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载入舞团史册的宣战布告,像一道无形的结界,笼罩了整个A团。
排练室里的空气,比考核前更加凝固。舞者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她们像一群在雷区里行走的羚羊,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两个风暴眼——闻意,和岑野。
闻意对这场战争的回应,是更加严苛的自律。
她的训练强度提升了百分之二十。每一个动作,都比以往更加精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精确。当她做着连续的挥鞭转时,那股力量仿佛要将空气都抽干,舞裙的边缘像锋利的刀片一样划过空间。她用这种方式,向所有人,也向自己重申着她对这个世界的绝对掌控。她要用汗水和肌肉的酸痛,将那个女人狂妄的身影和那句挑衅的话语,从自己的脑海里彻底驱逐出去。
而岑野,则像一头蛰伏的豹子。她不再有任何公开的挑衅,训练时也只是沉默地完成自己的部分,不好不坏,看不出深浅。她那份懒散和桀骜被收敛了起来,化作一种更具威胁性的、高深莫测的沉默。
这短暂的和平,比公开的冲突更令人不安。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野火暂时收敛了它的焰舌,只是为了积蓄更强大的力量,去焚烧那座冰封的王座。
这天下午的训练结束后,闻意感到一阵久违的疲惫。她打算去取一双对她而言意义非凡的舞鞋,开始晚上的个人加练。
那是一双来自俄罗斯的手工舞鞋,是她荣耀的勋章,是她完美主义信仰的具象化身。圣洁、无暇,如同她一直以来所追求的艺术境界。
她走向位于更衣室尽头的、属于自己的储物柜。她的柜子和别人的截然不同,里面没有零食,没有杂乱的化妆品,只有几件叠放整齐的备用练功服,一瓶纯净水,一本写满了笔记的本子,和那个静静躺在最上层的、深蓝色的鞋盒。
整个更衣室里,充斥着汗水、松香和各种香体喷雾混合的味道。当闻意走过时,窃窃私语声会不自觉地压低,然后用复杂的目光目送她走向那个角落。那些目光里,混杂着嫉妒与排斥,尤其是在岑野出现后,一些原本围绕在她身边的追随者,态度也变得暧昧不明。
闻意早已习惯了这种隔绝。她平静地打开柜门,空气中那股熟悉的、高级绸缎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
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个深蓝色的鞋盒。
然而,就在下一秒,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她的瞳孔,在瞬间剧烈地收缩。
那个深蓝色的鞋盒盖子,被人打开了。而那双她视若珍宝的、崭新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白色绸缎舞鞋上,赫然印着一个——脚印。
一个肮脏的、带着灰尘和砂砾的、清晰无比的脚印。
从脚趾到足弓再到脚跟的完整轮廓,分明是一个赤足的脚印。那灰黑色的印记,像一道丑陋的疤痕,烙印在纯白的圣物之上,带着一种亵渎式的、令人作呕的恶意。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流动。
闻意甚至不需要任何证据,不需要任何猜测。在看到那个赤足脚印的瞬间,一个名字,就如同淬了毒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脑海里——
岑野。
是她。
只有她。
只有那个敢在考核舞台上踢掉舞鞋、用一双赤足践踏规则的女人,才会用这种方式,来回应她的那句“不够格”。
一股闻意从未体验过的、冰冷而陌生的情绪,从她的胸腔深处猛地窜了上来。那是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几乎要将她理智焚烧殆尽的——愤怒。
一直以来,她和所有的对手,都在一个文明的战场上竞争。可岑野,这个野蛮的入侵者,她根本不屑于遵守任何规则。她攻击的不是闻意的首席之位,而是闻意这个人,是她所珍视和守护的一切。
她缓缓地、用一种近乎颤抖的动作,将那只被玷污的舞鞋拿了出来。
她拿着那只舞鞋,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更衣室里的女孩们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气场吓得噤了声,纷纷退让开来。
她知道岑野在哪里。
那个女人从不屑于和A团的精英们待在一起。她有时总是一个人,占据着B团空置的、最小的那间排练室,像一头离群的孤狼,守着自己的领地。
闻意推开那间排练室的门。
一股混合着汗味和廉价薄荷糖的味道扑面而来。
岑野正靠在墙角的地上,戴着一副黑色的耳机,一条腿随意地伸直,另一条腿屈起,手臂搭在膝盖上。她闭着眼睛,头随着耳机里传出的、隐约可闻的狂躁鼓点,轻轻地晃动着。阳光从她身侧的窗户照进来,在她利落的短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那副姿态,慵懒、惬意,仿佛与世隔绝。
闻意走到她面前,修长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
