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
亚历克斯大喊着睁开眼,看见一片洁白的天花板后,脑袋不禁空白了几秒,然后嗖地一声坐起,发现自己竟躺在自家卧室的床上,身上还穿着家居服,便连忙翻身下床。阳光从窗户洒落进来,照亮房间每个角落,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刺眼,便别开头不再看。
搞什么?他心中又惊又疑,搞不懂自己怎么一醒来就从山上回到家里,天还一下子亮了。他明明记得他跟莱恩遇到了兽群,就在快解决它们时,他却被一只……一只什么?那东西细细长长的……对了,蛇,被只蛇偷袭咬了,然后就感到一阵头晕。
想到那蛇,亚历克斯连忙抬起右脚放到床上查看,却见小腿被咬的地方肌肤光滑,连个伤口都没留下。怎么可能?……等等,或许可能,这是莱恩帮他治好的吗?他不禁伸手抚额思索,今天已经是隔天了?他昨天晕过去后,他带他回来了?所以说他已经解决了……解决了……
解决了什么?
亚历克斯只记得那是件性命攸关的事情,但不知为何,他的脑中仿佛有一片迷雾笼罩着,让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但没关系,只要找到……莱恩?对,莱恩,只要找到他,就能够解开疑惑。
这么想着,亚历克斯出了房门来到二楼走廊,却没听见温蒂房内传来影集的声音、也没听到她在和闺蜜讲电话。真是奇了,今天是周末,她竟然没有……等等,今天是周末吗?他皱眉想着,应该是吧,所以他才会在家。他耸耸肩,走到楼梯口时却听到楼下传来锅铲的铿锵声响,不禁一愣。这时候会是谁在厨房?
虽然他自己毫无立场批评,但大卫连打个蛋都能弄得满手都是,煎蛋能煎到两面焦,他已早被勒令禁止站在流理台前;而温蒂虽然偶尔会煎蛋、做个松饼,却不会为此起了个大早。等等,现在是早上还是下午?依照刚刚窗户的光线来看,应该是快中午了吧?还是已经午后了?他想不起来,但马上又觉得……这有什么重要的?
“莱恩?”亚历克斯一边走下楼梯,一边低声喊到:“是你吗,莱恩?”他刚走到一楼楼梯口,便想着自己为什么要低声叫他?好像有某个重要的原因,但他却记不得了。“莱恩?”他便大声喊着:“你在哪里?”
等等,他为什么要找莱恩?他似乎想问他一件重要的事,却忘记那是什么了。但不要紧,等等找到就会想起来了,要不然他……谁?莱恩?对,莱恩。只要问他,他就会提醒他。
“莱恩?”他朝客厅喊了声,见厅内空无一人后便走向厨房,听见锅铲声音越来越清晰,“莱恩,是你吗?”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莱恩不可能在厨房,却还是忍不住喊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隐约觉得这件事情绝不能忘,心中有个声音叫他要一直喊着这个名字。但厨房一直没人回应他,让他觉得越来越奇怪,“等等,到底是谁在厨──”他走到厨房口。
明亮的阳光照进流理台前的方格窗,一时亮得让他不得不瞇起眼睛、举手挡在眼前,隐约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背对着他,站在流理台前拿着锅铲煎蛋。
那人察觉到他走进厨房,侧身转头看向他,轻笑道:“早啊,瞌睡虫。”她碧绿的双眼带着笑意,嘴角的法令纹让他感到怀念,同时还有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般的心痛。她调笑完他后又转身煎蛋。
亚历克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会儿才从喉咙挤出声音:“……妈?”说出口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他也搞不懂为什么。
“等一下,我马上就好了。”乔安娜背对着他举起指头晃了晃,另一手把煎蛋铲到一旁的瓷盘中,盘中已经有两块烤好的吐司。“好啦!”她把铲子放到洗手台中,“我刚刚不小心多撒了点盐,但你必须全部解决,不接受异议。”
“这不可能……”亚历克斯听见自己喃喃说着。这不可能……等等,为什么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乔安娜一边端起盘子一边说,声音中带着笑意,“是说我多放了盐吗?哈哈,今天嘴怎么这么甜──”她转身时却愣住了,挑眉看他,“哇!你──你怎么啦?怎么哭了?”
