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囚笼

王芝湘抵达上京先是进宫拜见皇后,直到从姑母口中知晓谢徽止这些日子犯下的种种荒唐,当夜回去先后摔了两套汝窑茶盏,才勉强将心底的愤懑压下去。

姑母说,逼宫当日他亲手杀了公主驸马,转头却又欲盖弥彰把昔日宿敌藏起来。

枉她满心欢喜在琅琊没日没夜地绣嫁衣,期盼出嫁后能与他夫妻鹣鲽情深,白首偕老,他却顶着她王芝湘未婚夫婿的身份和另一个女人不清不楚,留她夹在这两个人间,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辱她王氏体面,将她此生最看重的尊严和名声践踏到了烂泥地里,遇上这样的男人,说不上是沈覃舟的可悲,还是她王芝湘可怜。

矮桌上的插瓶腊梅,使灰蒙蒙的屋子多了这么点艳色。

丹蔻正侍候沈覃舟洗漱,忽然苏嬷嬷入内,八面玲珑的她难得面露局促:“女郎......门外有人求见。”

沈覃舟不禁挑眉:“这倒是新奇,何人求见?连你都拿不定主意了要来问我。”

苏嬷嬷有些为难道:“琅琊王家的大小姐,王芝湘。”

“谢徽止的未婚妻?”沈覃舟却是微笑,掐掉残花指腹轻捻出黏腻汁水,这一刻她微挑的丹凤眼尤其生动,“等这么久终于舍得来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请进来。”

一尾随在苏嬷嬷其后的面生婢子惴惴开口:“可是......郎君吩咐过不许外人擅自进出别院。”

“我好心劝你掂量下自己斤两,三思而行,且不论她是琅琊王家的女儿,谢徽止的表妹,再过几个月你口中这个外人可就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太子妃了。”沈覃舟凤目微眯,目光扫过室内众人,唇角笑意隐去慢条斯理道,“谢徽止是男人专管朝堂外事,你们这些人最后到底还得仰仗着她过活,今日若真要得罪了未来太子妃,将来仔细她不先揭了你的皮。”

丹蔻立在身后,小心望着菱花镜里好整以暇的殿下,实在想不通她为何要替王家姑娘说话。

没过一会儿,便见前院浩浩荡荡簇拥着一俏丽女郎进来,许久未见印象里衣着打扮都偏素净清雅的女子,如今也换上张扬热烈的红裳,而她自己却褪去了那股子劲头,粉黛未施,首饰全无,动静之间尽是弱柳扶风之姿。

沈覃舟倚在椅圈上笑瞧着门外神色复杂的女郎,示意她入内喝茶,“未曾迎接远客,倒是我的不是了。”

“见过长公主。”王芝湘缓过神来微屈膝向她行了个万福礼,也算全了一个没落皇族的体面。

昭荣长公主,魏烈帝长女,魏嘉帝唯一的皇姊,名覃舟,封号昭荣,世人也称魏长公主。

很久没有人再这样唤她了,唯一的一个也只会戏谑她的处境。

“时过境迁,女郎再唤这个封号若被有心人听见,只怕会引火烧身。”沈覃舟懒洋洋掀起眼皮,矜贵地微抬下颌。

王芝湘闻言却怔了怔,心头不禁生出种难以言喻的惋惜和惆怅,她自是见过长公主昔年风华的,如今时隔半年再相见,若不是身旁丹蔻犹在,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位只用一支绿檀木簪松松挽起发髻,黑发淡唇的羸弱女子和曾经张扬恣意的昭荣公主联想到一起的。

这一刻沈魏亡国的事实彻底具象化,原来她再不是从前高台稳坐的公主了,而那心怀不轨之人,自然也无需强迫自己抑制住心底那邪佞不堪的妄想。

“父亲新得了方双脊鲤鱼墨,临行前特嘱我带上,听姑母说表兄如今不常在闻渊阁......却未料到原来殿下也在。”说话间沅儿便将一方墨置于桌上,墨质如玉,施金错彩却是难得的珍品。

明知她是在装傻充愣,沈覃舟也仿若置身事外般淡然微笑:“这宅子若要细说当年还是我赐他的,只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兜兜转转又成了我的栖身之所。”

