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破烂草席的每一个缝隙钻进来,渗透进单薄的衣衫,直刺骨髓。
林风蜷缩在回春堂后院杂货房的角落里,紧紧裹着那床硬得像木板、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即便如此,身体依旧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睁着眼,望着从破损窗纸中漏进来的、那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惨淡月光。
月光很冷,一如三年前那个改变他命运的夜晚。
那时,他还是云岚宗外门弟子中颇受瞩目的新秀,十六岁便触摸到通玄境的门槛,意气风发,前途似乎一片光明。然而,同门的嫉妒、一次“意外”的失足,以及随之而来精准击碎他气海的一掌……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气海,修行者的根基,储存与运转灵力的核心。气海被毁,便意味着与大道无缘,从此沦为凡人,不,甚至比凡人更不如。曾经充盈的力量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时无刻不缠绕身体的虚弱,以及深不见底的空洞。
云岚宗不养废物。他被一句轻飘飘的“资质不足,难堪大任”打发下山,带着几块微薄的遣散银钱,和一身无法愈合的伤痛与耻辱。
三年了。
他从一个城镇流浪到另一个城镇,干过最脏最累的活,受过数不尽的冷眼与嘲弄。直到三个月前,他流落到了这青石镇,几乎饿死街头时,被回春堂的老板王奎“捡”了回来。
王奎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几口残羹冷饭,代价是他需要包揽回春堂所有的杂活——劈柴、挑水、清扫、晾晒药材,甚至清洗夜壶。
他知道,王奎并非纯粹的发善心。镇上人都说王老板精明吝啬,肯收留他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废人”,不过是看中他便宜且耐用的劳力。王奎自己也常挂嘴边:“林风,你小子别不知好歹,要不是我心善,你早喂了镇外的野狗!这青石镇,除了我回春堂,谁肯要你?”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但他只能默默承受。至少,这里还能活着。
“咳咳……”一阵冷风灌入,引发他肺腑间一阵剧烈的咳嗽,喉咙里泛起腥甜。气海被毁后,他的身体比常人虚弱太多,稍有不慎便会染上风寒,久久不愈。
他艰难地坐起身,借着月光,看向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这双手,曾经握过剑,引动过天地灵气,如今却只能与柴刀和抹布为伍。
不甘吗?
当然。
恨吗?
刻骨铭心。
但三年来的磨砺,早已将那份尖锐的恨意磨成了沉在眼底最深处的执拗。他学会了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用沉默寡言铸成外壳,保护着内心那簇从未熄灭的、名为“活下去”的火焰。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哪怕这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吱呀——”
轻微的推门声打破了夜的沉寂。
林风瞬间警惕起来,身体紧绷,眼神锐利地看向门口。长期的落魄生活,让他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异常敏感。
一个纤细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什么东西。
“林风哥哥……你睡了吗?”声音轻柔,带着少女特有的怯意。
是王蓉,王奎的女儿。
林风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声音依旧有些沙哑:“还没。王姑娘,这么晚了,有事?”
王蓉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将手里捧着的东西放在他旁边的破木桌上。那是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大半碗犹自冒着热气的稀粥,旁边还有一个温热的杂粮馒头。
“我……我看你晚上没吃多少,又咳得厉害……就偷偷热了点粥,你趁热喝了吧,暖暖身子。”王蓉小声说着,似乎怕被前院的父亲听见。
月光下,少女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纯粹的担忧和善意。
看着那碗热粥,林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三年了,他尝尽了世态炎凉,王蓉这点微不足道的关怀,却成了他灰暗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暖色。
“……多谢。”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没有矫情,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温热的粥水流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痒意,也驱散了些许寒意。
王蓉看着他喝粥,轻轻叹了口气:“爹他就是嘴硬心软,林风哥哥你别往心里去。前些天张猎户送来的山鸡,爹还特意留了条腿,说……说给你补补身子呢。”
林风动作顿了顿。王奎会特意给他留鸡腿?他不太信。但这善意谎言背后的心意,他领了。
“我知道。”他轻轻应了一声。
喝完粥,身体暖和了不少。王蓉看着他气色稍好,这才放下心来,又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杂货房再次恢复了寂静,但那份微暖却似乎留存了下来。
林风躺回草席,却再无睡意。他睁着眼睛,望着屋顶的破洞和蛛网,思绪飘远。
明天,还要去给镇子西头的张猎户送药。张猎户前几日上山打猎,被野兽所伤,虽然不致命,但伤口颇深,需要定期换药。这跑腿的活,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想到张猎户,林风印象里那是个沉默寡言、身材异常魁梧的汉子。镇上人对他既敬且畏,敬他一身好本事能猎杀猛兽,畏他眉宇间那道狰狞的疤痕和一身生人勿近的煞气。但张猎户对他这个“小杂役”,却从无轻视,每次送药,都会硬邦邦地道声“有劳”,有时甚至会给他几枚铜钱作为跑腿费。
在这青石镇,除了王蓉那点小心翼翼的温暖,张猎户算是少数不会给他白眼的人之一。
想着这些杂乱的念头,疲惫终于战胜了寒冷与思绪,林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林风便被前院王奎那标志性的、带着市侩与不耐的嗓音吵醒。
“林风!死小子还不起来劈柴?水缸都见底了!一天天光吃饭不干活,当我回春堂是善堂吗?”
