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问她:“那‘无根之水’的说法,是谁教给你的?”
“啊?”洛水下意识抬头,对上了一双温和含笑的眼——真的温和,温和极了。可不知为何,她一对上,就打了个哆嗦。
“前……前辈?”
“我?自然不是我告诉你的——”他微微一笑,只望着她,仿佛认真询问,“我孤陋寡闻,却是从来未听过这等‘无根之水’呢,不若师侄你仔细说与我听听?”
洛水先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对方在叫自己什么。
“什、什么师侄呀?”她不解,“我可没听过师父说他有什么……”
话到一半,她卡住了,想起来闻朝似乎真有一位师兄——大概、可能、也许就是——天玄的首席,灵虚真人?
在她哑然的注视中,对方点了点头,仿佛欣慰。
“明白了?你正该叫我‘师伯’。”
他笑容和煦,比先前更是亲近不少。
可不知为何,他笑得越亲切,洛水心尖就抖得越厉害。
她分明知道面前这人其实应该是闻朝的芯子、季诺的皮,可面前的人实在是陌生极了——哪里还有先前半分“季哥哥”给她的感觉?在她的想象中,季诺无论如何都应该是温柔的,哪怕冷着脸亦该如此。可面前这人哪怕笑着,温度也丝毫不达眼底。
——完全就是另一个人了。
洛水突然反应过来,为何刚刚还颇为冷淡、毫无生气的“前辈”突然就话多了起来?还会主动提问了?看他这言笑晏晏的模样,简直、简直……就像是真人入画了一般?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猛地一跳,脑中疯狂喊“公子”求救。
可脑子里的这鬼根本就和死了一般,半点反应也没有,也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装作没听到。
不,现在这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难道是生香出了什么问题?
不可能啊,如果出事了,她哪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这样想着,洛水下转头望向了门口——然后看到外面的她和闻朝依旧是先前的模样,被挡在了仿佛透明的墙外。
她这才松一口气,确定自己还在画中。可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身后人轻笑一声:“既是求教,长辈的问话自然要好好回答——如何就分神了?”
洛水回神,看了又看:眼前这人确实不像季诺,可也实在是不像闻朝。可再怎么不像,也不可能是其他人了。
——所以其实没什么可怕的。
洛水强压下心底那点不安,勉强笑了笑:“启禀……启禀师伯,这‘无根之水’的说法,自然是我……是我胡乱翻找典籍时看到的。”
他点头:“哦?是何处的典籍?可记得叫甚名字?”
她皱眉,仿佛为难:“这……应当是弟子家中所藏的风物之志。幼时翻看,如今已不大记得清楚了……”
他又“哦”了一声,继续问她:“这风物之志中可还有其他内容?”
洛水心下叫苦连连,只能继续胡编:“自然是有的……唔,我想想,有一节叫‘藏物篇’,记的便是这些天生地长的宝贝……”
洛水说起谎来眼睛也不眨一下,神情真诚又纯良。若不是两人此刻情状诡异,大约真是一幅弟子与师长相谈甚欢、礼貌恭让的情景了。
他就安静地听她说,不停地说,说到仿佛终于编不下去卡壳,才垂眸低低一笑。
他也不看她,只伸手重新捻起了方才那只空了的玉盏,在指尖缓缓转了转。
“说了那么久,可是口渴了?”他问道。
洛水噎了噎。
“可惜了,”他说,“方才茶水已尽,不然我倒还想听师侄与我好好解释一番——譬如为何师侄年幼时分便能翻看这般不知羞的‘风物之志’?我听闻师侄出身人间富贵门第,却是不知家中尊长是如何管教的?”
“我……”
“若是记不清了那也无妨。说来惭愧,我之所以能成为这天玄掌门,旁的没什么值得夸耀,不过是记忆比寻常人要好些——天玄收藏的典籍功法,我年少时尽数翻过一遍,如今依旧记得清楚——方才师侄所言的那几本风物志,我听着也有几分耳熟。”
“……”
“想来师侄大约是记岔了,将人间百余年前流行的那本《朱门风月鉴》中的艳词同那《高僧西行记》中的‘无根水’记混了罢?师妹可以找本《风月鉴》再翻上一翻,看看其中可有那番‘天生地长所沾的水不算无根”的论说?”
洛水震惊了。
她的记性算不得太好,但也绝对不差,只是没想到眼前人的更加夸张——他这一提,她便知道他说得没错。
现场瞎编慌话被戳穿的感觉着实尴尬,尤其对方还给她一条条掰扯开来,分说得条理分明。
洛水哪里还敢看他此刻表情,只是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拼命点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面亦不看她,一边赏玩着杯中的玉盏,一边自顾自地说道:
“其实就算记岔了也无妨。我只是有些不明,这师侄“无根”的说法,到底是出自何处呢?且既然那人知道‘无根’与‘尘物’有关,那么多半还是修仙中人吧——”
他说着,伸手在玉盏边缘一捻,指尖便染上了一抹薄红,正是她先前饮水时不小心擦上的口脂。然后在她的注视中,他伸手凑近唇边,将那抹红慢慢舔了,又细细品了品,方才笑了起来:
”思来想去,我总觉得那‘无根’之言更像是居心不良的男人为了诓骗师侄所编造的胡话——却不知师侄能否解我心中疑惑,告诉师伯,你到底是从哪个男人那里听来这般浑话呢?”
