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乔安赫与伊孜合租的第二年，第八区迎来前所未有的炎热初秋，气温有时甚至比夏日更高。天幕日头高挂，港口波光粼粼。

一辆货船自海平线上驶来，一路破开波光，靠岸。

下船的铁楼梯上踏来一双黑色皮靴，乔安赫边走边横手，合金的智能护腕上弹出全息面板，将战斗服的温控调到最低。

这是最后一趟。他走下楼梯，将运单交给地面上等待的工人，签完字，押送货物的委托就算正式结束。

“乔，乔！” 伊孜在电话里欢欣雀跃地，“今晚，记得！”

乔安赫往嘴里扔了颗泡泡糖，吹破泡泡： “知道了。”

回到住处，就见门框上装饰着各色秋叶。乔安赫打开门，叶子随之变换组合。

门内，客厅挂了一圈彩带，每隔一段距离就打个形状奇特的活结，活结下边吊几个同样奇特的彩灯组合——一看就是伊孜的审美

第八区有庆祝秋天的习俗。乔安赫不怎么在乎节日，伊孜倒很兴奋，什么节都想过，有一次还不小心误入某个捉鬼节，因为穿错戏服，被当成鬼追了一晚上。

乔安赫进门后立刻卸装备，一身武器劈里啪啦，往门边墙内的隐藏保险柜里扔。

“混蛋！宇宙铁屎混蛋！”身后传来嘹亮的公鸭嗓

窗边的没锁的鸟笼里，鹦鹉站在木杆子上，鸟嘴朝天，鸟爪啪啪拍杆，鸟眼骨碌碌，睥睨乔安赫。

“死鸟。” 乔安赫锁好保险柜，经过餐桌时顺手从玻璃罐里捞出几颗谷物，夹在五指间，以投飞镖的手势，往鹦鹉的方向一投，“大脑浸膀胱的死鸟。”

鹦鹉丝滑扭身，一一接住谷物：“混蛋！”

这只从窗台上救下的鹦鹉，伤好后就赖在他们的住处不走了。它大概曾经混迹过地下城，公鸭嗓一嚎就是一堆地下城骂人的俚语。乔安赫每次投喂都会顺便和它对骂一下，有种老乡见老乡的滑稽。

餐桌上摆着几个麻料铁丝编织，陶瓷底座的小人，或坐或站，伊孜哼歌的声音从桌后的厨房里传来。乔安赫扔完谷物，朝厨房招呼一声，径直走进浴室，关门。

一阵水声后，浴室门打开，里面飘出些未散的水汽。乔安赫一身背心短裤，脖子上挂条毛巾，从水汽包围中走出，踩着拖鞋走到冰箱边，拿出一罐果汁，单手抠开易拉罐的铁环，转身走向沙发。

走到半路，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步伐一顿，转头看向厨房。

伊孜的身影隔着木方格的玻璃门，在里面转来转去。

“…………”

鹦鹉飞到乔安赫肩上停着：“啊哦。”

乔安赫拿着果汁，原地思考一会，一指弹走鹦鹉，掉头往厨房去。

“快好了。” 伊孜戴着隔热手套，从烤箱里拉出一盘苹果派。乔安赫在厨房里转一圈，没找到可以帮忙的地方，于是说：“有哪里需要帮忙？”

“咦？不用不用，你刚做完委托，歇着吧。” 伊孜想起上次乔安赫试图帮忙，结果险些炸掉厨房的事，连忙道，“乔你对料理有兴趣？有空我教你吧。”

“没兴趣。” 乔安赫说。

“哎？哦。” 伊孜摸不着头脑，正想再说什么，定时器响起。

他关掉定时器，拿起锅铲开始忙活。这么一打岔，忘记要说话了。

乔安赫最终还是坐到沙发上喝果汁。

伊孜忙活一阵，从厨房端出几盘菜，放在麻料小人的手组成的托盘上，构成一幅小人端菜亮相的场景，看上去喜庆又可爱。

“好啦，乔！”