林风沉默地爬起身,穿好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劈柴,挑水,清扫院落,将晾晒的药材翻面……他动作麻利,沉默得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偶尔因牵动旧伤而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着这具身体承受的负荷。
王奎抱着胳膊站在檐下,看着林风忙碌的身影,撇了撇嘴,嘟囔道:“身子骨是废了点,干活倒还算利索……哼,算我没白养你。”
早上的忙碌告一段落,王奎将一个药包塞到林风手里:“去,给西头的张烈送过去。告诉他,这次的药里加了两味好的,价钱得加三成……算了,你直接说五成!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没钱的主。”
林风接过药包,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便走出了回春堂。
青石镇的街道算不上繁华,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高低错落的屋舍,偶尔有早起的摊贩开始叫卖。看到林风走过,不少人投来或怜悯、或鄙夷、或漠然的目光。
“看,回春堂那个废人小子。”
“啧,听说以前还是什么仙门弟子呢,现在还不是像个乞丐。”
“王老板心善,不然早饿死了。”
“心善?王奎那铁公鸡能心善?不过是找个不要钱的劳力罢了……”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钻入耳中。林风面无表情,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些话语谈论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三年了,他早已习惯。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的路,以及怀中那包散发着苦涩药香的药包上。
镇西头比镇中心要冷清许多,张猎户的家更是独门独户,建在一处小山坳旁,远离其他民居。
走近那间以原木和石块垒成的、看起来异常坚固的屋子,林风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以及一种……属于野兽的、原始的凶戾气息。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木屋的门虚掩着。
林风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推门,而是提高声音道:“张大叔,回春堂送药来了。”
里面沉寂了片刻,才传来一个压抑着痛苦、却依旧中气十足的沙哑声音:“进来。”
林风推门而入。
屋内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张猎户——张烈,**着上身坐在一张木凳上,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旧疤痕,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肩胛处一道深可见骨的新伤,皮肉外翻,虽然经过了粗略处理,但依旧在不断渗出血水,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黑色。
地上,扔着几团被血浸透的布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药草混合的气味。
张烈转过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如同鹰隼般锐利,扫过林风,微微颔首:“有劳。”
林风将药包放在桌上,依照王奎的嘱咐说道:“张大叔,王老板说这次药里加了两味好药材,价钱……”
“知道了。”张烈打断他,似乎对价钱毫不在意,他的目光落在林风略显苍白的脸上,以及那双虽然布满劳碌痕迹、却依旧清澈沉静的眼睛上,“小子,你气海受损不轻。”
林风身体猛地一僵,豁然抬头,看向张烈。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伤疤,三年来从未对青石镇任何人提起过!这张猎户,如何得知?
看到林风的反应,张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坐。我不仅知道你气海受损,还知道,毁你气海之人,手法极其阴毒,并非寻常争斗所致。”
林风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紧紧盯着张烈,声音干涩:“你……你怎么知道?”
张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牵扯到伤口,让他闷哼了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他看着林风,眼神复杂,有探究,有回忆,也有一丝……同病相怜?
“因为……那种灵力残留的痕迹,我见过。”张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血影阁的手段,向来如此,要么不留活口,若留,便是要让人生不如死。”
血影阁!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林风脑海中炸响。那个笼罩在神秘与血腥中的杀手组织?自己何时得罪过他们?难道是……当年那场“意外”的幕后黑手?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让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你……”林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张烈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拿起林风送来的药包,熟练地解开,将里面黑褐色的药粉倒在伤口上。药粉触及伤口,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张烈眉头紧皱,强忍着剧痛,但眼神却依旧锐利。
“小子,我不管你过去如何,也不问你为何流落至此。”张烈一边处理伤口,一边沉声说道,“我看得出来,你心性坚韧,非池中之物。这青石镇,困不住你,你的命运,也不该止步于此。”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向林风:“我这条命,算是你送药及时捡回来的。我张烈恩怨分明,不喜欠人情。你若……还想重回修炼之途,或许,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
林风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重回修炼之途?
这可能吗?气海被毁,乃是修行界公认的绝症!无数先辈尝试过各种方法,皆以失败告终。希望渺茫得近乎于无。
但……张烈那笃定的眼神,以及他一口道破“血影阁”的见识,都让林风死寂了三年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什么路?”林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张烈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地将伤口包扎好,穿上衣服,这才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莽莽群山。
“镇外往东三十里,有一处黑风涧。”张烈的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肃穆,“涧底深处,生长着一种名为‘墨玉髓’的奇异矿石。传说,此物蕴藏着一种迥异于寻常灵力的能量,或许……能重塑根基。”
墨玉髓?黑风涧?
林风的心沉了下去。黑风涧是青石镇附近有名的险地,涧深百丈,毒瘴弥漫,更有凶兽盘踞,寻常猎户和采药人根本不敢深入。让他一个气海被毁的凡人去那里,无异于送死。
张烈转过身,看着林风脸上变幻的神色,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我知道那里危险。但这是我所知的,唯一可能对你有效的法子。去与不去,在你。”
他走到墙边,取下一柄看起来十分陈旧、却保养得极好的猎弓,以及一壶箭,递给林风:“这个你拿着,防身。算是我还你送药的人情。”
林风看着那柄猎弓,又看向张烈那双深邃而复杂的眼睛。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真诚,也看到了某种……沉重的寄托。
这是一场赌博。用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交错。
许久,林风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柄沉甸甸的猎弓。
“我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无论前路是万丈深渊,还是仅存的一线生机,他都必须去闯一闯。因为,他早已别无选择。
离开张猎户的木屋,林风背着猎弓,走在返回回春堂的路上。他的脚步不再像来时那般沉重麻木,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离开后不久,张烈站在窗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老伙计,你说得对,那东西……确实不该永远埋没在黑暗里。这小子心性尚可,或许……真是它等待的有缘人。只是福是祸,就看他的造化了……”
而林风更不知道,在他怀揣着那个危险的希望,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命运时,在他贴身衣物最深处,一块他自幼佩戴、从未在意过的、漆黑如墨的不起眼石坠,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微不可察地闪过了一丝幽光,仿佛沉睡了万古的某种存在,于此刻,悄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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