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敏姨离去好久之后,阿照都没有睡着,脑海里一直回响着今晚与敏敏姨的对话。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除非能保证一击必杀,不然就藏好尾巴。”
之前与珍珍姨住在白云镇,每到夏天的时候,蝉鸣声总会阵阵响起,阿照不觉得聒噪,反而很兴奋。
有蝉鸣声就意味着有蝉,有蝉就意味着有蝉蜕。
每到夏天,州府上总有几批人会到白云镇,高价收购蝉蜕入药。
阿照心疼珍珍姨刺绣辛苦,想着替珍珍姨分担家用,便一个人满山跑,捡了半箩筐蝉蜕,换了不少银两。
夜晚,阿照在灯下数着铜板和碎银,抬头看了眼依旧在刺绣的珍珍姨,忽而感叹道:“为什么只有夏天才有蝉啊?要是一年四季都有蝉就好了,那我可以赚好多好多钱呢。”
沈珍珍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着说:“我之前在古书上看过,蝉平时都待在地底下,只有到了夏天才会从地底下钻出来。”
“也就是说,我们看不到的时候,它们都待在地底下?”
“嗯,它们会在地底下待十几年,然后爬到树上来,褪下自己的壳,这便是蝉蜕了。”
“为什么要在地底下待十几年啊?”
“可能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钻出来吧。”
“十几年也太久了吧?地底下黑黢黢的,全是泥巴,肯定什么也看不清,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它们真的能坚持下去吗?”
沈珍珍不知道该怎么解答,于是猜测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可能它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这样做。”
“那为什么要褪下自己的壳呢?”
“因为它们以后要在树上生存,以前的壳是在地底下生存用的,不适用了,就必须褪掉,褪掉之后才能更好地在新的环境下生存下去呀。”
阿照咬了咬嘴唇,又问道:“那它们还会回地底下吗?”
“不会了,夏天过后,它们就消失了。”
“消失是指死了吗?”
“嗯。”
阿照略有疑惑:“在地底下待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爬上来,只一个夏天就死了?值得吗?”
沈珍珍侧头望向窗外,闭上了眼睛,感慨道:“你听,外头的蝉鸣多么张扬肆意,它们应该认为是值得的吧。”
阿照听着张扬肆意的蝉鸣,不以为然地说:“我觉得不值得,既然在地底下待了十几年,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只张扬肆意一个夏天是远远不够的,必得长长久久才行。”
沈珍珍笑了笑,附和着说:“是是是,你说得没错。”
从那之后,阿照偶尔也会想起和珍珍姨关于“蝉”的辩论内容,脑海里也会有一些奇思妙想。
比如说蝉在地底下的十几年都在想些什么。
她不知道蝉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也会和蜕变前的蝉一样,过上黑暗得看不到一点光亮的日子。
再过几日,阿照就要以东越大皇子李照的身份,坐上前往西宛的马车了。
李暝虚情假意,还为她设了个践行宴,散宴后把她单独叫到千秋殿,嘱咐了几句,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说是六年后一定风风光光迎她回国。
他的话,阿照一句都不信。
看着他假惺惺的做作神态,阿照心里的仇恨汹涌澎湃,恨不得立刻将他掐死。
虽然恨他,但阿照面上依旧表现出恭敬顺从的样子。
毕竟蝼蚁的愤怒,对于上位者来说,不过徒增笑料。
她将敏敏姨的话也嚼碎了喂进肚子里,除非能保证一击必杀,不然就藏好尾巴。
阿照知晓现在的自己太过弱小,哪怕李暝就站在她面前,她都没办法杀死他,没办法为珍珍姨和娘亲报仇。
所以她必须隐忍。
像蛰蝉一样,长居于地底,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破土而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阿照忽然明白了珍珍姨说的那句话的意境。
“你听,外头的蝉鸣多么张扬肆意,它们应该认为是值得的吧。”
只要能亲手杀死李暝,为珍珍姨和娘亲报仇,和蛰蝉一样,隐忍十几年又有何不可?只要结果是心之所想,那么所有的过程都是值得的。
想毕,阿照咬紧了牙齿,按照秦尚仪所教授的,朝李暝行礼道:“儿臣谨遵圣命。”
离别之日终将到来,西宛派遣使团来到东越,随行的还有西宛六皇子。
西宛不仅专门派遣了使团送六皇子入东越,且人数不少,倒像是给他撑腰的,明里暗里的意思,便是叫东越不许苛待了他。
至于阿照,若不是她代替的是大皇子李照的身份,外人眼中李暝最宠爱大皇子李照,这点不能露馅,否则,李暝才懒得在意她的处境。
毕竟阿照现在是“皇子”李照,李暝还是要装出一副不舍的慈父模样,也安排了使团和送行队伍。
明明是白日,天色却无比暗沉,好似又要下雨。
扶敏以郑司衣的身份站在送别的队伍中,目光从未离开过阿照身上。
她没有别的希冀,只盼望阿照能活着回来。
那晚她其实骗了阿照。
她说她告知阿照真相,是为了多一个人记得赵灵素的仇,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如果可以,她当然希望阿照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千万不要牵扯进这些弯弯绕绕的恩怨仇恨之中。小姐的女儿,理应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至于小姐的仇,交给她来报就好了。
可惜造化弄人,阿照要被送往西宛为质。
历史上,质子的下场大多凄惨,因受不了屈辱折磨,自戕死在他国的比比皆是。
扶敏没有办法,只好孤注一掷,将真相告知给阿照。
别的情感或许虚无缥缈,但恨,往往是最深刻最长久的。
小姐死后,扶敏几次活不下去,是靠着对李暝的“恨”,才决定活下去。
这一生还有仇恨未了,在无数个难捱的深夜,即便情绪几近崩溃,扶敏也不甘心去死。
恨,她太恨了。
李暝还活着,她怎么甘心去死?
所以,她把真相告诉了阿照,要她牢牢记住赵灵素和沈珍珍的仇,要她恨。
只有这样,也许阿照在西宛撑不下去时,至少不会动自戕的心思。
活下去。
她要阿照活下去。
阿照坐上马车之前,回过头,瞥了李暝一眼,眼神凶狠复杂。
李暝,你最好祈祷我死在西宛,若我能活着回来,必定让你血债血偿。——她如此想道。
她又望向扶敏的方向,眼神瞬间变得柔和。
敏敏姨,我只有你了。要好好地活着,等我回来。——她这样想道。
阿照坐上马车,马蹄声起,银铃响动,一路西行。
车内摇摇晃晃,时时有风吹动帷幔,将帘外的小雨送到阿照脸上,像是故人温柔的抚摸。
阿照伸出手触了触脸上的湿润,有些愣神。
还记得刚入皇宫的时候,她坐在小轿中,珍珍姨就站在外面。
她每掀一次轿帘,珍珍姨就温柔地说一句“我在”。
阿照心下一动,连忙拨开马车的帷幔,祈盼着一个不可能的祈盼。
珍珍姨不在了。
只有柔风细雨回应着她的思念。
起先天色这么暗沉,原以为会有一场暴风雨,兴许是上天也体谅离人的辛苦,舍不得用暴风雨摧残,索性换了小雨,略略落些哀伤之意便是了。
阿照合上帷幔,脸上更湿润了。
她初来月信那晚,珍珍姨抱着她,说她长大了。而现在,她孤身一人前往异国他乡,真正地该长大了。没有了珍珍姨,往后的路只能自己走。
质子大多凄惨,更何况还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假”质子。
阿照知道未来会面临着什么。
她端坐于马车上,抹掉脸上的泪水,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为至亲至爱之人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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