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乔安赫独自走在花园的小径上。

高大的爬藤架挡住了月光，唯一的光源来自嵌入地面的小射灯。为了配合植物的习性，灯光调得很暗，人和植物都只剩轮廓。

裙子烂得不成样子，乔安赫干脆换回了备用的作战套装。皮靴踏在石板路上，一步，一步，又一步。

耳边响起脚步的回声，紧接着是金属拳套的刮擦声和遥远的欢呼声。

石墙的纹理自身侧的黑暗中浮现。灰尘味，血味和霉味随之扑鼻而来。。

他又回到了角斗场阴冷的隧道中。这一次，前面没有出口，只有潮湿的，无穷无尽的黑。

走不到头。

乔安赫弯腰干呕。

“……乔……” 欢呼声中夹杂起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

“乔……” 声音逐渐接近，骤然放大，“……乔！”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四周突然安静。乔安赫起身转头，看见伊孜站在身后。

“你还好吗？” 伊孜向他走来。

“别过来。” 乔安赫冷声道。

伊孜仍在往前。

“……我叫你别过来。” 乔安赫的表情狰狞起来，“听不懂吗？！” 说着抓起伊孜的衣领，将他甩到一旁的爬藤架上。

一声巨响。伊孜的背撞在攀花的铁架上，身侧的花影因此剧烈摇晃，爬藤铺天盖地，扑簌簌往下掉。

乔安赫的眼瞳竖成一条线。

“你的眼睛？”

一片枝狂叶乱中，伊孜有些惊奇地观察乔安赫的眼。

红光从眼瞳里折射出来，流动在虹膜上，像宝石一样。漂亮，缺乏生气。

“……”

爬藤雨结束，周围晃动的枝叶静止下来，花园重新陷入寂静。

乔安赫的粗喘声变得格外明显。

他横臂压伊孜脖子，同时又往外扯伊孜衣领，一手使两道相反的力，仿佛在和自己对抗。

“乔？” 伊孜担忧地看着乔安赫眼中的红光逐渐消失，细长的瞳孔里只剩一片幽黑，别无他物。

乔安赫扯衣领的劲越来越大，压脖子的力相对小了些。伊孜的脖颈被领口勒出一圈青紫。

片刻后，领口终于不堪负荷，刺啦一声裂开。

乔安赫攥着一片衣领，如梦初醒般，眼中倒映出伊孜的脸。

“你……我……” 他欲言又止，像受到什么惊吓般，转身就跑。

伊孜最终在宫殿顶端的浮雕上找到他。

乔安赫踮脚蹲在檐角的一块浮雕上，双臂没精打采地吊在腿.间。

浮雕是男天使的造型，从云纹的墙壁中凸出半个身子，呈现起飞的动势，仿佛随时会载着他飞走。

伊孜从顶层的栏杆翻下，沿天使的脊柱走到他身后。

“你还真执着。” 乔安赫没有回头。

伊孜靠着他，小心翼翼地蹲坐下来。两个人挤在天使的肩头，久久无话。

十一区是权贵的游宴区，建筑大多是巴洛克风格，浴在灯海中，自宫殿顶端俯瞰，如一朵朵恣意华丽的浪花。梦幻泡影。

泡影上的夜空一如既往地黑。穹顶防护罩过滤了宇宙中的有害物质，也过滤了星光。

“我是实验体。” 乔安赫突然说，目视远方，灯光与夜空交界的地带。

“石燕体？” 伊孜开始想象一只石雕的燕子。

“实验。人体兵器化的实验。” 乔安赫摊开手掌，垂眼看上面的电路纹，“好像叫三号基地吧——我长大的地方。对外说是孤儿院，其实是实验场。”

天是合金顶，地是塑料膜，食物是药丸和试剂，睡觉是被固定在手术台上插管，身体被切开，缝合；再切开，再缝合，日常是在金属盒般的房间里不断和各种训练机器对打，非赢则死。

秩序井然的童年，理所当然的世界。实验体注定是他们随用随弃的工具。

“……他们想用这个程序鲨我，再用我的器官造出新的实验体。然后，我抢了一把刀，把他们都鲨了。” 平铺直叙的语调，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脸颊上传来手帕柔软的触感，乔安赫疑惑地转头看伊孜。

擦的是乔安赫的脸，淌眼泪的却是伊孜。他一边安静地淌眼泪，一边仔仔细细地擦拭乔安赫脸上因为打斗留下的脏污。

乔安赫怔住，任由伊孜擦脸，脑袋在对方的力道下轻微地一晃一晃：“…………”

为提升战斗效率，乔安赫的眼睛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改造了，无法分泌过量的泪液。因此，他没有哭泣的能力，从不知道哭泣是什么感觉。

