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红筱九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自从踏上树纤岛,她不是在被吓,就是在被吓的路上,整天提心吊胆心惊胆战。
现在,就在她放下戒备,四仰八叉躺在柔然的大床上,准备大睡特睡的时候——很好,她失眠了。
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明明她真的累得很也困得很,但就是睡不着。
她满脑子都是刚才文姜寿柔柔弱弱哼哼唧唧的可怜模样,而且就算失眠了,她也一点不心烦意乱,反而忍不住……嘴角上翘。
没想到有一天,她能看到文姜寿那傲娇死鬼哭得梨花带雨,怨自己不理她,求自己陪陪她。以至于她的心到现在都没有平复下来,乱跳个不停。
刚刚,凌乱的黑发散在雪白的枕头上,文姜寿心虚而又委屈地被自己压在身下,泛红的肩头顶着两个清晰的牙印,脸颊绯红双目湿漉漉的……一想到那画面,她就忍不住要尖叫。
来不及为那别扭的十年光阴后悔了,现在的文姜寿在红筱九眼里就是一颗在枝头上烂熟的柿子,美味极具诱惑,只要她踮起脚尖轻轻一碰就可以摘下。
她很想吃她。
看来,失眠是激动的失眠,漫漫长夜都将盛不下春心荡漾的涟漪……
红筱九想赖床,但清晨五点,她就被一串急促的,扒拉门的刺啦声给吵醒了。
她捂着耳朵,呈僵尸状笔直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生无可恋。
烦人的噪音不禁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她忍无可忍,冲下床,打开门,目光冷冷一垂,斜睨着端坐在房门外的罪魁祸首。
猫儿若无其事地舔着自己的爪子,仿佛刚才差点把门挠穿的小猫不是它。
“小祖宗,你有事就去找姜寿,别来烦我好不好?”红筱九哀求。
黄猫站起身,简单甩了一下尾巴尖,踩着爪子,悠然踱步到红筱九房间里,趴在床上。
她朝它竖了个大拇指。
然后,大战一触即发——她刷牙它就踢漱口杯,她洗脸它就拨水龙头,她梳头发它就抬起爪子按在她腰侧的痒痒肉上……
在黄猫的一顿干扰下,红筱九艰难完成了洗漱,大早上的,就打了一场仗。
洗漱完,她就晃悠到一楼客厅,窝在沙发上,睡回笼觉。
文姜寿醒得也格外早,她刚下到一楼,就有一道幽怨的声音从客厅处缓缓飘来:“你快管管你的猫……”
踏下楼梯的脚尖顿在半空中,文姜寿明显呆愣住——她以为红筱九的声音是她的幻听,她其实仍不敢相信红筱九真的留了下来,所以不禁有瞬间的恍惚,做梦一样的不真实感。
但不是梦。
文姜寿苍白的嘴唇弯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她正打算出门,人走到玄关里了,开门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响起来。不一会儿后,她又慢慢从玄关里退了出来。
“我出去买菜,很快就回来。”
文姜寿不是一个会在出门前报备的人,当然,也没有人需要她报备。但是现在,她觉得她应该和红筱九报备一下。
红筱九没有睁开眼睛,但她听到了文姜寿拖拖拉拉的脚步,和她报备时正经到有点生硬的,好笑的语调,于是忍不住弯起嘴角,将脸埋在抱枕里偷偷笑。
但笑着笑着,她就突然想起来了那只鬼写在白板上的黑字:文姜寿离死不远了。
于是她脸上的笑又瞬间僵住,消失得无影无踪。
鬼跟她说,十年了,文姜寿从未放弃尝试离开树纤岛,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痛苦的吞噬,经年累月,身体已经受不住了。表面完好,内里腐朽。说不定,哪一次再下到江水里,她就再也不会醒来了,可能是下一次,可能是下下次。
总之,如果文姜寿不肯放弃,那她就离死不远了。
紧接着,昨晚文姜寿哭哭啼啼的话也再次在红筱九脑海里回响:
“……我没意识到我有多喜欢你。”
“它是我的报应,是我诅咒你的报应。”
“山神的母亲被人害死,曝尸于荒野,红血渗透黄土,久久不散。”
“当年,傀灵幡的黄拓本和山神世表录的黄拓本,内容不一样。”
……
那个鬼东西写在白板上的密密麻麻的字,和文姜寿的哽咽不止的哭声,在红筱九脑海里交织成一团乱麻,只能一点一点地理着。
红筱九记得那鬼东西告诉自己,它存在的地方很阴冷,需要取暖,而它烧掉谁的树娃娃就会变成谁——那说明它变成人不是被动的,是主动的,是有选择的。
同时,它知道姜寿在2014年8月树纤岛祭祀时把血滴在了我的树娃娃上。
也就是说,2015年7月,在知道我的树娃娃沾有两个人的血液的前提下,那鬼东西依然烧掉了我的树娃娃。
而且有一个疑点,鬼烧的是我的树娃娃,却一直纠缠在姜寿身边……只因为姜寿是在树娃娃上动手脚的人,是“罪魁祸首”?