“我──”亚历克斯这才感到自己的眼眶酸涩,伸手一抹竟在自己眼下抹到了泪,“我……”他低头看着自己沾着泪水的指头,心中一片茫然,“我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同样酸涩,仿佛要碎了开来,却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好吧。”乔安娜连忙把盘子放到餐桌上,蹙眉盯着他,比着中岛旁的凳子说,“先坐下吧。”他愣愣地照做了,她则坐到他身旁,伸手抚上他的脸,用大拇指抹掉他的泪,“怎么了,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这时才回过神,“妈,我没事。”
“看起来不像没事。”乔安娜仍皱着眉,“你想说说是怎么回事吗?当然,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不,妈。”亚历克斯连忙摇头,“我没事,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也在奇怪,为什么看到老妈就流泪了,但心底却有股说不出的悲伤隐隐流淌着。
“好吧,我会把这当作是‘没事’和‘我不想说’的综合回答。”乔安娜摆手道,“但如果你想说的话,我一直都在。你知道的,对吧?”
“我知道,妈。”亚历克斯点头,不知为何他的心却在一瞬间揪紧了,让他又有想哭的冲动,便连忙伸手抹抹眼角。
“那就好。”乔安娜这才舒展眉头,露出微笑,“我刚刚一直听到你叫一个名字,那是谁来着?”
“有吗?”亚历克斯想了想,他刚刚下楼时好像的确喊了一个名字。但那是谁?大卫?温蒂?他为什要喊他们的名字?
“是你的新朋友吗?什么时候交的?我都不知道。”乔安娜笑道,“哈利知道他最好朋友的位置要被取代了吗?”
“不是那样啦,妈。”亚历克斯连忙摇头,“我只是……我刚刚有喊什么吗?我也忘了。”
“是吗?我总感觉刚刚好像听到什么。”乔安娜歪头斜眼看他,“希望这不是你跟温蒂想出来整我的新招数。”
“不,当然不是。”亚历克斯说,“老实说,我也忘了刚刚在喊什么。那──那不重要。”说这话时,他感到自己的心用力跳了几下,就跟他不得不说谎时的反应一样。怎么搞的?
“你确定?”乔安娜狐疑道,“看起来不像不重要的样子。你下楼时在找什么吗?我刚刚没听清楚,但我可以帮你一起找。”
“不,没事。”亚历克斯连忙摇头。他虽隐约觉得忘记的那件事情好像很重要,但却不想要再多做什么,只想要好好把握两人相处的时光。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乔安娜耸耸肩,指着盛着煎蛋和土司的餐盘,“所以你还饿着,对吧?我刚刚煎了三个蛋,没你我吃不完。”她走到流理台旁拿了个盘子和刀叉回来,“你最好别嫌太咸。”
“遵命,女士。”亚历克斯笑着接过餐具,吃了一口煎蛋后,心中再度涌出说不清的触动。
“怎么了?”乔安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果然还是太咸了吗?”
“不,没有,我喜欢吃咸一点的。只是……”亚历克斯想了想,觉得有些难为情,“我只是希望老爸和温蒂也在就好了。我们好久没有一起……”他还没说完便愣住了。等等,他在说什么?老爸和温蒂不是一直都在吗?他们不是一直一起吃饭的吗?
