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声响起，文姜寿回来了，于是它松开捏着红筱九脸蛋的手，扭头朝玄关看去。

文姜寿一回家，就看到它以自己的模样和红筱九站在一起，面对面靠得很近。

她眸光一沉，拎着布口袋的手紧攥了起来。

厨房的空间很宽敞，但文姜寿故意挤进二人中间，把菜放在岛台上整理着。

并狠狠瞪了它一眼。

它被瞪了也不生气，反而高兴地咧开嘴角，迈着轻快的步子上楼了。

而红筱九一直站在原地，站在文姜寿一旁发愣。她在心里面反反复复仔细琢磨着它透露给自己的“真相”，但怎么都理不出一条清晰的线，乱糟糟的。她讨厌被人蒙蔽，那稀里糊涂的感觉就像是在浓雾里望太阳，白蒙蒙的。

鬼烧掉谁的树娃娃就能变成谁，而鬼变成谁，谁就不能离开树纤岛。

当初两本黄拓本上关于树娃娃的记载肯定都被人蓄意改动了，目的是诱骗我和姜寿把血滴在同一个树娃娃上。

我和姜寿，两个大傻瓜，就真的把血滴在了树娃娃上。

它烧掉树娃娃，能变成我俩的样子。又用姜寿的身份，伤害我，导致姜寿不得不和我分开。导致姜寿不能离岛，我却不受影响……不受坏的影响。

十年了，现在，它突然把我拽回树纤岛，告诉我姜寿的处境很危险，有性命之忧。

它舍不得姜寿出事，所以让我留下劝姜寿放弃离岛，或者和她一起养活枯枝……

事情就是如此吗？

如果事情真如红筱九所想，那它和文姜寿之间的感情应该不浅吧。不管是人是鬼，日日夜夜，相伴十年，都不可能没有感情。

树娃娃的诅咒是骗人的，但转念一想，被鬼烧掉树娃娃后就不能离开树纤岛，似乎也是诅咒。

十一年前的夏天，红筱九和文姜寿都是自愿把血滴在树娃娃上的，因为黄拓本，她和她各怀心思，故意且秘密地把自己的血弄到了树娃娃身上……其实都早就被鬼算计好了。

昨天鬼为了让红筱九留下，举着个小白板，热情又主动地把“真相”告诉了她。而那时候红筱九就敢肯定事情绝对不是它告诉自己的那样，毕竟面对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心存怀疑也是本能。

但现在，红筱九发觉，那鬼东西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骗自己，它只不过是把事实真相砍成好几段，像挤牙膏一样每次都只告诉自己一点点。

那更可气更可恨！耍人玩一样！

红筱九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待在房子里，听那鬼东西的一面之词继续让它牵着鼻子走了，无论如何，她都得亲眼去看看，去看看黄拓本，去看看那棵古树……

注意到红筱九长时间的失神，文姜寿表面平静内心不安地站在旁边，慢吞吞心不在焉地掐掉芹菜叶子，同时眼睛不停地往红筱九脸上跑，最后才嘀哩咕噜的小声提醒了她一句：“你得小心它。”

红筱九蓦地回神，眼睛一转盯着文姜寿的侧脸，想起鬼跟自己说，从前它能感受到文姜寿对自己有恶意，于是她反问：“那我不用小心你吗？”

果然，红筱九冷冰冰的回答让文姜寿切菜的动作一顿，锋利的刀子划开指腹，沁出点点血珠。

她短暂地愣了瞬间，将指尖放入口中含了一下，低头继续切菜，“我从前欺负你……我想那不算是伤害，那只是……”

临到嘴边的话有点烫嘴，她嗫嚅着，低声道：“……喜欢的表现。那小鬼不懂。我在它眼里一直是不折不扣的负心汉坏人形象。”

她揉了一下指腹上的刀口，神情有点哀伤，“但每次我说它不懂，它都会反驳我，说如果我真的在乎你喜欢你，就不会动你的树娃娃，就不会在明知道鲜血会带来不祥的情况下，依然把血弄到你的树娃娃身上……”

她的声音很轻，跟飘在空中一样，“现在你回树纤岛了，我担心它会和以前一样对你有恶意，但是它说，从前我想害你所以它也跟着想害你，但现在我喜欢你所以它也喜欢你了。”

