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几日后，第八区，百年老楼。

“哎呀，伊孜，你怎么这么快回来。” 鸡窝头少年站在门边，面对伊孜和乔安赫，尴尬地挠鸡窝头。

他的身后，伊孜租住的区域内堆满啤酒瓶。几个年轻人围坐在伊孜画画的工作台边吃火锅；伊孜的画架上横七竖八，晾了一堆洗好的袜子。

“今天刚考完，我们就想着放松一下……哎呀。”鸡窝头转身想亡羊补牢，无从下手，站在原地哎呀哎呀了半天。

第八区是学院区，居民大多是求学者，与伊孜合租的几个室友也不例外。他们都是来参加各种入学考试的。

“椎孟，谁啊？” 里面的人嘻嘻哈哈地问。

“是——”

“嗨！你们好！” 鸡窝头还没说完，他们已经自己伸脖子看见了伊孜和乔安赫，“过来一起吃！” 说话间挥舞着筷子，显然已吃嗨了。

乔安赫：“不……”

“好哇好哇！” 伊孜跟着嗨起来，拉住乔安赫，兴冲冲挤入火锅圈。

“我不用。” 乔安赫甩开他的手，干巴巴道。

“乔你这么饿，就不要客气啦！” 伊孜双手按住乔安赫的肩膀，让他坐下。

“我什么时候饿了？” 乔安赫面色不悦。

“来的路上，我听见你的肚子叫了好多声！” 伊孜在他身边坐下，边分碗筷边认真道。

他们回第八区的路程不算悠闲，一路上都没怎么好好吃饭。

“哈？我哪有。” 乔安赫刚说完，肚子立刻叫了一声。

“你看！” 伊孜一脸“被我抓到了吧”的得意神情。

乔安赫：“……………”

伊孜还想说什么，室友们七嘴八舌围上来：

“嗝……伊孜，我记得你是收到了穆耳忒亚的邀请？”

“怎么样，学费搞定了？”

穆耳忒亚是第八区最有名的艺术学院，伊孜之前交了作品集，拿到一个入学名额，但钱不够交学费，于是说要先去赚钱。

伊孜点头，室友乙递来一罐啤酒，露出打探的神情，“这就赚够了？挺快啊。”

穆耳忒亚的学费可不便宜。

“嗯，接了个挺危险的活，当保镖。我们差点死了。不过画到了阿多尼斯星云，卖了几幅。” 伊孜一面聊天，一面帮乔安赫烫了一堆食物。

乔安赫看着自己面前远远高出饭碗的食物：“…………”

“干那种活？！你们也够勇的。我还是宁愿慢慢打工，反正总能攒够。” 室友乙似乎回忆起什么，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伊孜离席去拿厨具，室友们问乔安赫：“你们什么时候去报道？”

乔安赫此时是经典连帽衫加牛仔裤打扮，青少年气息特浓。第八区里搭档攒学费的人不在少数，大家想当然地觉得他是伊孜的同学。

乔安赫没回答。室友们也不太在意，吃吃聊聊，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别的话题上。

伊孜回来时偷偷塞给乔安赫一个小料盘，悄声道：“原料只剩这么多了，我做的，保证好吃。”说完狡黠地眨眨眼，“被他们发现，你就没得吃了。”

乔安赫蘸料吃了口青菜。

“如何如何？” 伊孜期待道。

“一般吧。”乔安赫吞下食物。

伊孜满脸开心。乔安赫警惕道：“你高兴什么？”

“你说一般就是很好吃的意思。” 伊孜笑。

乔安赫：“………”

“乔要是偶尔坦率一点——” 伊孜话说到半，被乔安赫往嘴里塞了个肉丸：“啰嗦，吃你的。”

伊孜乐呵呵地咀嚼肉丸。火锅结束后，室友们七手八脚将他的区域还原。

乔安赫与伊孜在百年老楼里休整几天，接着开始物色离穆耳忒亚更近的公寓。伊孜说他打算在第八区呆几年，念完穆耳忒亚的课程，问乔安赫有什么安排。

“休息。” 乔安赫打个哈欠。

他每干完一单，就会进入暂时待机的状态，成日不是连帽衫牛仔裤就是背心短裤。

“两室一厅一厨一卫，” 公寓管理员边开电子锁，边向伊孜和乔安赫介绍，“正好够你们用。”

门打开，伊孜走到窗边，亮起双眼。

客厅的窗户正对一条大马路，路尽头是第八区的海港，两侧林立的高楼增加了景观的纵深感，大海被挤在楼间，看上去似乎与马路连成了一线。十分奇特的视觉效果。

“乔！” 伊孜眼睛亮亮地看乔安赫，“可以吗？”