岑野似乎感觉到了光线的变化,她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却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摘下一只耳机,刚想开口,闻意已经将那只印着肮脏脚印的舞鞋,重重地摔在了她面前的地板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这下,岑野终于无法再装作看不见了。她极其缓慢地、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她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舞鞋,然后,才抬起头,看向面前居高临下、脸色冰冷的闻意。在那一瞬间,她的瞳孔里,其实闪过了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讶异和了然。她不是傻子,她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人在嫁祸她,用一种最符合她“人设”的方式。
但当她抬起头,对上闻意那双燃着黑色火焰、充满了百分之百的指控与憎恶的眼睛时,那丝讶异瞬间就消失了。
闻意是如此笃定,如此确信,甚至不屑于提出一个疑问。
真有意思。
岑野忽然觉得,辩解,是一件多么无趣且掉价的事情。向这个冰雪女王解释“这不是我干的”?那会让她看起来像个急于撇清关系的可怜虫。
不。
她有更好的选择。
她看着闻意因为愤怒而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双手。然后,她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勾起了一个极度欠揍的、充满了嘲弄意味的弧度。
闻意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发颤:
“是你干的。”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述句。
岑野看着她,看着她濒临失控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混合着快意与好奇的情绪。她很想看看,这座冰山彻底崩塌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番壮丽的景象。
于是,她选择将这盆脏水,泼得更响亮一些。
她懒洋洋地开口了,那声音不大,却精准地捅进了闻意的心脏。
她说:
“你的东西,太干净了。”
她顿了顿,玩味地欣赏着闻意骤然紧缩的瞳孔,才慢悠悠地吐出后半句:
“不耐脏。”
轰——
闻意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根叫做“理智”的弦,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断了。
这句话,比任何直接的承认都更加恶毒。
这不是简单的挑衅,这是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价值观的宣判。岑野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所珍视的“干净”、你所信仰的“完美”、你所守护的“秩序”,在我看来,都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一碰就碎的垃圾。
闻意死死地盯着她,身体因为愤怒而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有很多话想说,想骂她无耻,想骂她卑鄙,想质问她凭什么这么做。
然而,在岑野那双满不在乎的、带着一丝怜悯和嘲讽的眼睛注视下,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穿着华丽铠甲的骑士,去挑战一个满身泥泞的野人。她遵守着所有的决斗礼仪,而对方却只是朝她吐了一口唾沫。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的无力和可笑。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在技巧上,而是输在了这场战争的“次元”上。
最终,闻意只是弯下腰,捡起了地上那只被玷污的舞鞋,紧紧地攥在手里。那坚硬的鞋头,硌得她掌心生疼。
她最后看了岑野一眼,那眼神里,不再只有冰冷,而是多了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那是混杂了憎恶、不解、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被彻底激怒后的疯狂。
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出了这间让她感到窒息的排练室。
当闻意决绝而狼狈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岑野脸上的嘲弄笑意才缓缓敛去。
她看着闻意离开的方向,眼神变得冰冷而深邃。她伸出脚,轻轻地将那只被遗弃在原地的鞋盒踢开。
她没有做,但她不在乎。
因为闻意的反应告诉她,这把别人递来的、用来伤人的刀子,比她自己去锻造的任何武器都更好用。
有人想看她们斗得你死我活。
那好啊。
她会让他们看到一场,最精彩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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