如果姜寿和那鬼东西都没骗我,那十年前,它烧掉我的树娃娃,拥有变成我和姜寿的能力后,就立马跑去吓唬姜寿,向她亮明了它是“诅咒”的身份。
而我是现在,才知道它的存在。
所以……根本就不是什么报应。
姜寿以为是她的“罪行”,招来了那只鬼,但实际上,是那只鬼主动缠上的姜寿。
先剥掉洋葱皮一样细枝末节,揪紧最核心的一点:鬼烧掉谁的树娃娃就能变成谁——完全是鬼随心所欲的事情嘛!
那岂不是,岛上的人,不管是谁,只要把自己的树娃娃放在祭祀的大火里烧掉了,就都有可能被鬼盯上。
从小到大,我知道的树娃娃的习俗就是,把树枝绑成人形,糊上写着自己名字的黄表纸,在祭祀的大火里烧掉就行了。
至于把血供养在树娃娃身上,以及什么诅咒,什么相爱的人永远不分离……完全都没有听父母长辈提起过,都是在2014年的夏天突然蹦出来的。
山神世表录的黄拓本和傀灵幡的黄拓本,内容不一样就不一样了,毕竟小错误难免会有的,但一个记的是诅咒,一个记的是求福,就差得太大了,就很值得琢磨了……
哪一本黄拓本是真的?我猜,两本黄拓本很可能,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同一个骗局而设。
而且,那鬼东西咬定姜寿是一心想诅咒我。
说明什么?
说明它知道姜寿看过世表录的黄拓本,不知道她看过傀灵幡的黄拓本。
而且它只知道文姜寿,看过黄拓本。
红筱九睁开眼睛,眉头堆成一团,她似乎理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两本黄拓本都是为同一个骗局而设的,目的是让一个人的树娃娃上沾有两个人的血。
自己和姜寿早都被“人”安排了。
沉思之际,安静的楼梯上突然响起脚步声。
有人从楼上下来了——是它。今天的它,是文姜寿的模样。
红筱九却跟见了鬼一样蹭地站起身,目瞪口呆——虽然它确实是孤魂野鬼——她的关注点是:“你住在这里?”
它一摊手,似乎在反问:“要不然呢?”
“你睡在哪里?”
它打了个哈欠,伸出指头比了个“二”。
“二楼?”红筱九指着它,忽然结巴了起来,“你你不会,和姜寿睡在一起吧?”
它翻了个白眼。
“那你睡在哪里?我以为你到了深夜就会变回鬼魂的样子,四处飘……”红筱九急忙掰回自己的手指头,浑身蹿起鸡皮疙瘩,“你能一直是人啊?”
它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转身去厨房倒水喝。
红筱九也跟着走进厨房,“岛上就只有你一只鬼吗?”
它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是不是一变回鬼魂就觉得冷啊?但鬼为什么会觉得冷?”
对哦?它咬着嘴角挠挠眉毛,想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打了一串字:“不是那种感觉上的冷,是那种从内到外的冷,我说不明白。”
“你烧树娃娃,不是随便拿一个就烧吧。
“你会做准备工作吗?