“随便。” 乔安赫耸肩。

“就这了。” 伊孜转向管理员，以拳击掌。

入住第一天，乔安赫就买了一房间的游戏主机和几大箱压缩饼干。

伊孜跑来参观他的游戏架。架上像放书一样整整齐齐摆着几大排复古版本的游戏光碟盒，偶尔空一小段，放几个同样复古的手柄。

“对了，我之前听椎孟他们说，” 伊孜抽出一盒光碟看了看封面，回忆起室友的话，“现在的新游戏要戴头盔，或者躺游戏舱里才能玩，叫什么，呃——虚拟现实？”

“我不喜欢那玩意。”乔安赫摇头。

刺入神经的设备，他在三号基地已经受够了。

离报道日还剩几天，伊孜整理好房间，和乔安赫一道打起游戏，各种类型尝试下来，发现自己最喜欢一款经营农场的游戏。

乔安赫是本格推理的死忠粉，每天高强度打推理游戏，演算线索的草稿纸列了一大堆，盖在身上像个奇异的雪人。伊孜看见后照着他就是几张速写。

报道日那天，伊孜起个大早，换好学院制服，反复确认行装。

“乔，我明天去报道，早餐放在桌上，吃之前记得先热一下………” 装画具的包被放到客厅的沙发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话说到半，发现乔安赫抱着膝盖，蜷缩在电脑椅上睡着了，脸埋在腿间，肩膀安静地一起一伏，像个被关在罐头里的小人。

实验体在玻璃容器里休眠的姿势。

虽然已经学习了如何正常睡觉，乔安赫还是改不掉幼时的习惯。稍不注意就会睡成这样。

伊孜拿起自己的外套，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薄的麻料外套，刚好盖住乔安赫的身体。

“嗯。” 乔安赫突然发出一个清晰沉稳的音节。

伊孜闻声，下意识屏住呼吸，陷入定格状态，紧张地盯着乔安赫。

乔安赫的肩膀继续规律起伏。

伊孜松口气，更加轻手轻脚地离开。

报道日的琐事不少，他一进学院大门就忙不停，然而不知为何，心里总有点隐隐的不安。

乔安赫辉映着十一区灯光的侧脸不时浮现在脑海中。

蹲在高高的天使雕塑上，仿佛随时会飞走的乔安赫。

伊孜在办事厅登记完注册信息，立刻给乔安赫打电话。第一次没人接。

第二次，等待的广告音乐一遍遍重播，伊孜的心一点点揪起。

“喂？”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乔安赫懒散的声音，以及草稿纸翻动的声音。

伊孜的心落回肚子：“乔。你——你在做什么？”

乔安赫：“打游戏。”

“哦，哦。” 伊孜急切道，“刚刚怎么没接？”

“上厕所。” 乔安赫的语气有些心不在焉，大概在看草稿纸思索谜题，“有事？”

伊孜：“没有。就想确认下你的情况。”

乔安赫隔了好一会，才说：“我这没有情况。”

伊孜：“那就好。”

草稿翻动声停止。乔安赫有阵子没说话，再开口时，语气严肃不少：“杀实验体对星盟那帮家伙来说是顺手活，他们应该不会穷追，你放心。”

“啊？我没有在担心这个。” 伊孜愣愣地说。

“………” 乔安赫问，“那你有什么事？”

“没事………不能打电话吗？” 伊孜有点委屈。

草稿翻动声重新响起。乔安赫说：“我挂了。”

伊孜收起手机，开始朝教室走。走着走着，脑海里不知不觉又闪动起乔安赫那晚的侧脸。

走到教学楼前的林荫道上时，身边传来一声悠扬的：“嗨。”

一个打扮时髦的少年走到伊孜身边，笑：“我叫蒂姆。你也是新生吗？”

伊孜回神，忙回以微笑：“是的，我叫伊孜。” 。

“伊孜？好独特的名字。” 蒂姆露出好奇的神情。

“我是琉以的脱族者，我们那都是这种名字，可常见了。” 伊孜和他聊起来。

蒂姆忽视周围一片磨牙声，昂首挺胸，甩着流苏披肩走起台步，以胜利者的姿态与伊孜并排走向教学楼。

宽肩窄腰长腿，模特般漂亮的比例，外加一张英俊的脸，伊孜从踏上林荫道起就吸引了无数目光。和蒂姆一道的玩咖们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各自亮出完美姿态，准备搭话，不料被蒂姆抢了先机。

蒂姆边聊边打量伊孜，越看越满意。好久没遇到这么合他口味的类型了，这次他一定要慢慢来。

伊孜走到教室，又给乔安赫打电话。广告音乐响起，心跟着悬起来。

蒂姆若有所思地观察他

“什么事？” 乔安赫在电话里问。

伊孜：“你吃早餐没有？”

乔安赫：“吃了。”

