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总监周正霖的指导课,在舞团内部被私下称为“审判日”。
这位年过半百、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艺术家,有着一双能穿透皮肉、直抵骨骼的眼睛。他从不看你跳得有多美,只看你跳得有多“对”。在他的课堂上,空气永远是稀薄而肃杀的,每一次呼吸都必须经过计算,每一次肌肉的颤动都可能成为被公开处刑的罪证。
排练室里,二十多名舞团的正式舞者,包括几位资深的领舞,都穿着最朴素的黑色练功服,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沿着三面墙壁的把杆站得笔直。没有人敢交头接耳,甚至连呼吸声都被刻意压制到最低。她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排练室中央那个即将接受“审判”的身影上——闻意。
今天指导课的重点,是《天鹅湖》第二幕的核心选段,白天鹅奥德特的慢板独舞。这是对舞者控制力、情感表现力和技术稳定性的极致考验,也是闻意封神的成名之作。
周正霖坐在正对镜子的一张高脚椅上,表情是一贯的漠然。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一个无声的指令。
音响师立刻会意,悠扬而哀伤的旋律如月光下的湖水,缓缓在偌大的排练室里铺开来。
闻意闭上眼,再睁开时,她已不再是闻意。
她是奥德特,那个被魔咒束缚,只能在午夜变回人形的公主。她的身体随着音乐舒展开来,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教科书里的标准范本,却又被赋予了超越技术的、哀婉动人的灵魂。从轻柔的脚尖点地,到延绵不绝的手臂波浪,她完美地诠释了白天鹅的纯洁、高贵与挣扎。
排练室里的其他人几乎都停止了呼吸,她们的眼神里混杂着嫉妒、崇拜与绝望。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完美,是她们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闻意的每一个Plié(屈膝)都沉稳如磐石,每一次Développé(腿部展开)都舒展如花瓣,她的身体就是一台精密度达到微米级别的仪器,冷静而准确地执行着大脑中那个最完美的版本。
音乐进入**,一连串的阿拉贝斯克(Arabesque,一种单腿站立、另一条腿向后伸展的舞姿)如诗篇般展开。
第一个,完美。
第二个,完美。
第三个,完美。
当她做到第四个阿拉贝斯克时,为了追求极致的伸展和滞空感,她将自己的身体推向了极限。就在那腾空举腿的最高点,一个连千分之一秒都不到的瞬间,闻意感觉到自己的腰腹核心,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极细微的松懈。
这导致她的身体为了维持平衡,产生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向内的回撤力。滞空的时间,比她脑海中最完美的蓝图,短了零点几秒。
这个瑕疵太小了,小到如同投进大海的一粒沙,瞬间便被她后续稳定而流畅的动作所掩盖。她以一个无可挑剔的姿态收尾,完成了整段表演,优雅地屈膝致意。
镜子里的她,依旧是那个冰雪王座上的女王,面容沉静,呼吸平稳。
周正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满意”的神色。他轻轻点了点头。
就是这个点头,让整个排练室紧绷的空气瞬间松动。压抑的赞叹声和低低的掌声响了起来,像是对一场完美仪式的朝圣。
“太美了……”
“不愧是首席,简直不是人类能做到的……”
“周师都点头了,这是最高评价了吧。”
闻意听着这些议论,心中却没有太多波澜。她只为刚才那个微小的、只有自己知道的瑕疵而感到一丝隐秘的不悦。但这种不悦,很快就被首席的骄傲所抚平。毕竟,除了她自己,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察觉到。
然而,就在这片和谐的赞美声中,一个懒洋洋的、带着一丝漫不经心沙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刺了进来。
“第四个阿拉贝斯克,滞空短了,核心不稳。”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刹那间,所有的掌声、议论声、甚至呼吸声,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排练室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遥控的探照灯,刷地一下,齐齐射向了角落里的那个“异类”——岑野。
她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松松垮垮地靠在墙边的把杆上,一只脚的脚尖随性地在地上画着圈。她甚至没有看闻意,目光只是散漫地落在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刚刚说出的那句话,不过是评价今天天气如何一样随意。
闻意脸上的血色,在这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的第一反应是荒谬,紧接着是滔天的羞辱感。在周正霖的指导课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竟然敢公开质疑她的表演?质疑一个被艺术总监点头认可的表演?
