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暝派遣了信任的暗卫,让暗卫处理掉女婴。
暗卫都比李暝更具人性,没忍心下手将女婴杀死,只是将女婴扔到山上,由她自生自灭。
扶敏和沈珍珍找到女婴时,女婴身上已经爬满了蚂蚁蚊虫,若再迟一步,只怕也性命垂危。
扶敏是赵灵素的陪嫁侍女,赵灵素新丧,若她凭空消失,肯定会引起李暝的怀疑。而沈珍珍是尚书府的侍女,李暝自然不会过多注意她。
于是,沈珍珍立马回到尚书府,收拾了些金银细软,带着女婴远走他乡。
李暝则将知晓双生子之事的所有人,除开自己信任的暗卫,而另外的人,包括接生婆、太医、侍女等,一并灭口。
李暝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还造势,说是胎儿作为皇长孙,福气太大,母体无法承受,因而亡故。
最终,李暝踩着赵灵素和若干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成功坐上太子之位。
阿照嘴唇翕动,似乎想说点什么。
最是无情帝王家,对枕边人亦是无尽的算计,可李暝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竟将怀孕的妻子生剖活剥,便是野兽捕食,都多为一击毙命,尚且不会如此残忍。而李暝他……他!
阿照哽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司衣抹了把泪水,深吸一口气后,继续陈述:“可他没有想到,被灭口的扶敏却侥幸活了下来。扶敏改头换面、更名易姓,重新回到皇宫,从下等宫女到内廷女官,她一直都在寻找着为她的小姐报仇雪恨的机会。”
阿照注视着郑司衣的眼眸,她眸子里有恨意,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
阿照忽而有了一种错觉,郑司衣仿佛不是叙述者,而是亲历者。
再加上她提到“改头换面”“更名易姓”,阿照脑海里的猜测逐渐放大,不禁开口:“难道你就是……”
恰到好处的停顿,没有直白询问,但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郑司衣回答得斩钉截铁:“我就是扶敏。”
她继续说:“当年枫都大旱,逃难途中,我爹那老东西狠心将我抛弃,我病痛缠身,又食不果腹,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小姐出现了。小姐随着尚书令前往枫都赈灾,碰到了命悬一线的我,让随行大夫替我诊治,见我孤苦一人,好心将我收留。小姐是世间最好的人,我们同吃同住,如同姐妹一般。”
“后来,小姐从一个老商贾那里救下了珍珍。那时她还不叫珍珍,外人都叫她沈家女,是小姐给她起了名字。珍珍一开始很拘谨,总一个人闷闷的,并不与我们玩乐。小姐就假装晕倒,等她焦急地跑过来时,猛地起身,吓她一跳。时间一长,珍珍也变得比以前开朗了。”
她说着,像是真的回到了美好的旧时光,嘴角也不自主地扬起。
“建宁二十四年,老皇帝要为三位皇子选王妃,小姐不幸地在遴选名单内。小姐天人之姿,没有人不会为她心动。她果然被燕王选中,成了燕王妃。”
“按照规矩,小姐可以带一个陪嫁侍女进王府。只有一个名额,我想去,可我怕抢不过珍珍。于是我跟珍珍说,你性子内敛,嘴巴又笨,要是小姐被欺负了,你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不一样,我牙尖嘴利,能帮小姐找回场子。”
“珍珍果然就不与我争了,我如愿以偿,随小姐嫁到燕王府。到了燕王府,我发现小姐并不开心,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的秋千上发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都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也只有回府省亲的时候,小姐才会笑一笑。”
“我知道小姐并不喜欢燕王,只是迫于皇命。我问小姐喜欢谁,她也不说。她一向有什么心思都会跟我说的,只有这个,她始终不肯开口。”
“小姐与燕王虽没有感情,但既然已经成了王妃,她一向识大体,外人面前倒是与燕王相敬如宾,严格履行着王妃的职责。”
扶敏忽然又哭出了声:“可是李暝他……他怎么那么残忍……那么狠心……他简直……”
扶敏哽住了,情绪顶到极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赵灵素本该是鲜活的、明媚的,如同春日里的花朵,肆意绽放。却在李暝的惨痛折磨中,逐渐凋零。
看扶敏难受得不能自已的模样,想必她和娘亲的感情一定特别深厚。
阿照想起了鲜血淋漓的珍珍姨,感同身受,潸然泪下。
扶敏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缓缓道:“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打算将真相告知与你。你是小姐的女儿,应该好好地活着。可是珍珍死了……只剩下我了。我怕万一我也死了,这个世上就没有人记得小姐的仇了。”
她望向阿照,目光里尽是乞求,“你会记得吗?”
