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很美的颓然意象……
沈沉碧脑中一瞬掠过无数影像,却都如从指间吹过的风,回神后,什么都没有捕捉到。
“那苏还雨呢?”她问。
“掩埋在风沙里,因为浸染鲜血而生出锈迹的铁戟。”
段书羽几乎不假思索,答毕,她皱了皱眉:“但这不应该是一个高门纨绔的味道。”
也就是说,早在和段书羽相识之前,苏还雨就已经被王汀替代了。
他们相识逾三月,时间不算短,晋国公不可能不知道。
这老狐狸又在搞什么鬼!
沈沉碧深吸了口气,暂时将苏家的事按下,转而道:“替我解开归云九觞的封印——你可以开价。”
段书羽笑了:“小郡主,归云九觞可不是凡俗的香料,岂能与金银这等俗物等价?”
她艳丽的皮囊转瞬生动,沈沉碧凝眸,露出玩味的神情:“我没说只支付金银。”
“除了金银,你能给我什么呢?”
认真起来的女人总算有了一族之长的风姿。
沈沉碧道:“我的府库有稀世之珍,不怕给不起,就怕你不敢要。”
段书羽挑眉。
“她敢要,你也不必给。”旁听许久的闻眠打断她狮子大开口的想法,“两百年前,你支付过了。”
沈沉碧一顿。
段书羽变脸:“你竟敢跟我提当年?我承认,你给的确实多,但抵掉的,是你带给我们的损失,而非归云九觞!”
她又提到了“损失”。
沈沉碧不由得好奇:“两百年前发生了什么?”
*
“两百年前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你不惜逃离庇护地?”
城北,无名的香料铺。
白衣公子泼茶浇熄香篆上的火星,含笑望向过分年轻的掌柜。
“萧家小子……”司魇咕哝着,换上深沉的神情,“你可知赌天命?”
“自然。”
“那是榴火族距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但因为闻眠,先代族长不仅失败,落得个身死道消,族内更是元气大伤。”
天道沉眠,却不意味着放任祂的造物们自生自灭。在万千法则中,为他们留下了一条关于晋升与突破的奥秘,被三界万族称为“赌天命”。
据传万年前曾有黑蛟一族堪破奥秘,距离最后的蜕变只差临门一脚,只可惜,他们灭亡了。
榴火族历经数千年的繁衍,不再甘于栖居小小的山林、以制香谋生,先代族长倾毕生所学与全族之力,闭关赌天命之变,期望参透法则。
原本他们开门做生意,来者不拒,偏偏闻眠张口便要包圆归云九觞,他们把积灰的库存都搜刮出来还不够他狮子大开口的零头。
“你见过闻眠了,对吧?”司魇把脑袋垫在柜台上,无助地叹口气,“就昨夜站在小郡主身边那个长得很漂亮的。”
萧许言:“实力和脸一样漂亮。”
“何止呢,脾气也老好了。”
说到底,那也是一只妖啊,还是被仙族老古板养大的妖,一身戾气难平,半句话不投机就动手。
难以想象,他有被驯服的一天。
至少,两百年前,榴火族实在不幸,遇上的是格外疯癫的他——作为曾经拆遍仙界九重天的刺头,他拆起那巴掌大的山林也格外顺手。
先代族长被逼出关,拼去一条老命接下他两招便后继无力,被他一路从隘口推平到圣地,与圣兽打了个天翻地覆。
榴火族的损失不可估量。年轻一辈重伤无数,赌天命一事自然以失败告终,更糟糕的是,先代族长年事已高,在闻眠离去后的第二个月撒手人寰。
她是榴火族历代族长中最具天赋的一位,因为逝世得仓促,传承有缺,族人们等待十年才盼来的新任族长段书羽降生,但无论天资还是心性,她都无法胜任族长之位。
榴火族不得不再度归隐。为了更大程度地保护族人,圣地深处的古结界力量被腾挪分散,无法遮蔽圣兽的气息,司魇这才不得已连夜离开。
再便是,榴火族为更快恢复元气,长老们一度提出割圣兽的血入香滋养全族的荒谬计划。与闻眠一战后,他受伤不轻,断然经受不起,自然是要逃的。
“榴火族与闻眠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虽然我一直都很好奇,得罪了榴火族后,他为什么敢安心使用归云九觞,但这都不重要,”司魇顿了顿,古怪地笑,“你想啊,被他一心一意护着的,能是什么讲道理的好人?萧家后生,奉劝你,离宝德郡主远些吧,她可不会顾念你的好。”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不然我为什么要同你废话?”
