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午休时间还剩下十分钟的时候,亚历克斯终于忍不住了。他的视线不时飘向墙上的时钟,然后又顺个溜向了班上同学,发现不只是他,大家都忍不住了──不对,应该说全班从一开始就没在忍。
他看到前座的麦克已经把藏在桌下的流行杂志翻到最后几页;右前座的尼克已经滑手机滑到荧幕暗了下去、看似没电了;尼克前面的琳达甚至掏出口红在唇上涂涂抹抹。他朝左瞥,左前座的莫莉靠在椅背上,低头偷瞄着摆在大腿上的手机,她的手机吊饰是一个扁扁的布织黑猫头像,一双黄色的大眼睛正与亚历克斯四目相对。
想起早上的黑猫,亚历克斯不禁轻轻笑了一声,惹来莫莉回头瞥他一眼,见他盯着她的大腿,莫莉垂下嘴角,翻了个白眼给他,小声说:“太迟了,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还没搞懂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教室前就传来响亮的咳嗽声。亚历克斯往前一看,刚刚还在做学期总结的汤玛斯??马汀老师正抿着嘴,扶着镜框盯着两人的方向。莫莉立刻扭回头,亚历克斯也连忙移开目光,低头看着一片空白的笔记本,再偷偷抬眼看向前方。
此时马汀老师恐怕也早已认命,他放下手里简报,先说了一些下学期的课纲,然后说了几句勉励高四毕业生的话。
钟声响起,马汀老师祝福全班同学暑假愉快,随即宣布下课。亚历克斯收好东西,一把抓起背包,混在人群中直往教室外走,结果在门口被马汀老师叫住。他本以为要挨一顿训,没想到马汀老师说的却是要他好好把握暑假,说他还有机会。亚历克斯听老师这么说,胸膛滚动着一阵烦躁,却不得不强迫自己摆动僵硬的脖子点头说是,随后匆匆离开了教室。
被这么一耽搁,亚历克斯到餐厅时,取餐队伍已经大排长龙。他看看手表,估摸着等他取餐完也来不及在下午第一堂课前吃完,便到角落的自动贩卖机那儿买了一条杂粮面包和一罐运动饮料,然后拿着午餐挤过餐厅人流,来到户外用餐区。
亚历克斯视线扫过阶梯、方桌、圆桌、花圃旁用餐的人群,最后在靠近操场的一排树下认出哈利那头标志性的卷发和圆胖的身材,他已经占好了一张树荫下的四人桌,餐盘上摆满了食物,一下子低头看看手机、一下抬头看着长桌旁用餐的一群学生。
亚历克斯走了过去,嘿了一声权当招呼,拉过椅子坐下,把面包和饮料放到桌上,“你怎么这么快?”
“嘿。”哈利应了一声,“刚刚历史课,提早下课。”
“噢。”亚历克斯点点头,懂了。历史课的克拉拉??希尔老师今年就要退休了,也只有她比学生还更迫不及待下课。
“你呢?”哈利问。
“数学课,马汀老师。”
哈利同样露出了然的神色,“那个老古板,非得上到最后一秒。”说完又抬头望向一旁。
亚历克斯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长桌旁那对正在接吻的情侣你看到了吗?”哈利低头看手机,荧幕上正跑着计时的码表,“他们已经亲了五分钟了,我在看他们什么时后要换气。这种肺活量不去参加州际的游泳赛实在是浪费天赋。”
亚历克斯认出那对情侣也是今天就要毕业的高四学生,正抱在一起吻得难分难舍。他不禁摇头苦笑,“你太闲了。”
“你想他们的确知道高中情侣上了大学后,分手的机率是百分之两百,对吧?”
“哪里来的两百?”
“两个都劈腿啊。”
这话说得让亚历克斯从苦笑变成真笑,勾起嘴角摇着头,心中的烦躁一扫而空。
“你的午餐呢?”哈利拎起餐盘上一块起司披萨送入口中,口齿不清地问到。
亚历克斯一把捉过面包,“这就是了。”他随意一瞥,见哈利的餐盘里还有一份拳头大的马铃薯泥、一块腊肠披萨、一块黑麦面包、四块鸡块、三条热狗。很好,哈利的食量正常发挥。
“就这?你不是还嚷着想增重?”哈利嘴角一扬,乜斜着亚历克斯,“别告诉我现在的黑猫不只偷汉堡,还开始偷学生的午餐了?那还真是雾林高中创校以来最大的民生危机。”
亚历克斯哈哈假笑两声,撕开面包包装袋,“真幽默。还有它偷的不是汉堡,是热狗堡。”
哈利哎了一声,“你认真的?”