不等阿照回答,她又像是被什么上身似的,眼神忽地变得灼热,扭转身子,双手和膝盖一起趴在床上,往前爬动了一截,强调道:“你要记得啊,她是你娘亲,你一定要记得她的仇。还有珍珍,她也是被李暝杀的,你都要记得啊!”
阿照脸上的泪水还未干,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条件性反射地往后靠了靠。
扶敏立马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太过失常,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连忙道:“抱歉,我可能太激动了,没有吓到你吧?”
阿照摇了摇头,而后笃定地说:“我当然会记得,记得娘亲的仇,记得珍珍姨的仇,一辈子都记得。”
看着阿照言辞恳恳的模样,扶敏鼻子一酸,泪水再次决堤。
这十几年来,她顶着别人的脸和别人的名字,在皇宫中,光是生存下去都如履薄冰,更别说报仇了。
凶手是皇帝,是权力和规则的代名词。报仇这条路,远远不止想象中那么困难,可她不得不走。
若没有小姐,她早就死在枫都的大街上了。她这条命是小姐给的,她早就暗下决心,要一辈子追随小姐。得知小姐死讯的时候,她感觉天都要塌了,差一点就想随小姐而去。
结果李暝反而先动手了,她被扔到河里时,还剩一口气,碰巧被路过的古姜族大祭司姜姒所救。
扶敏一下子就想通了,她不能死,死亡是最简单的事情,亲者恨仇者快,反而如了李暝的愿。
凭什么她的小姐死了,罪魁祸首却还逍遥自在地活着?所以,她更不能死了。
她要活下去,在为小姐报仇之前,她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阿照看到扶敏哭得这么伤心,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满脸担忧地看着她,紧紧地咬着嘴唇。
扶敏无声的泪水淌了许久,终于止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时候不早了,阿照,你早点睡觉,我先回去了,不然他们该发现了。”
阿照忙喊住她:“你刚刚叫我什么?”
珍珍姨死后,她以为这世间再没有人会喊她阿照,也没有人会在意她是阿照还是李照。可就在刚刚,扶敏喊了她阿照,并且,知道她不是“皇子”李照。
扶敏一愣,试探地回应:“阿照?不是吗?那天我来舜华宫替你量体裁衣,听见珍珍如此唤你。”
阿照忽然释然地笑了,这世间依旧有人喊她阿照,也依旧有人在意她是阿照还是李照。这个人还是娘亲和珍珍姨的朋友,是这世上仅存的和她们有关系的人。
“敏敏姨。”阿照深情地唤她,又委屈道:“你抱抱我好不好,抱抱阿照。”
扶敏眸光微动,眼睫战栗了两下,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你……你唤我什么?”
阿照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请求:“敏敏姨,抱抱我吧,就像珍珍姨哄我睡觉那样,抱抱我。”
扶敏不敢相信,滞在原地好久,直到阿照主动凑了过来,她的呼吸一下子就局促了,整个人紧张又兴奋。
她的双手微微颤抖,像是老实巴交穷了一辈子的人,突然拥有了最珍贵的宝物,以为在做梦,所以不可置信。
她再三确认:“我真的……可以抱你吗?”
阿照主动抱住了她,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敏敏姨的怀抱软软的,和珍珍姨的一样软。
扶敏也抱住了阿照,感受到阿照的温度后,她闭上双眼,脸上露出死而无憾的表情。
她抱着的是小姐的女儿,身上流着小姐的血液。
阿照忽然很难过,忍不住喃喃道:“敏敏姨,我想珍珍姨,也想娘亲。我感谢娘亲给予我生命,感谢珍珍姨将我抚养成人。可是,我宁愿这世上没有我。这样娘亲就不会死了。娘亲没死,珍珍姨也不会死。”
听到这段话,扶敏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甚至都开始后悔将真相告知给阿照,让她小小年纪就要承受这么多。
但她真的没有办法了,她必须告诉她真相。
扶敏将阿照抱得更紧了些,解释道:“阿照,这与你无关。你娘亲被皇子选中,逃不掉的。皇权,自古就是无上之道,普通人根本无法对抗。”
阿照更难过了:“既然皇权无法对抗,那我们岂不是报不了仇了?”
“世上没有绝对的事,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扶敏说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继续道:“沈珍珍她太笨了,太鲁莽了,太贸然了。既不能保证一击必杀,为什么要做无谓的牺牲呢?”
她说的内容明显是抱怨之词,可语气里全是心疼、惋惜和感慨。
她低下头,对着阿照慎重地叮嘱:“阿照,只要活着,就有希望。除非能保证一击必杀,否则就藏好尾巴。”
敏敏姨和珍珍姨一样,都要她“活着”。
敏敏姨的眼睛和珍珍姨的一样漂亮,像一颗琥珀,从她亘古一般幽深的瞳孔中,阿照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临走之前,扶敏对她说:“阿照,再唤我一声敏敏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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