“你的忠告,我收下了。”萧许言道,“但请你帮她,不是出于卖她好处,而是为了大梁国祚,与萧家的将来。”
“萧家啊——”司魇伸了伸手懒腰,意味深长道,“萧家先祖曾以凡躯窥天机,确实是个人物,但你的大天衍术,恐怕未得真传。”
“什么意思?”
“天命怎么会落在一个活不过二十的病人身上呢?”
萧许言灼亮的目光有了一刹动摇,许久,只道:“我不会出错。”
司魇哂笑,没与他争辩到底是大天衍术算得准,还是司命星君说了算。
他隔空勾下悬挂在窗边的香囊,抚摸了一下上头织银的纹路,蓦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哼,指尖燃起火焰,将这枚香囊点燃。
“不过,我会帮忙的。”
并非出于善良和什么人的情面,而是——真的有很多人在期待沈沉碧解开封印啊。
就比如眼前这位萧家后人,又比如——给他送香囊的那位。
火光照亮圣兽眼底跃动的兴奋,缎面融化后,金乌之火开始吞噬藏匿在香囊里的纸条。
产自东海之滨的青金墨散发出奇异的香味,苍劲的笔触化作乌水流淌下来,“大梦三千”四个字了然无痕。
*
“此香名为大梦三千。”段书羽翻开香典,“能解归云九觞。”
“在此之前,我想,我有必要同你阐明归云九觞的弊端,这关系到大梦三千的使用。”
为免榴火族现任族长情绪再度失控,闻眠被叉出了揽芷院,此时此刻,庭院里只剩下沈沉碧与段书羽两人。
“你仇恨闻眠,却不厌恶我?”沈沉碧按住她翻页的手,“说到底,榴火族的灾厄因我而起。”
段书羽沉默片刻:“追根溯源没有意思,再往上论,我是不是还要揪出向他引荐我族的人?何况,你只要香料,并没有指使他闯祸造孽。”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你,”段书羽想了想,改口道,“不对,是我的姥姥,见过转世前的你。记忆在传承里,不会被遗忘,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个时候的你,有着足以令闻眠臣服的无上实力。”
她半开玩笑:“这样论起来,你还成了我族的恩人,真是古怪。”
沈沉碧好奇:“转世前的我?”
“一抹神念而已,但很强,不仅制止了闻眠,还抚平了先代族长的暗伤。”段书羽认真道,“一码归一码,两百年你支付的筹码可不能用于大梦三千。”
方才谈论往事,闻眠数次插嘴,极力争辩说曾给予榴火族极高的报酬,用以买断归云九觞与大梦三千。
沈沉碧倾向相信闻眠所说——若非买断,想来她是不会冒险使用归云九觞的。眼下段书羽出尔反尔,堪称坐地起价的奸商。
“榴火族族长都这么精明吗?还是说你入世三个月,长心眼了?”沈沉碧丢开她的手,“继续。”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段书羽乐了,飞快翻到记录归云九觞那一页,道:“你使用了它十六年,封印层层叠加,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解除。除了考量大梦三千的毒性外,还需要注意你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被封印的神念。”
沈沉碧眼神一闪。
“我说过的,转世前的你十分强大,不止于修为,更在神念。你的神念伴随前世的记忆被封印在识海深处,一旦解开封印,复苏的不仅有记忆。”
神念吗?
沈沉碧想到了有过四面之缘的红衣城主,她似乎希望她安于现状,过完富足尊贵的二十年。
“如果神念的理想与我的选择相悖,会如何?”
段书羽疑惑地眨了下眼睛,耸肩:“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般来说,神念受灵魂牵制,不会悖逆,但如果它足够强大,而灵魂又非常脆弱的话……最严重的后果,可能是取而代之。”
沈沉碧面色微凝。
“能规避吗?”
“不能。”段书羽答得利索:“不仅不能,而且没有任何人能帮你。大梦三千一旦驱动,你和她的交锋,将不止一次。”
她望着面前这个苍白的少女,眼底浮现一丝怜悯:“当郡主也很好啊。”
何必去面对那些不必要的困难呢?
她的劝慰与叹息很轻,却不知触动哪一根弦,成了眼前人下定决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沉碧眼中猝然燃起细微的火。
她一字一顿:“拜托你。”
“也可以试试拜托本大爷。”
口哨声轻佻,少年盘膝坐在墙头,微微歪头,木质兽面上坠着的铃铛一响。
他道:“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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