这一笑,笑得洛水浑身毛都炸了。
她再傻也知道情况不对了:
明明是她来提问题的,为何会被对方的问题牵着鼻子走?
虽然都是与修炼相关,可这情况不对啊!
不,更糟糕的是,面前的人自从换了个性格之后,行动言语显然已经自由,哪还有半分受制于画中情境的模样?
不等她想明白,洛水便觉腰上一紧。惊呼中,身前的人将她一把抱起,带离卧榻,直接拎到了门口那面透明的墙前,一把将她摁在了墙上。
身后的人凑近她的耳边,咬了口她的耳垂,轻笑道:“既然师侄不肯回答,那我们便来一起猜猜吧,顺便也作些修行——这天玄最博闻广识的风流人物大半都在这儿了,师侄既然不肯好好说清楚,那不妨当着师伯的面,仔细看看,分说清楚了什么是“无根之水”,我们再谈修行功法之事……如何?”
说话间,抬眼可见墙外的“闻朝”亦一口咬上了“洛水”的耳垂,抬起头来,冲墙中的她微微一笑。
洛水的腿一下就软了。
身后人伸手在她眼上一抹,她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感觉到身下的门槛消失了,面前冰凉的墙也消失了,身下坚硬的地砖也成了微湿的草地,依稀还能闻见竹叶、松针燃烧的味道。
她生香之时本就口舌敏锐,如今因为蒙上了眼的缘故,连听觉亦是敏锐了不少:就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依稀坐着一个人,面前大约还有个炉子咕嘟作响;旁边也还有个人,不知在拨弄什么碟盏,声音极轻;稍远的地方,似乎还有三个、不,五个人结伴而来,他们并未刻意压轻脚步,言谈动静颇为明显;而更远之处,隐隐有兵刃交接、利刃破空之声随风送来,还隐隐有喝彩之声,似是有人群在比试围观——
换言之,她应是已经身处一处林间空地,再联想到先前藏经阁中所见的那一大圈壁画,她立刻就有了猜测,当下头皮发麻,本能地向后缩去。
可这一动,直接便撞上了身后之人。那人堵住了她的退路。
他安抚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宽慰她说:“莫要急,我们慢慢说,一个一个问。”
洛水一听就麻了,当即有些想哭。
“师……师伯……我、我不行的。”她继续向后缩去,想要蹭进他的怀中,可他坚决地制止了他。
“如何不行?”身后的人问她,“莫非你师父没有教过你么,修仙之人,哪有试也不试就轻言放弃的道理?”
他这样说着,松开了她,只唤了个名字。接着,便有人朝她走来,脚步沉沉,显是身量高大,体型粗壮。
“你如何今日带了个小娘子过来?”来人笑声隆隆,如同山间的闷雷,“这般娇嫩模样居然舍得送到我面前来?”
“毕竟是受人之托,她师父管不住她,我总要好好做到。而且都是当师父的,你如何不知,再不成器的徒儿也总是徒儿,总要想办法……好好治治。”
来人亦低声笑了起来:“好罢,你便说说该如何治她?”
“……先前她与我说了好久,应当是口渴了,你便先予她些‘无根之水’给她解渴吧。”
“何为‘无根之水’?”那人好奇。
他便将她先前那套说辞完完整整地给那人重复了一遍,一个字都没有漏,直听得那人哈哈大笑,道她当真是个小机灵鬼。洛水却听得恨不能当场埋到土里,或者把早前那个胡说八道的自己给掐死。
她在这边浑身难受,旁边的两人却还真认真探讨起了她的情况来,话题很快便从她那套胡诌的说辞上转到了她的体质与修炼上。
“……不管怎么说,借由“口腹之欲”入道一事,你最是清楚不过。正好可以教教她……”身后人沉吟着,像是个真正关心师侄的师伯那样,一边思索,一边摸着她的脑袋。
“也行。”
来人爽快应了,旋即她下巴便被一双粗粝的手捏住托起——对方的手烫极了,甫一碰触,就烫得她不由向后瑟缩。
“真是细皮嫩肉……”那人笑道,“那我便小心点罢。”
旋即那人就亲了下来,只一会儿就亲得她迷迷瞪瞪。
若说公子那个因为是鬼,所以浅淡无味,师伯这个带着点不染尘埃的清冽霜雪之意,面前这个的味道就热烈霸道得多——不是任何食物的味道,真要说起来,更接近于燃烧的炭火与松枝,带着草木和烟尘的味道,同他身上传来的气息一样。
——原来所谓“五味”,其实并不局限于食物中的酸甜苦辣咸,其他天地生发之物,亦是有滋有味的。
她这边出神,真有了几分认真修炼的意思。
面前的人感觉到她的配合,满意地摸了摸她的脸。
“怎瞧着这般饿?莫不是你师伯吝啬?”
身后被嘲的“师伯”也不理他,只淡声问她:“如何?尝出是何滋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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