“不害臊，”红筱九垂下眼帘别开脸，“没一句真话……”

早餐是清芹和煎蛋，以及刚买的一盒新鲜蓝莓。

水流的冲击下，不停在文姜寿苍白掌心上滚动的颗颗蓝莓吸引了红筱九的视线，她上前靠在文姜寿肩膀一侧，淡淡道：“姜寿，那鬼东西告诉我，养活那截枯枝，需要我和你一起努力。”

文姜寿仍在气头上，气它骗自己，让自己跟个傻子一样守着枯枝，就闷闷道：“我不想和它说话。”

“它的意思是，养活枯枝需要你和我，”红筱九捏捏文姜寿的小臂，戳戳她的胸膛，又指指自己，“相爱。”

一颗蓝莓从文姜寿指缝滚落，掉到洗菜池底。

文姜寿态度不明地回了一句：“它喜欢捉弄人开玩笑。”

红筱九脑袋一歪，把脸贴在她肩头上，故意挑衅：“怎么？姜寿你做不到啊？”

文姜寿将蓝莓半扔半放到水果盘里，两手握拳撑在洗菜池边，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身侧的红筱九。

二人之间的距离因为她的低头而忽然拉近，到达一种暧昧的距离，再离远一点是礼貌，再近一点是亲密。

同样暧昧不清还有文姜寿的凝视，她不说话，只是过分平静地看着红筱九。

洗菜池正对的窗户让外面的阳光畅通无阻，阳光照在文姜寿散在耳边的碎发上，折射出若隐若现转瞬即无的七彩的光，又照透她的眼睛，让红筱九能清楚地看到她那和极光一样的眼瞳纹路。

红筱九顿觉心脏里有热气翻腾，姜寿的目光，平静却并非冷漠，蕴着一种烟火气，一种平凡岁月的魅力，勾得人心动。

她突然想起，或许这就是妈妈说的，喜欢你的人会流露出一种勾引你和他过日子的眼神。

“我做得到，你想试试吗？”文姜寿的声音拽回红筱九上浮的心。

我不仅做得到，而且很久之前就已经做到了。

红筱九回神，却下意识垂下眼帘逃避她的目光，紧接着又抬眼跟她对视，声音糯糯的：“你是为了养活枯枝离开树纤岛才想和我试试，还是……”

她羞于启齿，水汪汪的眼睛带着几点焦急不安望着文姜寿，急于得到回复。

文姜寿很想吻她，强压住情难自禁的冲动让她很难受，难受到脑袋发蒙。

她向她倾了倾身，脱口而出：“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在你身上犹豫。我的毫不犹豫，都是因为你。”

无形中，文姜寿颤抖的声音带起一双大手，狠狠捏紧了红筱九的心脏，于是她眼底一热，抓住文姜寿的手腕，着急道：“姜寿，你的身体还好吗？”

突然的话题转变打得文姜寿措手不及，“什么？”

“我刚回树纤岛的那天，你把我骗到你家里，然后你为什么突然晕倒了？在祝寿也是，先是怒气冲冲地掐我脖子，接着就突然跪在地上了。”

“我不是故意掐你脖子的，小鬼有时候会拿你的录音来捉弄我，我很生气，抱歉——”

“不要岔开话题，姜寿，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

文姜寿怎么能告诉红筱九自己只要主动一碰她就要命地痛，只是一味重复：“没有。”

红筱九掰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直视着她的眼睛，带着恳求，认真喊了一声：“姜寿。”

文姜寿缓缓摇摇头，“真的没有。”

显然红筱九不接受，一直瞪着她。

文姜寿轻叹一声，“我不知道，也许是尝试离开树纤岛落下的小毛病？不管我用什么方式，游泳或者坐船，只要到江中间，我就会疼，晕倒是常有的事……每次都会晕。昨天虽然清醒地撑到了家，但最后还是倒了。”

文姜寿以为自己找了个不错的借口，殊不知，她的借口是红筱九最不愿听到的。

“你得去医院检查一下。”红筱九命令道。

“再怎么检查也没结果，什么事都没有。我不只被你拉了黑名单，在树纤岛医生眼里，我也是黑名单上的头号人物。”