王芝湘目光略略扫过院内景致,外头隔着院墙瞧不出里头的别有洞天:“如今上京城街头巷尾都是些蜚语流言,这别院偏安一隅倒也清净。”

沈覃舟浅呷一口清茶,慢悠悠感慨似是认命般:“此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当初皆是按本宫心意添置,如今公主府本宫是回不去了,若能在此处安度余生也是好的。”

王芝湘微微一笑,温柔妩媚:“殿下深居简出想来还不知道罢,表兄已奏请陛下将先昭荣公主府赐予他做府邸。”

沈覃舟蹙眉,有些不可置信,又透着点幸灾乐祸:“太子所居之地不该是东宫?”

王芝湘斟酌道:“这就要问表兄了,不过想来公主也猜得到其中缘故。”

沈覃舟唇角难得沾了点真心实意的笑意,示意丹蔻给她斟茶:“我是个糊涂人,最猜不透的就是人心,女郎若要我猜,便就真是为难我了。”

心里却在暗暗叫好,谢家父子若因着自己横生嫌隙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这也无妨,俗话说日久见人心,殿下只需静观其变即可。”王芝湘幽幽叹了口气,带着点怜悯藏着些风凉,“说来我与殿下也有小半年未见了,还未向殿下道声好。”

中秋宫宴后王芝湘就低调回了琅琊,用的是安心待嫁的托词,现在看来其中焉没有趋吉避凶的因由。

这话换旁人说沈覃舟都不会放在心上,可偏偏是她,沈魏亡国的又一个既得利益者,这般轻描淡写的腔调,安然不是在戳她的心肺管子,况且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

“女郎远在琅琊心里还挂念本宫着实不易,只是如今全天下都晓得沈魏因谢氏覆灭,谢王两氏休戚与共,这其中焉没有你家一份功劳,女郎偏此情此景向我问好着实很难不让本宫觉得你是在奚落讽刺本宫这个亡国公主呐。”

王芝湘微微歉意一笑,柔声道:“提到殿下的伤心处,倒是我的疏忽了,只是以后日子还长,殿下也要节哀啊。”

沈覃舟漆黑的眼淡淡瞟她,抿唇冷笑:“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今日是我沈氏全族遭屠,焉知他日风水轮流,王氏就无登高跌重的一日,到那时倘本宫还侥幸活着,一句节哀送于女郎,女郎便知我此时是何感想了。”

谢徽止听到表妹王芝湘登门的消息时,正踏步入内院,闻言眉头微蹙,步伐也略急促了些,他径直往里走,见婢子们都围坐在堂内一角煮茶,一红一素,两人正临窗对弈,案上一枝新鲜红梅斜插瓶中,寒香沁人。

沈覃舟正全神贯注摆弄棋子,听见下人招呼这才丢下棋笑盈盈当着王芝湘的面迎上去,眉眼舒展如春色,柔声道:“回来了。”

这番举动直把屋内众人看得心惊胆跳,谢徽止心思细腻瞥过一脸五味杂陈的王芝湘岂不知她在打什么算盘,可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给他好脸色瞧,即便明知这是做戏给旁人看,此刻也不禁心旌摇动,眼底绽放异彩。

哪怕明知此举会招致以王氏为代表的士族不满,哪怕他在朝上的处境已大不如前。

谢徽止笑容清新又蓬勃:“今日做了些什么?”

沈覃舟有些腼腆地看着他:“什么都没做,只陪着你表妹下了会子棋,你表妹太厉害了,我下不赢,你要不要帮我看看?”

见她语调甜甜,他不禁弯唇笑她,心头极度愉悦:“当初教你时不用心学,现下可知错了。”

虽是这样说,到底走近瞥了眼棋局,黑子落了个死棋,白子便想方设法开了好几条生路,只可惜均未被留意到,一盘棋要死不活得下也难为芝湘能陪她这么久。

沈覃舟挑眉看他,语调嗔怪:“你也知我拢共没正经学几回,自是不能和你表妹这样的高人比。”

王芝湘看着两人眉眼间流淌的神色,是不可言说的暧昧亲昵,轻声开口:“表兄。”

谢徽止颌首,撩袍在沈覃舟旁边坐下,顺势接过她的残局,慢悠悠道:“见过母亲了?”