“噢,亚历克斯。”乔安娜露出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别担心,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亚历克斯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她的微笑融化了,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就像现在一样,还有未来也是一样……她再也不会离开了,他也不会再让她离开。他点点头,拿起刀叉看向餐盘,继续把煎蛋吃完……等等,他有吃完吗?应该是吃完了吧,因为他眨个眼后便又回到了房间,却不记得自己何时回去的。他又走下楼,向厨房正在榨果汁的乔安娜问了大卫和温蒂在哪,跟着就听到客厅传来电视声。他跟乔安娜到了客厅,就看到父女两人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沙发上,叫他们快点加入。
亚历克斯坐到沙发最右边,但连节目是什么也搞不清楚,好像是以前看过的某部电影,却也记不得剧情了。没关系,剧情是什么根本不重要,只要他的家人在身边就好。影片剧情似乎在亚历克斯根本没注意到的时候跳过了好多段,他看到大卫露齿而笑,乔安娜跟温蒂则一起哈哈大笑;亚历克斯则是看着他们,自己也笑了出来。没错,只要他们还在身边,什么都没关系……
亚历克斯,醒醒……
恍惚之间,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声音似曾相似。他环顾客厅,朝家人询问,他们却摇头否认,说什么都没听到。他怀着疑惑望回电视,却又跟着听到一声呼唤,比之前还要大声。
亚历克斯……恶梦……醒醒……
是谁?是谁在叫他?亚历克斯从沙发上站起,又向三人问了一遍,但他们还是说没听到。乔安娜还站起来探手摸摸他的额头,说要带他喝杯花草茶。
对,花草茶,老妈泡的花草茶总是能抚慰他的身心。亚历克斯乖乖跟乔安娜到厨房,坐到中岛旁前。老妈先倒了杯热水,再从橱柜中拿出茶罐,加了两茶匙洋甘菊茶叶。他们一边等茶叶泡开一边闲聊……但他们说了什么?亚历克斯只觉得她的话有些模糊,他听不太清楚。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说的话他都会听。
亚历克斯……醒醒,快醒醒……
他又听到一次呼唤,那声音震得流理台前的玻璃也咚咚晃动。他走到窗前去看,只看到白得刺眼的阳光,让他看不清院外的景象。他有点想知道院外怎么了,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迟疑,总感觉会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会在他出去时,从他身边离开……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他听到乔安娜呼唤他。他回头一望,却看到她流了鼻血,连忙从橱柜抽纸巾给她,却没想到自己鼻子一热,不知怎地也流了鼻血,便连忙用纸巾擦掉,扶着她一同回客厅。他好奇院外的声响,也想知道是谁在呼唤他,但乔安娜需要休息,他不能离开她身边……
母子俩回到客厅,却发现大卫和温蒂已经把电视关了,拿出地产大亨摆在矮桌上玩了起来,并叫他们快加入。当然,他们都最爱地产大亨了,两人连忙坐到桌前。玩没多久,亚历克斯才想起刚刚老妈泡的洋甘菊茶还在厨房,便跟三人说了声,到厨房拿起茶杯,只觉得清香扑鼻,便啜了一小口,一股热流顺着喉咙流到肚子,顿时感觉精神一振,像是醒了过来一般。
他还想再喝第二口,却看到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像是入夜后的模样;而在夜色中,浓浓的白雾悄然弥漫后院,将盆栽篱笆什么的都遮得影影绰绰。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到客厅想告知三人,却看到桌旁空无一人,大卫、乔安娜、温蒂不知何时都消失不见。他连忙朝着父母的房间和车库间呼唤,却没人回应。他来到楼梯旁正想上楼查看,却发现迷茫雾气已钻入门缝和窗缝,还有雾气伏在梯面从二楼飘散而下。只一下子的功夫,整间房子内都包裹在茫茫雾气里。
怎么回事?“老爸?老妈?温蒂?”亚历克斯大声喊着,“你们在哪?”他陡然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清晰响亮,跟之前和家人说话时耳朵里仿佛塞了棉花的感觉截然不同。但雾气中却毫无回应。
他转身四顾不断喊着,接着看到周遭雾气中有光芒闪过,那光越来越亮,四面八方逐渐化作一团白光,刺眼得让他不得不举手挡在眼前,眼睛也瞇了起来。
等光芒暗下去后,亚历克斯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身在高耸山谷之中,蓝天白云高挂头顶,眼前是一片狭长的山坡,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碧绿野草,四处点缀着小巧的白色花朵,花瓣宛如星形。
他缓步走上山坡,脚步却不是由他控制。他心中一悚──为什么不是由他控制身体?还不等他搞清楚情况,耳边就听到一道清脆女声的哼唱,曲调轻柔优美、歌声婉转动听,让他感到十分熟悉。
“……乔安?乔安?”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远处传来,“乔安娜,你在哪里?”
乔安娜?老妈?亚历克斯正这么想着,哼唱声就停了,“来啦!”少女的声音响起。他转过了身,向坡下走去,看见山坡尽头处有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在向他招手。
亚历克斯心中恍然,猜到现在行动的并不是他自己的身体,而是……乔安娜的。所以这是老妈的记忆?