“就比如,事先确定好下一次要变成谁,然后跟踪那个人一段时间,摸清楚那个人的生活习惯脾气秉性,这样你变成人的时候才能以假乱真。”
它眼睛一转,搞不清楚红筱九到底想问什么,但还是转身看着她,点了点头。
“你一开始想变成的人就是姜寿吧?”红筱九问。
它的反应很耐人寻味:一双和文姜寿一模一样的黑棕色眼睛盯着红筱九看,什么话都不“说”,脸上一直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后,它才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我没有跟踪文姜寿,那是偶然。2014年8月22日那天晚上我守在山神庙附近,意外撞见文姜寿偷偷摸摸溜上去,把血滴在了你的树娃娃上。
“当时我就确定以后要烧你的树娃娃。
“由于那树娃娃身上有你们两个人的血,我不确定烧掉后会出现什么幺蛾子,所以从2014年到2015年,我既要观察你,又要观察文姜寿,忙得很。”
红筱九读完,忽然一笑,戳破了对方的谎话,“那你怎么知道我的树娃娃上有我的血呢?”
理所应当吗?认为我的树娃娃上必然沾着我的血?或者,也是偶然?偶然碰到我刺破手指把血滴在了我自己的树娃娃上?
它先是一愣,然后深吸一口气扬起头笑了,像是在笑自己是个傻子,被红筱九抓住了一个大漏洞。
“你烧掉谁的树娃娃就会变成谁,天天变着玩儿不好吗?树纤岛每年祭祀都烧掉那么多树娃娃,你真不想换个模样试试?”红筱九又问。
它轻笑着瞟了她一眼,回答:
“我的能力不允许我随便烧树娃娃,而且频繁变换很容易引起一些……灵异事件,我追求长久、安稳,能不换就不换。
“不是每个人在做树娃娃时都会把自己的血弄到树娃娃身上。
“我需要的,最起码是沾有本人鲜血的树娃娃。”
它索性又摊明了一点牌。
红筱九眉头一皱,脑子转得飞快,“所以都是假的。诅咒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都是吓唬人的。你故意引导我们把血滴在树娃娃上,就是为了得到沾有两个人鲜血的树娃娃,能变成两个人的样子。姜寿出不去,是因为你。”
她的声音有点颤?可能是生气?
现在它是文姜寿的模样,比红筱九高一头,当它贴近红筱九身前时,有股压迫感。
“我变成谁,谁就不能出岛,很早以前就是这样了……”它竟然厚颜无耻地装出一脸无辜相。
接着它又在手机上打出一段字,但没有直接给她看,而是转换成情感起伏单调的、机械的、冰冷的声音,播放了出来:
“别再纠结诅咒的真假了,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文姜寿出不了岛是真的。反正文姜寿的性命危在旦夕,也是真的。”
当务之急,是救文姜寿。
红筱九呼吸一滞,打了个冷颤。那冷冰冰的机械声音,像是阴曹地府索命的鬼叫,很吓人。
而看着她的反应,它露出了一种自信的轻笑,一种事情已经发生你能奈我何的表情。或者说,一种就算让你知道真相,你也没能力做什么的,自信的高傲的表情。
红筱九表情木木的,她缓缓后退一步,腰背挺直,神情十分严肃认真,掺着莫名而起的正经,问道:“你是山神吗?”
它一抻脖子,眼睛睁得老大,像是在震惊:“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山神?”
你太高看我了。
“别想着让我烧掉别人的树娃娃,变成别人。你忘了吗,我现在就是维持文姜寿生命的机器,我变成别人或者我死了,都会加快文姜寿的死亡。如果你不能劝文姜寿放弃出岛,那现在文姜寿活命的希望就全在那一截枯枝上。”
“你烧的是我的树娃娃,上面也沾着我的血,你也能变成我的模样,但为什么我没事?我没被困在岛上?”
它捏捏红筱九的脸蛋,“不知道唉,可能这就是我说的,意想不到的‘幺蛾子’吧。再说了,所有的罪,都让文姜寿一人来受,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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