文姜寿用开玩笑的语气，故作轻松道：“刚被困在树纤岛的时候我不信邪，想着一定能离开，就一遍遍尝试穿过岛外的江，次次疼到神志不清，但医院怎么检查都没问题，频繁检查对身体有害，医生让我放宽心好好调整一下状态。我甚至出名了，大家都说我有心理疾病，说我厌学，都是为了逃避痛苦的高中生活装的。”

文姜寿看着她，再次认真地摇摇头，“没结果的。”

红筱九失望地耷拉下眉头，没结果么……

她突然又握紧文姜寿冰凉的手腕，再次转变话题，问：“它住在哪里？”

“二楼最东边的卧室。”

“你有多了解它？”

文姜寿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委婉道：“它很谨慎。”

“就算再谨慎，姜寿，你和它相处了十年，怎么都有一知半解吧？”

“我感觉，”文姜寿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它是一个小女孩的灵魂。它爱玩贪玩，喜欢捉弄人，喜欢买玩具，活泼，开朗，顽皮善良，和小孩子一样。如果它从前也是人那我猜，她去世的时候年龄很小。”

“也许她死的时候年龄很小，但她的鬼魂一直存在。”

红筱九一针见血，紧接着又小声嘀咕了一句：“难怪你会被它骗……”

文姜寿扬起眉毛，不认同也不反驳。

“姜寿，那棵怪树在哪里？”

“老树的位置一直在变化，具体的地点只有它知道，从前也是它带我去的，我自己根本找不到。”

“眼见为实，姜寿，我不是不信你，但我一定得见到。”

“我知道。但去不去找老树完全随它心情，我拿它无可奈何。”

“那我记得每年祭祀后，黄拓本和傀灵幡都会被统一存放到山神庙里，被锁着，之前钥匙在文仙章婆婆那里，现在呢？也在她手里吗？姜寿你能拿到钥匙吗？”

文姜寿想了想，点点头，“嗯。”

“那我就先去山神庙。”红筱九急不可待。

“等等……”文姜寿小声喊住她，眉眼间又挂上了一丝可怜巴巴的委屈，“你还没有回答我。我做得到，你想试试吗？”

她的眼神微微有点躲闪，苍白的指尖不停捻动着一颗蓝莓，手背上来不及擦干的水珠顺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滚落，无声滴在地板上。

见此，红筱九心一膨胀，就突然很想欺负文姜寿，很想伤一伤她。

因为她从前是文姜寿的“手下败将”，屡战屡败的那种，文姜寿总是压得她占据不了主导权，所以文姜寿现在脆弱的模样极容易激起她的报复欲，燃起她想狠狠蹂躏她的雄心壮志。

但现在不是时候。但那一天早晚都会来的。她有信心。

红筱九压下自己邪恶的念头，回到文姜寿身前，抓起她发凉的手腕，拽到自己脸前，琥珀色如火炬一般炽热明亮的眼眸盯着她，然后张嘴，咬掉了她食指和拇指间的蓝莓。

文姜寿一整个人僵在原地。当她张开嘴巴时，她能看到她和熟透樱桃一样诱人的红唇，白如瓷釉的牙齿。

指尖处传来的柔软和温热，传递到她心底，烫得她心脏疼。

但这还不算完，红筱九又轻轻啄了啄她被刀割伤的指尖，挠挠她的手掌心，明亮如火焰的眼瞳里含了十成十的挑逗。

然后她踮起脚尖凑到文姜寿面前，忍不住笑，用悄悄话里的最大声音宣布：“风水轮流转了！”

文姜寿缓缓睁大眼睛，短暂一怔后又淡淡一笑，轻声附和：“是的，风水轮流转了……”

与厨房这边不断往外冒火星的拉扯不同的是，另一边，黄猫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楼的楼梯拐角处，敏锐的大眼睛盯着站在储物间前一动不动的它——它没有上楼。

当听到文姜寿那句“我感觉它是一个小女孩的灵魂”的时候，它明显为之触动。

“活泼，开朗，顽皮，善良……”它在心里面咂摸着她的话。

“善良，善良……”它突然眉头一皱，变得困惑，“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