他──不对,是她,是乔安娜──她走下山坡,亚历克斯也渐渐透过她的双眼看清那女人的脸,只觉得越看越熟悉……但还不等他仔细辨认,那无边无际的草皮、那女人、还有乔安娜摆动的手便陡然化作一团白雾,片刻后再度凝实。
白天变成黑夜,大雨倾盆而下。
乔安娜坐在一辆轿车的后座,怀中紧抱着一个背包。细雨打在车窗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响,窗外的行车路人向后飞掠而过。
“妈,我们这次要搬到哪?”乔安娜朝副驾驶座的女人说,语气中带着不安。
“别担心,乔安。”副驾驶座的女人回头,留着一头齐肩的棕色短发,长相与乔安娜有六七分神似,那安抚的笑容更别无二致,“这次比较远,但妳姑姑已经帮我们打点好了。”
“是阿。”驾驶座上的男人匆匆回头一瞥,一张清癯的脸上带着副细框眼镜,努力朝她挤出微笑,“他们是没办法飞过一片海来找我们的。”他回头把方向盘打了个弯,把车开过转角后,挡风玻璃前出现巨大建筑的轮廓,隐约有嗡嗡作响的声音传来,建筑物上冒出一架飞机飞往天际。
车子停在机场外的那刻,乔安娜的父母亲、车身、还有窗外的景象再度化白雾,几秒后凝聚成形。
亚历克斯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走廊上,两侧是一排置物铁柜,还有放着数座奖杯的陈列柜,以及贴着各种公告和海报的布告栏,装潢摆设看着像是学校的样子。
乔安娜跟着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过陈列柜前,透明玻璃上映照出她面无表情的脸。她看起来好年轻,眼角没有半点皱纹,头发甚至只留到肩膀。但亚历克斯却从她瞪视的模样和紧抿的双唇中察觉到深深的防备与不安。
这是……老妈?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乔安娜是他认识的那个乔安娜。
那中年男人带着乔安娜走进一间正在上课的教室,向老师和全班介绍这是新来的同学。她向全班说了她的名字后,也不理老师叫她多做一点自我介绍,径自走到最后一排空的座位。她左边坐着一个金棕发色的男生,他瞥了她一眼后就继续听课。
亚历克斯却觉得思绪仿佛被冻结了。那男的看起来很眼熟……他想确认一下那到底是不是老爸,但老妈却像对他完全没有兴趣一般,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转过去呀,老妈,转过去……
亚历克斯还在尝试用意志力叫乔安娜转头,课桌椅、周遭同学,还有大卫的身形便再度飘散成雾。这次景色凝实后是在一处人烟稀少的商店街旁,乔安娜肩上背着背包走在路上,依天色来看,像是放学后回家的路上。
她走经一面漆着涂鸦的商店砖墙时,有两个靠在墙上的男人朝她吹了声口哨。“嘿,小美人,一个人吗?”其中一个头发长而油腻的瘦削男人朝她说,身上穿了件黑色无袖背心和破烂的牛仔裤,“要不我们一起找点乐子?”他顶了顶□□,露出恶心的笑容。
“漂亮的小小鸟儿迷路了吗?”另一个臂上刺着刺青的矮壮男人说,“要不要哥哥们带妳回家啊?”
乔安娜没有回答,抱着手臂快步经过,没想到那两人互看一眼之后,便拦在她身前。“走开。”她立刻说,警惕地看着两人。
“漂亮鸟儿还挺凶。”油头男笑道,“妳不知道这一区可不太平,随便乱逛可是会有危险的。”
“我说走开。”乔安娜加重了口气,看了一眼右手手腕上戴着的一圈木制藤蔓状的手环,“我不想惹麻烦。”
“麻烦?”油头男似乎被她的口气惹恼了,嗖地一把抓住她的包包,冷笑道:“我已经告诉妳麻烦是什么了。现在就看妳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找点乐子,省点麻烦?”他用眼神示意商店铁门。
“我……”乔安娜似乎被他们吓住了,但随即抬脚一踢,正中油头男的两腿之间,踢的他弯腰惨叫。她随即用力扯过包包,却不料那刺青男猛地一把抓住包,力道大的让她甩不开。他恶狠狠一笑,用力把她推的撞墙,还欺上前把她的手按在墙上,嘴上开始说些猥亵的话。
乔安娜别过头往下看,手腕上的那手环此刻正慢慢解开、变成一把尖锐的木簪。她刚把木簪握在手中,那刺青男就被一块砖头砸中脑袋,弯腰摀着头哀号。她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一个戴着帽兜的人就从旁边冲出来拉着她跑,一路跑过两个街区才拐进一条小巷,把帽兜拉下,两人气喘吁吁地对视。直到那时,亚历克斯才第一次看清对方的脸,只见他的发色跟自己的差不多,脸型也只比自己还要宽一些,这男的的确就是高中时的大卫。
所以这就是他们相遇的经过?亚历克斯忍不住想,没想到老爸年轻时也这么不要命。如果不是处在乔安娜的记忆里,他觉得自己都要歇斯底里地笑出来了。
“妳……妳没事吧?”大卫喘着气问。
“你……”乔安娜揉着手腕,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不该多管闲事,我已经掌握住情况。”
“我知道。”大卫点点头,“所以我才阻止你的。”
乔安娜冷哼一声,“所以你不想让我教训那群废物?”