乔安赫闻声转头，眼中映入一片胸肌。

伊孜大概很热，衬衫完全被汗水浸透，薄薄地贴在胸膛上，勾勒出胸肌的轮廓，穿了等于没穿。

………靠，这么大。

乔安赫不禁看了眼自己的胸膛。他这些天也长高了不少，不过没有伊孜这么夸张。

“你以前在部落吃什么？”乔安赫在伊孜对面坐下。

“吃什么？”伊孜虽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主要是蔬菜和牛羊肉。和现在差不多。”

乔安赫将胳膊肘放在桌上，一手支下巴，盯着他的胸肌思考。

伊孜见状，以为乔安赫嫌自己不文明，忙跑去换身干净衣服。接着，乔安赫果然不再看他了。

“乔。” 伊孜隔着小人们笑，“节日快乐。”

乔安赫端起碗，垂眼：“节日快乐。”

伊孜：“……………”

伊孜看了乔安赫一会，突然站起身，快步往房间走。

“？去哪？” 乔安赫放下碗，抬眼看他。

伊孜走到自己房里，飞快地摆好画具，正襟危坐，背对乔安赫，抛下一句：“我突然很有灵感。你先吃。”

乔安赫：“…………”

伊孜起草完底稿，觉得不满意，晚上睡觉时忍不住，一直在脑海里构图，横竖睡不着，干脆不睡了，拎着底稿，半夜去学院，在画室内继续改。

蒂姆第二日中午才过来。他是富商家的小儿子，捐款进的学院，基本是来玩的。

“哟。”

“哟，蒂姆。上哪玩去了？”大家嘻嘻哈哈地打趣他。平日这种时候，伊孜也会来凑一下热闹，但今日却格外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画里。

蒂姆和同学们打闹一圈，坐到伊孜身边，看伊孜画画。

伊孜的眼中有一种平静的激动感，显然画嗨了。

蒂姆看了一会，遗憾地笑，“啊，原本以为我还有机会的。”

“机会？” 伊孜停笔，转头。

他正在画乔安赫与鹦鹉对骂的场景。昨晚吃饭时，他偶然看见乔安赫垂眼，立刻联想到这副场景。

画上是晴朗的白天。窗扇大开，窗帘飘飞，窗外延伸出一线的高楼，公路与海。摩天楼光幕的银色和海的悠蓝一道撞在暖阳中，有点过曝。窗内，近处的光线暗些，人与物的质感更清晰。乔安赫背靠窗台，两只小臂搁在上面，向鹦鹉的鸟笼侧头，目光随意地停留在鹦鹉身上。

“这个，是你非常喜欢的人吧。” 蒂姆饶有兴趣地打量画里的乔安赫，“**，画笔是藏不住的。”

画里的乔安赫面无表情，半垂着眼，嘴角习惯性地微微向下，乍看有种很冷淡的感觉。配上因风飞起的头发和高扬的眉，却又显出一股随性舒展的气质。

“**？” 伊孜睁大眼，指自己，“我吗？我对乔？”

“哈哈哈，别说你了，看这画，” 蒂姆忙着观察画，没注意到伊孜困惑的表情，“我都想试试。” 说话间，视线在乔安赫的白背心和双臂上徘徊。

因风鼓起的白背心，掀出腰腹的同时，在锁骨处落下一小片阴影；双臂因为靠窗台的动作凸显出漂亮的肌肉轮廓。

“试什么？” 伊孜越发困惑。

“？这个啊。” 蒂姆做了个暗示的手势。

就在画里这个窗台上，吹着海风，一定很爽吧。

“这个………？” 伊孜一愣，突然惊恐起来，“这这这这个只能和爱的人做啊！”

蒂姆：“嗯——我的话，喜欢就可以。不一定要爱啦。” 爱有时候带来太多负担，快乐会随之变质。

“不对不对，” 伊孜似乎陷入混乱，疯狂甩头，“是爱的人。爱。一定要相爱。” 说完看向自己的画，呆滞道，“我——我爱乔？”

蒂姆：“………………”

伊孜这家伙很迟钝，如果刻意为之，倒也不是没有机会。不过蒂姆已经打算放弃了。伊孜对感情似乎蛮死板的，蒂姆正是爱玩的年纪，不想和这种性格的人牵扯到床上。再帅都不行。

“嗯，就是这样，我先走啦。” 蒂姆起身，挎上自己的潮牌帆布包，“拜~”