但不知为何，看着流泪的伊孜，他突然感到一阵泄洪般的快意。好像此生所有流不出的泪，都从伊孜眼里流出来了。

乔安赫忍不住伸手触摸伊孜脸上的泪珠，手无意中蹭过伊孜的鼻头。

伊孜吸下鼻子，飞快地转头，打了个喷嚏。

泪珠留在乔安赫指尖，沿手指流下。滚烫转瞬即逝，风吹过，一阵冰凉的湿意。

这就是……眼泪？乔安赫将手指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接着举到眼前，凝神观察。

伊孜打完喷嚏，转回来继续帮他擦脸。乔安赫被手帕一碰，不由得再次愣神，显出一副乖巧的假象。

伊孜的动作一丝不苟，很快将乔安赫的脸和脖子擦得干干净净。

“嗯，好啦。” 他抓着手帕后仰，与乔安赫拉开一小段距离，满意地端详对方。

乔安赫：“………”

乔安赫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似的，恢复往日的面无表情，一把拿过手帕。

伊孜再次靠着他坐好，双手放在双腿上。

乔安赫攥着手帕，似乎一下不知道拿来干什么，盯着手帕发了会呆，最后没事找事地擦下鼻子，继续远眺。

伊孜静静看他的侧脸。

毫无表情，以至显得有些凶狠的侧脸，一点镇不住乔安赫身上的悲伤。

和初遇时一样，潮水般汹涌的悲伤，铺天盖地，眨眼将伊孜的心脏浸得坠疼。

乔安赫没注意伊孜，视线散漫地徘徊在远处，片刻后，突然聚焦。

他腾一下站起身，变了脸色。

伊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临近午夜，花园中心的高台上，几个宁芙造型的雕塑正从水池里缓缓升起，准备按时进行喷泉表演。许多人从宫殿里出来，聚到高台下方等待观看。

高台内部的机械升降声清晰地传入乔安赫的耳内。下面戴了增强护目镜的保卫队应该也能听到，除了正常的升降声外，高台内还多了一种声音。

□□启动的电流声。

乔安赫与保卫队同时冲到高台上。

卫队中的防爆组迅速将水池围住；其余人疏散现场。

来不及的。乔安赫心里清楚。水池周围放置了极其坚固的隐形防护罩，破解需要很长时间，强行破坏需要与□□同等威力的冲击波。防爆组根本连水池都进不去。

雕塑升到最高，停下。彩灯亮起。宁芙在树林嬉戏的场景完整地展现出来。一切就绪，只差喷泉。

一旦开始喷泉，装置的回路就算彻底完成，爆炸的冲击波将摧毁半个十一区。无论拆除还是疏散，都来不及。

汗滴从乔安赫脸侧滑下。他转头，快速望了眼正帮忙疏散人群的伊孜，又转回来，继续望雕塑。

那么……就只剩一种办法了。

乔安赫以前解决过很多同款装置。冲击波扩散前，这种装置爆出的能量会短暂地以球体形式存在。这一阶段快到任何电子仪器都无法观测到，但实验体的眼睛可以。

作为实验体，他的血液中包含许多违禁矿物，若操作得当……乔安赫横臂，从智能护腕上调出全息面板，进行计算。

没错。高台距离底下的人还有一段距离，只要设好程序，在爆炸的瞬间冲上去，就能让血液中的矿物参与球体能量的转化过程，形成护盾。虽不能彻底阻挡冲击波，但可以延缓其扩散的速度，给卫队足够的行动时间。

这样，委托也算完成，伊孜不会被找麻烦。除了他，没有人会死。挺好的。

乔安赫设置完面板，单腿半蹲下来蓄力。

音乐响，泉水出。他同时跃起。

“乔！！！！” 伊孜冲向他，失声大吼，“你干什么？！？！？！”

乔安赫没想到伊孜居然能跟上他的速度，被伊孜扑过来抱住，偏离了路线。

糟糕！

球体已经开始波动，冲击波就要扩散。乔安赫扭身，试图回到正轨。

千钧一发之际，夜空中传来护罩锚点的发射声，几个锚点在落下时互相感应，形成蜂窝态的护罩，先乔安赫一步罩住水池。

爆炸被完全静音。强光过后，护罩内只剩翻飞的粉尘。

“总督大人！” 卫队向空中的一排战斗机行礼。

伊孜在护罩落下的同时调转身体，将乔安赫紧紧护在怀里。

两人落地。乔安赫毫发无损，伊孜被落下的护罩削去一块肩头肉。他双手抓住乔安赫的双肩，冲他怒吼：“你想去送死？！当肉盾？！”

“……” 乔安赫抬头看了伊孜一会，移开视线，“……我自愈力很强的。”

“自愈力再强，被轰成血雾也活不了吧？” 伊孜的表情因为愤怒而扭曲，显得很恐怖，“什么都不说……为什么擅自决定去死？你哪怕喊一声……哪怕喊一声……” 说话间，手越抓越紧，好像要把乔安赫的肩膀捏碎。

“又没真死。” 乔安赫撇嘴，打断他，视线转回来看他，“干嘛这么生气。”

“但你是想去死的对吧？” 伊孜的表情更恐怖了，乔安赫第一次见他如此阴沉的气场。

他捏着乔安赫的肩膀用力一晃：“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我……我……！” 说着，用力抱住乔安赫，委屈道，“我会很伤心！很伤心很伤心很伤心！”