王芝湘目不斜视重重落下一子:“嗯,姑母瞧着倒是比信上说得要好些了。”

“太医说她这归根结底是心病,长姊去得突然,还得烦你闲暇时多去陪她排解一二。”

王芝湘闻言嫣然微笑,半开玩笑道:“表兄这话可是在赶我走?”

温热的指腹摩挲这枚暖玉雕琢的黑子,他挑眉微笑:“这是何解?”

王芝湘却难得单刀直入,目光坦然落在两人身上:“我与公主甚是投缘,表兄才回一会儿便劝我多陪姑母,言下之意不就是让我少来别院找公主吗?”

谢徽止将手边未尽的残茶饮尽,另斟一盏热茶递于身边人,淡然一笑:“她身份敏感,你俩交往过密对谁都没好处。”

王芝湘脸色却猛然一变,冷冷道:“表兄劝我避而远之,自己却明知故犯,真是好没道理。”

再见棋盘,不动声色中黑子扭转乾坤,白子已然溃不成军。

两人相携在海棠树下目送王芝湘出门,不同上次入京,这次她婉拒了皇后小住浮胧阁的提议暂时住进了坤宁宫,沈覃舟听罢默然不语。

红衣裙角方消失在角门处,她便松了手自顾自往屋里走,徒留谢徽止一人在原地,垂首看着空荡的掌心挑眉:“这就不装了?”

沈覃舟转身乜斜他一眼,只觉他是在自讨没趣:“看戏的人都不在了,何必白费功夫便宜你。”

谢徽止施施然一笑,上前拉着她的手:“促狭的丫头,惯会翻脸无情。”

“怎么?你意犹未尽了?还想我再陪你做会儿恩怨两消,情投意合的戏不成了?”她讥讽道。

谢徽止先未说话,见她目光尤为清澈,眼睑复又垂下,想了很久,漆黑的睫毛掩住,终是幽幽叹气:“改日是得寻个世外高人回来,看能不能研出使人前程往事一笔勾销的灵丹妙药。”

“若真有了,你是不是就得逼我吃了,想着趁人之危只需一番巧言令色,我便任你拿捏了?”沈覃舟半歪着脑袋瞧他,迎着他的目光,见他俊雅面容,笑盈盈咬着牙,“你倒真会一劳永逸啊,只是你从前不是最不信这些荒诞诡异经的东西么,怎么现今也惦记起来了。”

谢徽止脸上也带着笑:“不过一时戏言,就算真有了,你若真吃了,只怕比杀了你还难受。”

沈覃舟拉着他往内室走,另摆上一盘新局,轻描淡写:“知道就好,好比长生不老之术,多少帝王孜孜以求最后不还是尘归尘土归土,左右不过是编的没影的事儿,你若真去寻,便是庸人自扰之了。”

谢徽止抬手落子:“我不在你们两个倒是相处得挺愉快。”

“她这样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高门贵女说话做事自然滴水不露,我心中虽有怨怼却也分得清主次。”沈覃舟一眨不眨看着棋盘,神情淡淡的,“你打算何时搬出去?”

“......”

沈覃舟敛下眉,循循善诱:“未婚妻都上门了,料你也不敢继续赖在这儿了。”

谢徽止笑问:“这是激将法吗?”

她仰首看他,面容冷清,神色平淡:“这招对你没用。”

“没有婚约了。”

黑子砸在棋盘上清脆作响,沈覃舟有些不可置信看他:“什么?”

他从袖中取出张大红笺纸翻开看了看,随手丢入炭盆,莞尔一笑:“比芝湘更快入京的是舅舅退回的庚帖,其用意不言自喻。”

沈覃舟冷眼见小小火苗逐渐燃起,将那写有谢徽止年岁生辰的庚帖吞没:“活该,我就说谁又愿意咽这碗夹生的饭,当初说得信誓旦旦,真当天下女子都非你不可?如此拿得起放得下,我倒是要高看她几分。”

他捏起自己茶盏:“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沈覃舟唇角笑意愈发浓了,不动声色间吃掉他的子:“何止看起来,你且等着吧,你的麻烦还在后头呢。”

谢徽止指节点着桌面,端详着两人相差无几的棋风:“殿下只管放心,只凭你在,我便是再辛苦也倒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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