“不,是因为那个商店外有监视器。”大卫摇头道,“如果在那边动手,你会被拍到的。”
乔安娜顿了一下后哦了声,“我没注意到。”她歪歪头上下打量大卫几眼,“我们同班,对吧?”
大卫点头,“大卫?库柏。”
乔安娜嗯了声,“乔安娜。”她见大卫盯着她一下,又沉默了一下后才说:“乔安娜……米勒。”她报了假姓,而亚历克斯现在已经明白是为什么了。
两人的身形和小巷再度飘散成雾,凝聚后变成一栋屋内。
乔安娜与母亲站在一间客厅中,两人的身旁都有个大行李箱。后者把手放在前者的两肩,眼角含着泪水,“乔安,妳要坚强,好吗?”
“不,妈,”乔安娜摇头道:“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不,听着,我跟妳爸曝光了,但他们没有发现妳。”乔安娜的母亲说,美丽的脸上写满不舍,“妳留在这儿,跟大卫一起,这里比较安全。妳喜欢他,不是吗?”她转头看向窗外。
乔安娜同样看过去,见到大卫正站在屋外的路树旁,局促不安地踢着路面的小石头,“我……”
客厅旁的楼梯传来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一个男人快步走了下来,朝乔安娜的母亲说:“我们该走了,汉娜。”
“乔治。”汉娜叫了声,抹去了泪水,“她怎么说?”
乔治,汉娜……亚历克斯透过乔安娜的耳朵听着,第一次得知自己素未谋面的外公外婆的名字,心中涌出说不清的复杂滋味。
“她说会尽快赶过来。”乔治说完便看向乔安娜,“乔安,听我说,好好听着。妳姑姑已经在路上了,但在她到之前,妳先跟大卫躲在租好的房子那里,她会去找你们。如果不是她本人,换作任何人去找你们,都不要相信,知道吗?”
“我知道,爸。”乔安娜带着鼻音连连点头,“但我要怎么联络你们?”
“你不能,乔安,明白吗?”乔治细框镜片后的双眼满是凝重,让他看上去竟有说不出的威严,“只有你姑姑能联络我们,我们也只会跟她连络。你的话……那太危险了,有什么话就跟她说,她知道该怎么做,懂吗?”
“爸,我──”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乔安。”乔治摇头,“给妳一个安稳的生活一直是我们最大的愿望。这是我们的唯一机会,别放弃,好吗?这不也是妳一直以来的心愿吗?还有大卫……”他瞥了一眼窗外,“他是个好孩子。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做出他那样的选择……这才是我们放心让你留下的原因。”
“爸……”乔安娜低下了头。
“是时候了。”乔治看看手表,朝汉娜说:“我们该出发了。”
汉娜点点头,和乔治一起最后深深拥抱了乔安娜。然后两人的身影再度化作白雾,连同客厅一起飘散至空中。
景色重新浮现时,乔安娜躺在医院的床上,低头看着怀抱中的婴儿。空气中散发着医院独有的气味,窗外天气清朗,阳光明亮和煦。
“你应该多睡会儿。”大卫的声音从旁响起。
“我想等他睡着。”乔安娜轻轻点了点怀中婴儿的鼻子,他正睡眼惺忪地回望着她,“我的小亚历山大。”
亚历克斯的思绪僵住了,没想到能看到自己婴儿时期的样子,那跟看照片是截然不同的体验。他看起来应该刚出生没几天,小小一个,甚至不到他现在的前臂长。
乔安娜抬头望向大卫,他正温柔朝她微笑。大卫此时看起来大概才三十多岁,脸上的皱纹还没有后来那般明显。这副模样跟亚历克斯对他所有的印象相距甚远,唯一没有变的,是他望向乔安娜时,那眼中无法掩饰的爱意。
白色浓雾从仿佛从同样洁白的墙上飘出,景色倏忽变化,换到了另一间病房。亚历克斯跟着看到了温蒂被老妈抱在怀中,还看见自己被老爸搂着朝自己的妹妹伸手、却反过来被她的小手抓住指头。