亚历克斯咬了一口面包,望向不远处大声聊天的同学,“曼尼可以作证。”
哈利见亚历克斯神色如常,便瞪大了眼点头道:“哇,好品味。看来除了全镇的人,连猫都知道曼尼的东西最好吃了。餐馆街的老板们有得头疼啰。”他耸耸肩,从自个儿的餐盘中挑了面包、披萨,放在餐巾纸上推到亚历克斯面前。
亚历克斯瞥了他一眼,“干嘛?”
“”干嘛?」亨利接着叉起两块鸡块和两条热狗放到纸上,“光吃那些东西,你下午连一堂课都撑不过去。”
亚历克斯想了想,觉得哈利说的话有道理,便抓起披萨先咬了一口,“谢啦。”他尝到腊肠和起司的咸味,顿时觉得口中干涩的面包总算比较能够下咽了,跟着喝了口饮料,瞥见莫莉跟两位女同学端着餐盘从树荫下经过,好像没有注意到树后的他和哈利。
“……盯着我的大腿,还露出窃笑。真是个变态。”三个女生的说话声传来。
“亚历克斯不是长得还不错?”一个短发女生说,“你不喜欢?”
这话让哈利马上转向他,用口型无声地质问他做了什么。
“也就只有脸能看而已。”莫莉说,“学期中时我问他可不可以当我的生物家教,你知道──”她耸肩,“看他要什么报酬都可以。结果你知道他回什么吗?他说他还要念其他科目,没时间教我。你说他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这话惹得其他两人发出尖锐的笑声。三人走经树后,亚历克斯不经意和转向他那侧说话的卷发女生对到眼,她随即拍了拍莫莉的肩膀,朝亚历克斯两人的方向扬起下巴。
莫莉扭头看见两人,露出嫌弃的表情,“好极了,现在还开始偷听了,下一步是不是要跟踪我回家?嘿,你。”她指着哈利,一脸嫌恶的表情,“换个发型、减个肥、整个容,这辈子还有中头奖的机率摆脱处男。至于你,”她改指亚历克斯,“就别妄想了吧。”说完嗤了一声,跟着朋友扭头就走。
哈利看着三人走远,立刻转向亚历克斯,“哇,她以为她在演哪一出啊?贱女孩吗?”
“别理她,哈利。”亚历克斯说,“你这样就很好。只不过……注意一下饮食。”
“我知道、我知道,你以为我说要减肥是说假的啊?这些还不是帮你拿的。”哈利翻了个白眼,比划着餐巾纸上的食物,嘟嚷着,“这话要说给我爸听才对,暑假他一个人在家,天知道他的血脂又会回弹多少?我得叫我妈定时跟他视频电话监视他才行。对了,说到暑假,你说温蒂会在夏令营待多久?”
“五周。”亚历克斯想了想后,改口道:“其实是三周,不过前后还会在我爷爷奶奶家各待一周。你知道,我们想让她在外面玩久一点,让她……散散心。”
哈利点点头,又问:“大卫呢?我听我爸讲的时候还吓了一跳。从小学开始就没有印象他请过长假。”
“差不多三周。”亚历克斯耸耸肩,“我们不放心温蒂一个人搭飞机,他也想去凤凰城看一下我爷爷奶奶。还要多谢你爸,要不然他还走不开。”
“放心啦,他们俩个什么交情。”哈利摆手道,“反正露营区跟办公室也不会那么快修好,我听说工程已经排到暑假后了;我爸也不用去巡林,待在办公室做做文书还有什么好累的。现在请假时机刚刚好。”
亚历克斯想了想,觉得哈利说得挺有道理。如果不是刚好步道腐朽跟污水管线堵住了,让森林关闭,大卫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够离开护林员的岗位呢。
“我有个主意。”哈利舀起一口沙拉,吞下后继续说:“你为什么不也来加州呢?我阿姨的房子有多的空房,我妈跟她说一下她应该会答应。我们可以去天文台,然后去圣莫尼卡。如果你想要的话,也可以去迪斯尼,或者环球影城,或者两个都去。”
加州。亚历克斯愣了一下,好多念头跟回忆掠过他的脑海,最后慢慢沉淀。哈利也在尝试,亚历克斯感觉得到。他讨厌向朋友说不,但却也答应不了。
“谢了,哈利。”他说,然后摇摇头道:“但我没法去。温蒂的夏令营已经花了我爸够多钱了,我不想再让他花更多,他……”他努力想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低沉,但却控制不住,“他还在付我妈的医疗账单呢。你也知道我上次SAT考试的成绩。我想我暑假都会待在镇上吧,复习物理跟化学。”
然后哈利就露出了那种表情。那种亚历克斯再熟悉不过的、想要安慰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伤人的表情看着他。“当然,没问题。”哈利点点头,装出一副这没什么的语气,“不过如果你突然心血来潮想逛逛好莱坞,别忘了找我。”