伊孜恍若未闻，坐在画前，冥思苦想半晌，突然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搞什么，肯定是蒂姆误会了！” 伊孜哈哈大笑，释然地拍着大腿，“我怎么可能爱上乔呢，真是！哈哈哈哈哈！”

说到底，他也是男的，根本不可能爱上男的吧！居然还认认真真想了这么久，有什么好想的，搞笑。

等下见到蒂姆，得好好纠正他才行。

伊孜拍完大腿，释然地继续画；彻底完稿后，释然地吃午饭；释然地与同学聊天；释然地向蒂姆解释，得到对方一个神秘的微笑；释然地走完学院日常，释然地回到住处。

哈哈哈哈哈，真是个好笑的误会，待会讲给乔听吧。

伊孜释然地敲响乔安赫的房门。

乔安赫：“进。”

伊孜推开门，脚边滚来一颗未通电的微型炸弹。乔安赫跳下椅子，追着炸弹跑到他面前。

房内的桌子此刻是工作台模式，上面堆了一堆武器零件。除了打游戏，乔安赫最爱改装武器。

“乔……” 伊孜刚开口就卡壳了。

他眼睁睁看着乔安赫蹲下身，手指来回拨弄炸弹，似乎在测试什么。后脖子因为低头的动作一览无余。

伊孜的眼中倒映出乔安赫的后脖子。

略凸的脊椎骨，修长好看的线条，以及新近用电动剃刀推过的，后脑下部，毛刺刺的碎发。

伊孜突然很想知道这些碎发的触感。

放在平时，他大概会直接摸上去，被乔骂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但是今天，在听过蒂姆那番话后，他无论如何都伸不出手。

………为什么？

伊孜再次陷入混乱。乔安赫此时抓着炸弹起身，露出询问的眼神。

“……我跟你说，今天有件好笑的事。” 伊孜强迫自己开口。

“……” 乔安赫看着眼前咬牙切齿的伊孜，“真的吗？”

这表情看着不像好笑，更像难受。

“嗯，是——是，蒂姆他说我爱——爱——爱………” 伊孜爱个不停，好像要背过气了。

“你没事吧？” 乔安赫上下打量他。

“——哎！吃饭！” 伊孜恢复往日的笑容，活力满满道，“吃饭了，乔！”

乔安赫：“……………”

乔安赫已经习惯伊孜时不时抽风，当下不多想，照旧吃晚饭。

伊孜一如既往地吃完饭，一如既往地关门画画，一如既往地洗漱。路过客厅沙发时，看见乔安赫一身背心短裤，叉开.腿坐在沙发上，一手撑膝盖，一手握易拉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果汁。

伊孜的目光不觉停留在他的腿上。

少年人劲瘦的小腿，骨骼匀称的膝盖，以及因为常年进行战斗训练而具备结实筋肉感，没入裤管的……

“啊！！” 伊孜反应过来，大叫一声。

乔安赫被他吓一跳，手一抖，果汁洒在背心上：“你干嘛？！”

“你，你不要这样。” 伊孜虚弱地移开视线。

“？哪样？” 乔安赫莫名其妙。

待机状态时，他每次洗完澡都会坐在客厅喝果汁。今天和往常一样。

“就是这样，这样………” 伊孜捂脸泪奔。奔入浴室。

乔安赫：“……………”

虽然知道这家伙很神经，但今天也太神经了。

乔安赫走到浴室门前，伸手撑在门上：“你怎么回事？”

伊孜关门关到一半，被他抵住门，立刻双手抱胸往后退，惊慌失措地：“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看乔安赫的表情像在看一个登徒子。

乔安赫：“…………”

乔安赫向前一步，伊孜就后退两步，泪眼汪汪地，重复说：“不要过来！”

乔安赫走几步，语气有些恼火：“你——哼，谁管你啊。” 说完转身离开。

伊孜如释重负，洗漱完，一如既往地回房关灯，躺到床上，盖好被子，两只手扒拉着被边。

他爱上乔了？不可能。一定是因为今天太累，出现幻觉，所以哪哪都别扭。睡吧。明天就好了。明天，一切都会回到正轨，睡吧。

伊孜安然闭眼

“…………”

半夜，万籁俱寂。

被子哗啦一声，伊孜惊坐起，双目圆睁如铜铃，充血似蛛网。

他爱上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