拥抱的冲击力袭来，乔安赫下意识地后撤一步，接着僵住不动了。迈出的腿没了退意，看上去像在支着身子。

他的双臂抬到到一半，卡在防御途中；脑袋被伊孜圈在臂弯里，眼前一片黑，脸上传来对方胸肌和臂肌因为剧烈呼吸而起伏的触感，以及肩头血濡下的湿意。

乔安赫从伊孜的臂弯里抬起一点头，看向他的肩膀。

伊孜没有快速自愈的能力，伤口只能大剌剌敞着。

“乔，以后有什么事，至少——至少先告诉我，好不好？” 伊孜调整气息，语气缓和下来，胸膛停止起伏。

“…………”

臂弯里的世界安静了。乔安赫垂下手。

明明没死，他却感到一种死亡的宁静——曾无数次幻想的，死后的宁静。

现在被伊孜杀掉的话，也不错。他无端地想。

与此同时，宫殿已经疏散干净，保卫队也不见了踪影。广阔花园内只剩他们二人，异世界般的环境。

乔安赫缓缓抬手，正想回抱伊孜，背后突然传来激光炮迫近的热意。

二人立刻闪到一边。

数道钩爪在强光的掩护下包抄过来。乔安赫原地跃起，让钩爪在下方相撞，接着快速落地，重重踩在钩爪上。

钩爪被定住，无法回旋，与其相连的锁链齐齐绷直。趁乔安赫控制钩爪，子弹从他防不到的角度打来。

伊孜开启蜂窝盾，补入防御空隙，挡住子弹，同时顺着锁链看去。

锁链的另一端，战斗机如卫星般环绕着一台巨型飞船。飞船的露台上，一名高挑的军装男人背手而立。

凤眼的俊脸，金丝眼镜，白手套，军装风衣，长筒战靴。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伊孜与乔安赫，一手搭上护栏，另一手做了个手势。

战斗机随他的手势改变阵形，朝地上二人发起猛攻。

伊孜配合乔安赫一路逃，同时朝上面喊：“喂！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星盟律例第八：实验体杀无赦。” 金丝眼镜淡淡道，“第九：与实验体有关联之生物，杀无赦。”

乔安赫与伊孜打起配合来意外地默契。两人在花园里东躲西藏，战斗机一时半会没杀到他们。

“可是，乔不是自愿接受改造的！” 伊孜边躲边喊，“他也是受害者！”

“无论自愿与否，都改变不了他现在是实验体的事实。”金丝眼镜用例行公事的口吻说，“实验体对星盟绝大多数公民来说是不安定因素。必须保证绝大多数者的利益。” 说完，一副耐心耗尽的样子，又打了个新手势。

战斗机迅速聚在一起，互相连接，组成一个三角体武器，开始蓄能。

乔安赫与伊孜逃到宫殿外的停车场。他们来时坐的跑车还停在原位。乔安赫蹲到车头边举枪望风，同时解锁跑车。四面车门如翅膀般飞展开来。

“听好了。你沿31号公路开，尽头就是中转口，这部车有备用通行证，可以在那里直接跃迁。”他朝驾驶位扬了扬下巴，示意伊孜进去。

伊孜蹲在同一侧的车尾处，以同样的姿势举枪望风，同时抽空问：“我？你不一起吗？”

乔安赫：“他们的目标主要是我。”

“不行！” 伊孜生气道，“你不要再擅自行动了！”

乔安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伊孜抓住后衣领，扔进后座。

“靠，你干嘛！” 乔安赫大吼。

伊孜用更大的声音回吼：“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分每秒都不分开！” 说话间跳上驾驶位，压低眉，将油门踩到底。

乔安赫：“…………”

伊孜显然特地练习过，技术比上次开飞行器时好多了。跑车曳出一道银光，汇入31号公路的车流，虽然一路超车，甚至蹭墙过弯，但丝毫没有干扰到正常行驶的载具。

乔安赫切出后座的望远装置，观察了一会三角体武器，接着从座位底下的保险箱里翻出些小型高射炮的半成品，三两下改装好，扯出几条导管，接到自己背上。

“乔？？？？” 伊孜透过后视镜，惊恐地看着乔安赫背上的圆形伤疤旋转突起，咬住导管。

“放心，死不了。” 乔安赫的血通过导管流入高射炮的能量仓。他一脚踢在伊孜座前的控制台上，开启跑车的敞篷模式，转身架起炮，对准天上的三角体。

就在这时，飞船露台上走来第二个人，军服比金丝眼镜的低一阶。他走到金丝眼镜身边，耳语片刻。

三角体停止蓄能，眨眼又散成十几台战斗机，回到环飞船的轨道上。乔安赫转眼望向飞船，就见金丝眼镜皱眉转身，与手下一道消失在露台的栏杆边。

露台后，乔安赫的视线无法到达的控制室内，路易身着修女服，立正欠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在胸前画十字，边画边朝大步走入的金丝眼镜微笑：“上帝保佑您。总督大人。” 说话间全程抬眼，目光始终追随金丝眼镜。

金丝眼镜经过他时转头，往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路易笑盈盈，保持欠身抬眼的姿势，长舌头一扫，将唾沫舔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