电话结束。伊孜有些失落的收起手机，开始上课。

一节课后，他再次拿出手机。

乔安赫：“又干嘛？”

伊孜：“那个，我好像忘记买牛排了，能不能帮忙看看？”

“呃。” 乔安赫听上去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照做了。冰箱开门声从电话里传来，接着是翻找清点的声音。

乔安赫：“有两盒。”

伊孜：“好。”

电话再次结束。伊孜消停不到一小时，忍不住又打一通；下课后走到画室，又一通。一个上午打了好几通电话，编了很多蹩脚的借口。

乔安赫虽然不耐烦，倒也没拆穿他，指哪打哪。

午饭时间，伊孜坐在饭桌前，戴上蓝牙，手指一摸，快速拨号。

电话那头传来游戏失败的音乐声，乔安赫阴沉道：“你最好有事。”

“没，没事。” 伊孜汗颜。

乔安赫：“…………”

乔安赫：“还不挂？”

伊孜轻声问：“不挂好不好？”

就这样一直接着。

“…………” 那边传来读档的音乐，“随你。”

伊孜美滋滋地拿起刀叉，享用午饭。

电话另一边，乔安赫边打游戏边想，看来伊孜真被那金丝眼镜吓得不轻。

不过，难搞的恐怕另有其人。

想着，乔安赫切掉游戏，开始在电脑上检索信息。片刻后，一行新闻标题映入眼帘：

《大换血？！琉璃川教会新任主教就职》

“琉璃川教会……” 乔安赫盯着新闻图上，教会人员胸前黑色的十字架，眼神暗了暗。

伊孜戴着蓝牙开始下午的日程，忙活一阵，发现电话断开了。

他打过去，显示正在通话。过一会再打，没人接。乔安赫给他留了条信息说：洗澡。

洗澡？耳机是防水的，洗澡不碍事吧。伊孜收起蓝牙继续忙，越忙越不安，干脆加快动作，提早完成任务，离开学院，往住处赶。

“乔——” 他推门就喊。

没人回应。乔安赫身着背心短裤，背对他，蹲在朝海的窗台上，扶窗框的手正缓缓松开，往外探身。

“乔？！” 伊孜心头一紧，立刻冲过去，“不要啊乔！！！”

“？！” 乔安赫被他从背后抱住腰，失去平衡，伸出去的手抓了个空。

“啊哦！啊哦！”外面的窗台上传来一声公鸭嗓。一只鹦鹉被吓到，扇动着受伤的翅膀往窗台下跌落。

乔安赫后腿一蹬，将伊孜踹开的同时借力，向前扑去，为捧住鹦鹉，身体完全扑出窗外。

“啊哦！” 鹦鹉落在手心。

身体动势未消，想再缩回房里是不可能了。乔安赫顺势滚身，一个鱼跃，护着鹦鹉往窗台右下方的消防梯上前空翻，几乎无声地落了地。

一连串动作漂亮，干净，利落。脚力轻巧，落地稳当，让人忍不住当场叫好的程度。

伊孜跟着跳下来，发出咚一声巨响：“乔，不是说好有事要先和我——” 话说到半，看见乔安赫手上的鹦鹉，大脑卡机，“哎？”

“你到底在干什么？！” 乔安赫恼火道。

“我，我以为你要自鲨。” 伊孜挠头。两人面对面站着，中间刚好隔着远处的海。

乔安赫：“…………”

伊孜：“……………”

鹦鹉：“啊哦。”

伊孜沉默良久，上前一步道：“答应我，以后如果真的有事，要先和我商量。”

两人之间的海缩小了。

“………我为什么非和你商量不可。”乔安赫低头，从裤口袋里掏出绷带和药水棉签，开始帮鹦鹉包扎。

“因为这才是好朋友！” 伊孜认真道，“什么都不说，不表达，不沟通的话，就不能叫好朋友了！”

“…………” 乔安赫包扎的手一顿，眼神中流露出思考，“是这样吗？”

“嗯！” 伊孜大力点头，“答应我，我们拉钩。” 说着伸出小指。

乔安赫看着他的小指头：“什么啊，你是小孩吗。”

“拉钩。” 伊孜执着道，“一万年，不，永远不许变！”

乔安赫抬眼，视线转向伊孜，直勾勾盯着他，似乎在评估些什么。

夏日傍晚，微凉的海风吹过。海面浮光跃金，流动在他们中间。

伊孜的神情始终不变，小指一直悬在半空。

半晌，乔安赫上前一步。

两人之间的海消失大半，余下的部分像画布上随意刷下的一笔——蜿蜒，不均匀的金色粗条，勾勒出双方侧脸的轮廓。

“拉钩。” 乔安赫用小指勾住伊孜的小指，轻轻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