亚历克斯应下了。
下午的课过得飞快,各科老师们也都知道学生的心早已不在课堂上,便也放弃努力不再计较。最后一堂英文课的伍德老师也按照惯例,提前十分钟下课,放学生去庆祝。
亚历克斯背着背包走出教室时,走廊上已经挤满了学生,不分年级,都盯着挂在T字廊口上的大圆钟,等着学期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声钟响。指针转向三点半,钟声铃铃铃地作响,所有人都开始尖叫欢呼。
亚历克斯低着头侧身挤过人群,看见置物柜旁几个男女学生一同从柜内拿出小小的礼炮,拉开绳子,射出五彩纸屑;三个男学生拿着马克笔在奖杯陈列柜前胡乱涂鸦,画着几陀大便和脏话;一个高个男一边高呼、一边丢着一卷卷卫生纸,任纸卷在地上滚出扭曲的小路;更多人则是又叫又跳、笑着拥抱在一起。
不管有没有要毕业,周遭的学生都兴高采烈地聊着天,脚步轻快得像乘风扬帆的船;但亚历克斯与他们擦身而过,只觉得自己的双脚宛如沉重的锚一样拖在地上,身旁的说话声糊成一片声浪,一波一波将他淹没,但他连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径自走过教职员的办公室和休息室,经过长廊和门厅,最后出了校门。
他在停车场前的自行车架旁找到哈利,跟他一边闲聊着一边牵车走出了校门。哈利路上没再提暑假的事,只净捡一些歌手演员的八卦聊。他们走过两个街区,在商店街互祝暑假愉快,最后道别。哈利跨上自行车,转往北骑;亚历克斯则延着商店街骑,经过镇中心后,转往东南。
亚历克斯一路骑回住宅区,在自家前拐弯骑上前院,停在车库前,把脚踏车收进库后便从侧门进了屋。
“我回来了。”亚历克斯进门后朝客厅喊了一声,但没人回应。
他朝客厅瞥了一眼,没看见温蒂像前几天那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便走到厨房,果不其然在冰箱上看见老爸留下的便条,说他载温蒂去镇上买夏令营课程要用的东西,顺带买晚餐回家。他估摸着老爸大概是想顺便让温蒂闲晃一下,那他们就不可能在六点前到家。
他看了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才到四点,这表示晚餐还有得等,便先回房间换回居家服,随意用了下计算机,见社群媒体上已经有不少同学发了照片或影片,说他们已经打包好行李、等等要去斯波坎的机场或火车站,要去哪里哪里玩之类的。
亚历克斯叹了一口气,关闭页面,打开音乐串流平台,在热门歌单下点了随机播放,扭转音响旋钮把音量调大,往床上颓然一躺,闭上眼睛,任思绪被不知名男歌手的歌声渐渐淹没。躺了不知多久,亚历克斯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又留了一身冷汗,刚刚恍惚的梦中,他好像又梦到母亲乔安娜躺在医院病床上瘦弱的样子。
他拿起手机一看,五点五十了。
“该死。”亚历克斯骂了一声,连忙起床下楼,准备到后院浇花。他走到后门时不禁脚步一顿,拿起门旁置物柜上的一个相框。照片是他们全家两年前到加州的威尼斯海滩时拍的,那时乔安娜还没发病。
照片上他们四人坐在遮阳伞下,画面最后面的老爸时机抓得太差了,正扭身从保温箱中拿饮料,连脸都没看向镜头;中间的老妈穿着她最爱的那件米白色T恤,长长的棕发披在肩后,戴着一顶草帽,右手搂着温蒂的肩膀,左手搂着他的,看着镜头露齿而笑,看起来真是美极了;最前方的温蒂只拍到上半张脸,露出挑高的眉和睁得大大的眼睛,因为她抢着拿手机自拍,但却拿得太高了,说什么这样可以让脸看起来小一点,结果镜头根本没对准;而他……亚历克斯都快认不得相片中的自己了。照片中的他眼神明亮,脸上甚至带着笑容。
亚历克斯叹了口气,放下相框,出了后门来到后院。在乔安娜刚住院的头几天,老爸、温蒂还有他都只顾绕着病床转,还是老妈说千万不能让她的花圃枯死了,他们这才想起还有这回事,在花圃快枯死前浇水把它给救了回来。现在就算是在乔安娜过世后,他们也没有忘记这个工作。
