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午夜，海港工地。

临近入冬，天上落起小雨，雨滴颗颗聚散在成捆的建材上。建材前方黑蒙蒙，海浪声声，寒意阵阵。

唯一的光源来自塔吊顶。一盏强光白灯。湿冷刺骨的白。

顶部的检修平台上，一个机车服少年趴在铁栏边，大半张脸埋在竖起的衣领里，只露一双毫无感情的眼，半开半合，没精打采地凝视虚空。

灯光太强烈，除了检修平台，余下皆显朦胧。

乔安赫单肩背包，外套的口袋里露出一截摩托钥匙，俨然一副准备跑路的样子。

鹦鹉站在他的肩膀上，时不时低头，掀开翅膀，看看自己已经愈合，但留下斑秃的伤口，同样地没精打采。

脸上传来塑料瓶温热的触感。一瓶可可饮料贴到脸颊边，瓶身上还留有自动贩卖机加热的余温。

乔安赫视线不变，看也不看一旁的人，径直拿过塑料瓶，拧开，喝一口。

伊孜站在一旁，手握同款热可可，没喝。

他没来得及换掉戏服，直接在上面披了一件浅色的长风衣。

“……………” 无人言语。两人一趴一站，就这么静默着。

“接下来去哪？” 半晌，伊孜问。

“笨蛋。” 乔安赫低头，将塑料瓶在手里抛来抛去，“只要说是被我骗的，就可以继续呆在穆尔忒亚了。”

伊孜：“可你没有骗我。”

乔安赫：“有什么关系。反正没人会在乎。”

“我在乎。” 伊孜认真道。

乔安赫：“那你就没法在穆尔忒亚呆下去了。”

“没关系，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本来也没打算在那呆太久。” 白灯的光落在伊孜眼里，裹上一层暖色，“记得吗，我说过想要去很多地方，画不同的画。”

乔安赫看伊孜一眼，接着转回视线，继续看饮料瓶。

“…………”

“………你可真是个笨蛋。” 半晌，他嘴里嘟囔。

与此同时，第八区中心城，摩天楼高层的舞蹈室内。

手机在衣服堆里震动。一只戴蓝白水晶手链的手伸来，拿起手机，举到银发的鬓边。

“………又是他们？不要。这次找新人来。” 少年不满的声音，“那帮老家伙仗着辈分高，连歌都懒得细听，怎么可能设计好打歌服？” 说着，另一只手调整舞蹈镜上的电子屏，令舞蹈镜变成落地玻璃，“事关舞台，这个人情我做不了。”

“可是……” 电话那头传来犹豫的声音。

“别可是了，就这样。”

电话挂断，手机离开耳边，放到眼下，手指划拉起某艺术类赞助网站。

落地玻璃外，第八区的都市夜景一览无余。

“不行，不行，不行，还是不行……” 作品图一张张滑过，最后停在一张设计草图上，“………哦！这个，没错了。”

手指想点进主页，不小心双击，放大了设计者的头像。

是伊孜的证件照。

本人……？嘶，这年头有人会直接用自己的证件照当头像吗？

银色短发的少年握着手机，面对落地玻璃，陷入思考。

可如果是别人的话更奇怪吧？

不管了。总之，画出这张图的人，一定能设计出他想要的打歌服。

手机再次被放到耳边。

“阿莫，帮我找一个人。”

少年的前方，大都会光幕变换，似银河倾泻，在更远处缩成一点星光。

星光流动在第九区和第十区的小行星带中。

行星带上方，数千个空间站围绕中心浮岛，以通道相连，组成星际车站复杂的候车中心。

其中一个空间站内，列车正缓缓驶入站台区间。乘客已在玻璃门前排好队。

一名西装灰扑扑的中年男人将背包抱在胸前，正加快脚步往排队处赶，不料身边突然横来一只手臂。

“您好，请问您是卢飞傲先生吗？” 伊孜拦住中年男人。

“我不是。” 男人后退几步，绕开他，继续往前。

“咦？可是你和他长得一样……” 伊孜拿出照片对比。

男人看见那张照片，骂一声，挥刀捅向伊孜的要害。

伊孜一一避开。

男人意识到打不过，立刻甩开腿上的机械装置，半飞半跑地朝上车口去。

“这位先生！” 伊孜外骨骼附体，向他追去，“我只是代表科克金融来和您确认账务情况——”

男人跑得更快了。

“都说他不会听了。” 乔安赫单脚踩滑板，从前方路口溜出，端枪把男人往人少的地方赶，“白痴。”