接下来的场景变化得十分快速,却更加清晰,一幕幕历历在目,都是跟大卫、温蒂,或是亚历克斯自己有关的场景。有他和温蒂去上小学的第一天,乔安娜抚着门看着他们搭上校车的那一刻;有他们一家去山里的警卫站过夜时,他和温蒂趴在窗内倾听屋外大雨的景象;也有他国中时,哈利一家来家里帮他庆生时,他吹蜡烛的模样;还有为了庆祝结婚十五周年,全家去圣莫尼卡渡假的画面。
哪怕对亚历克斯来说再微不足道的事,也能出现在乔安娜的记忆里,似乎在她眼中,只要是关于他们的事都值得铭记。虽然他现在没有实体,只有意识,但仍感到一阵酸涩涌上心头,让他只想落泪。
白雾再度散去,凝结之后,场景又回到了医院的病房内。乔安娜半卧在升高的病床上,手上插着点滴,大卫在病房内来回踱步;床边的生理监视器则滴滴作响,整间房仿佛只剩下它还在按照自己的步调运作着。
虽认不得这副场景,但亚历克斯却记得这间病房。他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无法抑制的悲伤再度从内心涌出,将他淹没,难受得无法呼吸。
“……为什么不行?”大卫停下脚步,对乔安娜说。他眼下有着深深的黑眼圈,鬓角和两腮旁都冒出一圈青青的胡渣,“就像妳做过的那样,只不过反过来而已,那不难,妳也这么说过的。”
“不是这个的问题,而是我……”乔安娜摇摇头,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不复以往温柔但坚定有力的声调,“我不想这么做。”
“什么?为什么?”大卫大步走回病床旁,一屁股坐下,“妳难道不想要……”他似乎想了一下才想到该怎么说,“留下,留在我们身边吗?”
“别误会我,大卫?库柏。”乔安娜轻声说,“如果能换来更多的时间,我愿意做任何事。什么疗法、什么药都没关系。但是你要我做的,却是我唯一没办法答应你的。”
“但我说的不是人。”大卫紧紧拧着双眉,语气急切道:“不是像你帮老比尔那样,要你从他身上吸收回来。我说的是植物,只要植物就好,就像山上的花草树木,每一颗每一株都吸收一点点就好。”
“那样是不够的。”乔安娜说,“一整座森林都不够。就算够,我也不会那么做的。”她轻抚着自己的腹部,“这东西很顽强,它就在我体内,我能感觉得到……但为了延续我的生命,而去夺取其他生命,我……我做不到。”
“如果你不愿为了你自己,”大卫的声音有点颤抖,“那为了亚历克斯呢?为了温蒂?”他伸手握住乔安娜苍白纤瘦的手,将它捧起贴近唇边,轻而缓地吻了一下,带着鼻音说:“为了我呢?如果我……如果我说,我希望你为我而做,你愿意吗?如果我要求你什么都不要管,只为了我留下来,你愿意吗?”他的眼眶已经红了,泪水湿润了眼角,脸上尽是殷殷祈求的神色。
爸……亚历克斯心中默默呼唤。他从没看过自家老爸在他和温蒂面前露出那样的神情,老妈过世前没有,过世后……也没有。想到这个,他又是一阵难受。
乔安娜看着大卫,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以近乎气音的音量叹道:“噢,大卫。”
就这个举动,大卫似乎就明白了。他眨眨眼,泪便从眼角滚落,“我明白了。”他以微不可察的幅度点头,喉头滚动,花了好久才咽下一口口水,“如果这是你的心愿,我……”
乔安娜伸手抚上大卫的脸庞,轻轻柔柔地揩去他的泪水,“还有你之前答应我的……”
大卫抬掌覆着她的手,摇头道:“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们解释。”
“那就不用解释,就说我不忍心让他们站在我的墓前哭泣。带着我的……上山,去我告诉你的那个地方,然后……让我回归循环。”
“非这样不可吗?”
