之外,她的脑海里还总是回响起,珍珍姨在殿上对李暝说的那两段话。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你以为,我当真什么都不知晓吗?小姐当年怎么死的,相信你心里有数!你如此对待小姐的亲生女儿,小姐若泉下有知,一定不会放过你!”
“狗皇帝,我要杀了你!替小姐报仇!”
没猜错的话,珍珍姨口中的小姐,就是她的娘亲赵灵素。
可之前在马车上,珍珍姨明明说,娘亲是因为难产而死,怎么与李暝对峙时,口口声声说要杀了他替小姐报仇?
阿照正百思不得其解时,耳朵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脚步声,而且这脚步声在逐渐向她靠近。
阿照屏住呼吸,握紧了手中的簪子,紧张地注意着纱帐外的动静。
“腾——”
有人从外面掀开了纱帐,阿照像被蝎子蛰了一口似的,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双手握住簪子,尖尖那头直指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黑衣蒙面,从身形上看像是个女子。
阿照咽了咽口水,壮起胆子开口:“你是谁?我警告你快点离开,不然我就叫人了。”
她这样说,不过是想给自己一点底气。她心里明白,这人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卧房,那外头的侍卫、守夜的宫女太监,必定是被她引走或放倒了。若大喊大叫,惹怒了她,反而难逃一死。
女子扯下蒙面的黑布,阿照看着她的脸,忽然觉得有些眼熟,试探着问:“你是……郑司衣?”
皇帝命司衣局为她裁剪衣裳,当时,便是郑司衣亲自来替她量身材的尺寸。如今这黑衣女子的相貌,倒是与郑司衣一般无二。
“是我。”郑司衣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亮闪闪的,泪水呼之欲出,“你放心,我与你娘亲还有沈珍珍相识,不会伤害你的。”
“你认识她们?”
“准确地说,是故人。”
阿照略微放下了心,但并没有完全松懈,“我凭什么信你?”
郑司衣从袖中取出一支素银簪子,伸长手臂递到到阿照眼前,“你手上的簪子和这支簪子是一对,是你娘亲亲手制作的,当时她将一支送给了沈珍珍,另一支则送给了我。”
阿照定睛打量着两支簪子,果然发现两支簪子几乎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她果真是珍珍姨和娘亲的故人。
“你既是娘亲和珍珍姨的故人,大半夜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郑司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你知道你娘亲是谁吗?”
“是尚书令千金,赵灵素?”
“你娘亲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珍珍姨先是说难产而死,后又说是皇帝害死,阿照都糊涂了,于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郑司衣注视着阿照的眼睛,蛊惑似的开口:“你想知道你娘亲的死因吗?”
不等阿照回应,她随即自问自答:“就算你不想知道,我也必须让你知道。”
怎么会不想知道呢?珍珍姨就是喊着“为小姐报仇”的口号,死在李暝的剑下。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才会让珍珍姨拼着一条性命也要刺杀皇帝?
阿照眉心微蹙,急迫而好奇地问:“你知道我娘亲是怎么死的?”
郑司衣点了点头,顺势坐在床边,悄声讲述起了十几年前的故事。
那时李暝并未登基,只是燕王。
先帝有三个儿子,但迟迟没有立嗣,只因他无法从三位皇子中,抉择出合适的储君人选。
眼看着三位皇子为了太子之位,明争暗斗,不可开交。先帝又缠绵于病榻,索性放言谁先诞下皇长孙,谁就是太子。
彼时三位皇子都已婚配,但并无子嗣。
也就是说,他们都有可能成为太子。
建宁二十六年冬,燕王妃赵灵素有怀孕迹象,待胎象稳定后,才请旨由宫中太医来府中看诊。
太医查出腹中有两个胎心,怀疑是双生胎。
若是往前几十年,诞下双生子那绝对是祥瑞之兆。
可现在不一样。
先帝是双生子,当年夺嫡时,与弟弟容貌相似可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还险些害死了他。
从此先帝便将双生子视为不祥。
若是让先帝知道,赵灵素腹中是双生胎,燕王李暝就彻底与皇位无缘了。
于是,李暝买通了太医,让他隐瞒了双生胎的事实。
建宁二十七年五月十七,赵灵素产下一女一男双生子。
听到这里,阿照不禁疑惑道:“五月十七?娘亲是五月十七生下的我?可珍珍姨说我的生辰是六月十七,而且也只在六月十七为我庆祝生辰。”
郑司衣眼角掉下两串泪珠,声音哽咽:“五月十七并不是你娘亲的预产期,那时你并未足月,她、她是被李暝活生生剖腹取子……”
活生生……剖腹取子?
阿照震愕不已,实在不敢相信,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人,才会对怀孕的妻子做出那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原来,陈王妃比赵灵素怀孕的月份大,李暝怕陈王抢占先机,便在五月十七那天……
光是听郑司衣简单的描述,阿照都能想象出那残忍血腥的场景,娘亲竟是被活生生……
阿照一阵恶寒,禁不住浑身战栗。
郑司衣亦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李暝碎尸万段。她努力将情绪稳定,才继续讲述:“你娘亲的陪嫁侍女扶敏发现了不对劲,可惜已经太晚了……”
接生婆顺利取出一女一男双生子,而赵灵素血流如注、惨绝人寰,最后不治而亡。
还来不及为赵灵素难过,扶敏又发现另一个惊天秘密。
赵灵素怀孕以来,对外从来都说只有一个胎儿,只有来看诊的太医,和府中的少数几个人知道,她腹中有双生子。
扶敏就是其中之一。
她与赵灵素虽是主仆,可从小一起长大,关系甚是亲近。
双生子这件事,赵灵素不会瞒她。
李暝当初买通太医时,赵灵素略有担忧,太医既上报只有一个胎儿,怕来日诞下双生子,没法向先帝交代。
李暝哄骗赵灵素,说是来日诞下双生子,会将双生子的其中一个送到安全的地方,等他即位,就立马接回来。
实际上,取出双生子后,李暝留下了男婴,这可是皇长孙,是他太子之位的奠基石,当然得宝贝着。而他对女婴的态度则是:让她彻底消失,永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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