伊孜与乔安赫在路口汇合，一起追。

男人眼看跑不过，伸手想抓路人当人质。乔安赫见状，一脚踩飞滑板，半空又接一脚，将滑板踢向男人。

啪。滑板砸在男人背上，迫使他放过路人。路人忙不迭避走。

乔安赫随滑板而上，隔着滑板将男人踩在一只脚下，一手搭在大腿上，俯身，另一只手拿枪托拍对方的脸：

“好，现在我们来聊聊你的账务问题。”

“…………”男人不说话，指尖发信器的细微声响被乔安赫的耳朵捕捉。

乔安赫给伊孜一个眼色。

伊孜及时开盾，挡下男人同伙的攻击，与他们战在一处。

乔安赫转头，继续处理男人的事。

伊孜一对四，一个不防，被其中一人突入防线，眼看要吃枪子，身侧突然飞来一条西装腿。

敌人的枪被踢飞。

“哎？” 伊孜本以为是乔，一看不是，“你谁？”

一个身着高档西装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加入战局，帮伊孜一块打。

“您好，您是伊孜先生吧？” 厚如瓶底的黑框眼镜上闪过两片光，“突然退学，搬家，电话不通，邮件也不回，嗐，找到您可真不容易。”

伊孜正想回话，敌人启动新武器，局面越来越紧张。他不得不先专心应对。

黑框眼镜一面打，一面从公文包中掏出一份特殊合金纸制作的文件：

“我是米洛的经济人莫时，这里有一份设计委托……” 说话间气息平稳，身段依旧敏捷，丝毫不受敌人影响，甚至还抽空握了下伊孜的手。

“那个，” 伊孜打断他，抱摔掉一个敌人，“一定要现在说吗？”

“最好现在谈妥。为了找您我已经花了很多计划外的时间。” 莫时一副谈公事的口吻，将文件强行塞给伊孜，自顾自开始，“关于您在艺得利网站上发表的设计草图……”

伊孜： “…………………”

两人一面聊一面打，敌人节节败退：“操，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一名经纪人。” 莫时推了推眼镜。

“我是画画的。” 伊孜礼貌道，“偶尔兼职干点别的。”

“……………………” 敌人一脸见鬼的表情，大骂几句，抛出跃迁装置跑路。

乔安赫那边似乎也搞定了。男人重获自由，心有余悸地离开。

伊孜朝乔安赫打个手势，乔安赫了然，横腕开面板，自去另一边交任务。

莫时和伊孜在车站的咖啡馆内坐下，用智能护腕在两人中间投出全息屏。

伊孜拿出他给的合金纸文件，对比全息屏上的内容看了看，发现是同一份委托合同。

按照行规，莫时准备了合同的电子云版本和特制的合金纸版本。这种合金纸造价不菲，上面刻入的内容可以永久保存，就算被融掉，只要取一点再铸起来便能还原，是合同正式签约的必备物件之一。看来他确实是奔着一次性谈好来的。

“……大致就是这样。正式签约后，我会将新曲原盘和米洛的仿真人形打包寄给您。” 说着，合金纸和刻录笔被推到伊孜的眼皮底下，“烦请您过目。”

伊孜翻了会合同，道：“我需要见一见米洛本人。”

“先生，我们可以保证，仿真人形一比一，百分百还原米洛的身材。比米洛本人更方便。” 莫时一板一眼道，“您只需根据歌曲和身材数据，为跨年演出的新曲设计打歌服即可。” 说话间不时撸袖子看表。

“不行。如果要为米洛设计衣服，我必须见他本人，至少一面。” 伊孜摇头，“有些东西是歌曲和仿真人无法传达的。”

莫时将合同翻过几页，指着上面的数字：“这个价也不行？”

“抱歉。” 伊孜诚恳道，“没法见本人，我就没法交出对得起这个价钱的成果。”

莫时放在桌上的手机不停闪，来电提示一个接一个。他一概不理，将手机静音翻面，目光犀利地看伊孜。

“…………”

伊孜保持诚恳的神态。

半晌，莫时长叹一声，从公文包中掏出另一份合同，递给伊孜。

伊孜粗略翻一遍，发现全是保密协议，厚厚一沓，比前一份的规定严格许多。

等他翻阅的空隙，莫时走到到一边接起电话，说几句，接着匆匆回来，开始收拾公文包。

伊孜仍在翻合同。

这份合同厚如砖，内容除了常规的**保护外，还包括类似 “不得以任何理由与米洛共舞” 这种匪夷所思的条款。

“两份合同的电子版我都已投送给您，有劳您考虑。若非见米洛不可，必须签两份。” 莫时提着公文包站在桌边，程式化地向伊孜一鞠躬，加快语速，语调平直地说，“那么请恕我就此告辞。祝您生活愉快，谢谢。” 说完迅速消失在咖啡馆外的人群中。