“这是我们这一族的传统,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做的……也是我想要的。”乔安娜说,“我们并没有凌驾循环,我们是循环的一部份,一直都是……就连法师,就连德鲁伊,就连神也不例外。还有我跟你说过,这山、这里的土地……”她像是累了一般开始喘气。
“很接近觉醒了。”大卫连忙点头,“我记得。”
“之前都是模模糊糊的意念,连我也没法完全读懂。但如果它吸收了我最后的魔力,还有我的记忆,或许它就能诞生。”乔安娜的声音中带着笑意,“就连家族中也好几个世纪没见过了。想到还能在最后为此尽一份力,我……我很开心。”
“那我会做的。”大卫见状,泪水再度留下,但脸上仍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照你的话去做。别担心。”
“那就好。”乔安娜的声音中带着释然,用掌心摩娑着大卫的脸庞,“泪水是我们的感受……我们生而为人的证据。我虽走了,但不会走远。你可能没法理解我在说什么,因为我也没法说清,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轻轻点头,“我会再与你相遇。”
大卫流着泪点头,“我会期待那天。”
随着他这最后一句话,亚历克斯眼前的病床、病房,还有大卫身形再度化为白雾,盘据周遭许久不散。
当亚历克斯回过神时,他已经漂浮在无边无际的白雾之中,同时感觉到胸膛中空荡荡的,一颗心似乎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他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看到身下遥远处就出现一块巨大而朦胧的黑影;他正揣测那是什么,便感到自己的身子开始下坠,那块黑影也逼面而来,让他逐渐看清那是一座广袤的山头与森林。他不断下坠,直落到树林最顶端,穿透数不清的枝桠与树叶,却在即将坠地时减慢了速度,让他双脚落回地上。
这自由落体的感觉让他察觉自己的心跳回来了。他抬头张望四周,只看到浓浓白雾弥漫在高大树林间,头顶是一片乌云笼罩的夜空。这个景象……是雾林镇的山区?
他还兀自疑惑着,便听到天空传来轰隆雷声,随即开始飘下细雨,雨势渐渐变大,一下子便下成了泼天的雨幕,哗啦啦地落在林间。白雾弥漫的树林间陡然射进两道白光,刺眼得让他不得不伸手挡住光芒,随即醒悟那是汽车的车头灯。
汽车转了个弯驶进树林,亚历克斯才把手放下,随后察觉那辆车眼熟得不能再眼熟了──那是大卫的车。
噢,是这么回事。亚历克斯眨眨眼,立刻了然。是那一天。
他心神一动刚想迈步追上大卫的车,就见四周白雾再度变浓,浓得让周遭树木变成一道道模糊的轮廓。四周树影倏忽变化,当浓雾再度退去时,林间景象已经变的不一样了,不远处也传来唰唰的声响──是铁锹在铲土的声音。
亚历克斯转头一望,见声响传来处有片树林被灯光照亮,便朝那边走去,直到走到与铲土声只有一片浓密灌木丛之隔时,他停下脚步。他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选择把这一切瞒着他和温蒂。
但他现在知道了。
在看过他看过的一切后,他都明白了。他终于能体会到大卫和乔安娜所做的一切,背后都有无法诉诸言语的伤痛和苦衷;也了解到他们不得不把往昔埋葬在心底,只为了让他和温蒂能过上现在的日子。
而他……没有权利任意窥探大卫最深沉的伤痛。
亚历克斯就这么站在灌木丛后,听着铲土声唰唰响了一会儿。声响停下后,接着传来大卫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他把乔安娜抱到墓里,解开床单的声音。
接着……树丛后传出一道低低的呜咽声。大卫像是摀着嘴巴似地想把哭泣强行压下,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地吶喊出口,那声音嘶哑而高亢,宛如受伤的狼心碎的哀鸣。
不,够了。我不想听,我不该听──亚历克斯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在心底吶喊着──让我离开、带我离开。
飒飒唰唰沙沙……
林间一阵大风吹来,把亚历克斯宛如落叶般吹得飘起,吹到半空、越吹越高,直到飞上树林顶端也没停下,就这么把他吹上天空,直到他把整座山区、甚至雾林镇也纳入眼中。随后,一片白雾笼罩了山区和小镇,也笼罩了他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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