她是谁?她凭什么?
冰冷的怒火在她血管里奔涌,她几乎要用最刻薄的言语反击回去。然而,她的话还没出口,大脑却不受控制地、以慢镜头回放了刚才的那个动作。
那个瞬间的、极其细微的失重感。
那个为了弥补而产生的、几乎不存在的回撤力。
那比预想中短了零点几秒的、仓促的滞空。
闻意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股比愤怒和羞辱更强烈的寒意,从她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后颈。
她是对的。
岑野说的是对的。
这个事实,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闻意用自律和汗水筑起的那座名为“完美”的冰雕上。她能感觉到,一道清晰的裂痕,正在那晶莹剔透的表面上,无声地蔓延开来。
她一直将岑野视为一个搅局者,一个凭着野性和天赋横冲直撞的疯子。她可以藐视她的粗野,可以不屑她的挑衅,甚至可以像处理一件被弄脏的圣物一样,愤怒地对待那双被踩脏的舞鞋。因为在她看来,那些都属于“规则之外”的骚扰,与真正的艺术无关。
可现在,岑野用一句最简单、最专业、也最致命的评语,向她证明了另一件事。
这个疯子,不仅懂得规则,甚至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懂。她的眼睛,像最高精度的慢放镜头,能捕捉到被“完美”光环所掩盖的、最细微的瑕疵。
这个人,不是来捣乱的。她是来宣战的。用一种闻意最引以为傲,也最无法辩驳的方式。
整个排练室的死寂被周正霖缓慢的转头动作打破了。他没有呵斥岑野的无礼,反而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长时间地落在了岑野身上。他的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审视和探究,仿佛在重新评估一件他之前看走了眼的藏品。
几秒后,他才将视线移回闻意身上,语气平淡地问:“闻意,你自己觉得呢?”
这个问题,比岑野的直接批评更具杀伤力。它将闻意逼到了悬崖边,逼她当众承认自己的不完美。
闻意感觉自己的指尖冰冷。她抬起头,迎上岑野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挑衅,而是多了一层复杂的东西——一种棋逢对手的、带着残酷笑意的了然。仿佛在说:你看,我抓到你了。
闻意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内心的惊涛骇浪强行压下。她重新挺直了脊背,恢复了首席舞者应有的、冰冷而优雅的姿态。
她没有回答周正霖的问题,而是将目光冷冷地投向岑野,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情绪:“是吗?那你的核心又有多稳,不妨做出来让大家开开眼。”
她用一个巧妙的方式,将皮球踢了回去,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用前辈的姿态,向一个挑战者发起了反向考验。这是她此刻能做出的、最体面的防御。
岑野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她终于从墙边站直了身体,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脆响。
“好啊,”她笑着说,“不过不是现在。等我站到你那个位置上,再跳给你看也不迟。”
说完,她不再理会任何人,径自走到一旁,开始自顾自地压腿,仿佛刚才那场风暴的中心根本不是她。
周总监满意地挥了挥手,让她们自己练。
闻意站在原地,周身笼罩着一层寒气。排练室里其他人的目光在她和岑野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揣测与畏惧。
指导课还在继续,但闻意的心已经乱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那座坚不可摧的冰雪王座,原来并非无懈可击。而那个叫岑野的野火,不仅能烧毁舞台,更能精准地找到王座上最细微的那条裂缝,然后将火种,狠狠地投进去。
这个人,不仅仅是个疯子。
她还是个眼光毒辣、一击致命的,可怕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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