“米洛？”

第十区，老街出租屋内，乔安赫蹲在转椅上，敲键盘的手一顿，切出小屏，在搜索栏输入米洛二字，点开百科词条。

【米洛，十三区人，十七岁正式出道，近年爆红的创作型歌手之一………】

他一面看小屏，一面在大屏上熟练地敲代码。

“怎样？” 伊孜站在他身边，盯着大屏，紧张道。

变装派对那日，伊孜虽没抓到路易，但按乔安赫事先交代的，往路易皮下注射了实验体无法代谢的定位液。这类液体会让路易的身体变成类似电子终端的状态，方便定位。

“不知道。我不怎么听歌。” 乔安赫将小屏往下划拉，看米洛的作品列表，“嗯？等等，这首听过。原来是他唱的。挺好听。”

“不，我是说这个。” 伊孜指大屏。

“应该不在第十区。” 代码滚完一轮，乔安赫思索片刻，雷厉风行地去回一通，到楼下的旧货店买了一大袋零件，回来接接换换，改装升级出租屋的电脑设备。

伊孜站在一边帮着递拿工具。

乔安赫一会挤进主机后面的缝隙里卡塔卡塔地搞，一会用脚勾灯带，从天花板上倒挂下来，手拿电子螺丝刀，摆荡身子，去够一些刁钻的地方。

缝隙那么窄，灯带着力点很少。伊孜就算亲眼看着，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两人身侧的窗外，老街特有的劣质霓虹灯招牌挤在夜色中，上面不时闪过鹦鹉大摇大摆的身影。

死鸟又出去作了，用乔安赫的话说。

屋内灯光很暗，因此只要电脑屏幕一闪烁，整个房间就跟着闪；变黑，也跟着变黑。

闪黑半晌，光线终于稳定。屏幕底部栏内出现几个新图标。

乔安赫从天花板上跳下，精准降落在转椅上，动作丝滑地抓鼠标，依次点开图标，调试好系统，重新开始敲键盘。

伊孜俯身，仔细帮他梳理身上缠到的电线。

改装过分求快，乔安赫来不及收拾，整个人几乎泡在电线堆里。

“没错，不在第十区。” 过了一会，乔安赫露出百分百确认的神情。

“那，我还是先不签这单了。” 伊孜拿出手机，准备给莫时发消息。

钱够用。眼下最重要的是对付路易。

乔安赫：“不，签吧。”

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大单，不签白不签，机不可失。至于路易那疯子，反正只要不出现在周围，乔安赫也乐得眼不见为净。

沾上路易就像踩到一坨黏糊糊的狗屎，有种鞋底怎么也刷不干净的感觉。烦。

桌上，横放的合金小圆柱形制作舱亮起一圈光带，啪一声，弹出两张新制作的微型芯片。

乔安赫拿起其中一张，装入桌上摊放的电子护腕中，视线留在护腕上，头也不抬，朝旁边勾勾手指，示意伊孜把手伸过来。

伊孜在一旁坐下，伸手，看着乔安赫抓住他的手腕，为他穿戴护腕。

乔的眼里只有护腕，好专注。

一阵酥暖的麻意自手上被触碰的地方传来，直冲脑门。伊孜心跳加速，暗暗庆幸自己站在逆光处。

大脑简直要融化，乔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初始……自动模式……”

伊孜偷偷伸另一只手，掐一把大腿，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乔的声音逐渐清晰：“……那疯子只要与我们同区，立刻就会被精准定位……” 说着，开始手把手教伊孜运行。

“嗯……嗯。” 伊孜其实已经会了，但就是舍不得打断乔安赫的讲解。

乔在认真摆弄他的手腕，像摆弄自己心爱的武器一样……

心爱的……乔心爱的……他是乔心爱的……

伊孜逐渐飘飘然。

“喂！”

手腕上的触感消失，伊孜坠回现实，眼中映入乔安赫有些生气的脸。

“你有没有在听？” 乔安赫拍桌。

“唔……哦！听，听。” 伊孜回过神，忙端正坐姿，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在护腕的全息屏上将乔安赫教的内容演示一遍，表示自己已学会。

“…………笑什么。” 乔安赫不爽地看他，“还想我夸你不成？”

“嘿嘿。”伊孜咧嘴。

乔安赫：“……………”

窗外的霓虹灯招牌爆了几个小彩灯。电火花一闪一闪，正好缀在伊孜头顶。橙紫调的灯光忽明忽暗，伊孜的脸忽而逆光，忽而清晰。逆光时配上他高大的身材，整个剪影很有压迫感；清晰时看见一脸傻笑，像个傻大个。

乔安赫：“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