他走到院子的篱笆旁,从水管车中拉出水管,打开水龙头,开始朝盆栽逐个浇水,依序是靠着篱笆的栀子花、琉璃苣、毛蕊花、丁香、罗勒、猫薄荷,接下来是墙边铁制藤架上的九重葛、常春藤,然后是与另一户院子相接那侧的一小片的芹菜和薄荷苗圃。
浇完院子角落最后几盆番红花,亚历克斯走回水龙头旁关水,蹲下卷起水管车把手,卷到一半就听到一阵急促的狗吠声。光用听的,他就在猜八成又是佩吉先生养的那只哈士奇,这个社区养的狗中就它的嗓门特别大、特别爱乱跑。它的叫声越靠越近,几乎是从院子外传来。亚历克斯心中泛起嘀咕,纳闷公爵又在惹什么麻烦,站起身刚想看看情况,一团黑影就从篱笆另一侧高高跳起,扑向他胸前。
“哇!”亚历克斯惊呼一声,胸前传来的力道撞得他倒在草皮上。
又来?亚历克斯摔得脑袋有些发胀,定睛一看,眼前是张毛茸茸的黑脸,一双杏仁状的黄眼睛同样睁得大大地反瞪着他──又是只黑猫,但看起来异常眼熟。
等等……这是早上那只吗?
亚历克斯刚这么想,公爵又叫了几声,吓得那黑猫从他的胸前跳走,躲到一旁的盆栽后。亚历克斯趁机站起身,连忙收好还自兀自喷水的水管,转身后就见那黑猫正蹑手蹑脚地往院子另一头走。
“嘿,等等。”亚历克斯脑子一热,话就脱口而出。他还没搞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见到那黑猫竟真的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是你对吧?今早那只猫?公爵怎么会追着你?”亚历克斯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才会对着一只猫问问题。但他望着黑猫那灵动得不似普通猫咪的双眼,想着它那些奇异的举动,心中莫名地不想让它这么快离开。
早上他只来得及匆匆一瞥,黑猫就一溜烟跑走了。现在他趁着说话的同时,抓准机会好好观察。只见这只黑猫的大小比起他看过的一般成年家猫还小了一号,但身形匀称、四肢合度,浑身皮毛乌黑光亮,一根杂色的毛都没有。
哇,亚历克斯心里赞叹一声,只觉得这猫大概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一只流浪猫。没错,这就是早上撞倒他的那只,就算当时他只是看了一眼,却也印象深刻。
刚好这时佩吉先生把公爵喊走了,亚历克斯望着远去的一人一狗,摇头道:“”公爵真的是……它不会真的咬人,只是很贪吃,又很爱追流浪猫。”他低头见草皮上躺着的两根热狗,不禁失笑,“你又偷东西?你还没吃饱吗?”
黑猫朝他喵了一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院子另一头,看样子似乎是想离开了。
“等等,你还要不要吃东西?”亚历克斯说,但随即想起猫不能吃甜的跟咸的,又说:“但不是你喜欢的这些……热狗。是我妹专门做给流浪猫狗吃的零食。”
没想到黑猫竟然停下了脚步,朝他喵了一声。亚历克斯见状顿时有些惊喜,不禁笑道:“你要吃吗?好,在这等着。”
这次黑猫没有回叫,而是朝他走了两步,仰起头看他。亚历克斯这才进屋,先跑上楼回房换了件T恤,下楼后到厨房打开储藏柜,盛了半碗的零食。
亚历克斯刚蹲着把盛了零食的碗放到黑猫面前,就听见车库门开启的声响。他把碗留着,先进屋帮忙老爸和温蒂搬东西,期间跟温蒂说起后院里跑进一只黑猫。
温蒂的双眼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脸上扬起他好久不曾看过的兴奋笑容,但没想到跑进院子后却扑了个空,草地上只剩下装了一半零食的碗,那只黑猫不知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溜去了哪儿。
亚历克斯见状,心中也泛起说不出滋味的失落。安慰温蒂后,他叫她进房吃饭。
在餐桌上,亚历克斯一边跟大卫和温蒂聊着夏令营的事情,脑海中却不时闪过黑猫盯着他时那双黄色眼珠,简直有神得不像只猫似的。直到睡前躺在床上,他仍想着这事,之后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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